冰冷的死寂,如同亿万载玄冰凝结的棺椁,将燕无锋残破的身躯彻底包裹。每一次沉重的心跳,都像濒死巨兽的挣扎,从胸腔深处挤压出带着冰碴的、灼热的喘息。那维系着最后一线生机的归墟之力,此刻不再是温顺的囚徒,而是一条挣脱了所有枷锁、在他破碎的经络与干涸的识海中疯狂奔涌咆哮的灭世冥河!
灰黑色的、粘稠如墨的气焰,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紧紧缠绕着他,丝丝缕缕地从皮肤龟裂的缝隙中钻出,又贪婪地钻入。每一次吞吐,都带走一分血肉的生机,留下一分更深的、源自幽冥的冰寒与死寂。他拖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山桑战场无边无际的尸骸泥泞之中。脚下,被归墟气息触及的泥土、碎骨、乃至尚未完全腐烂的血肉,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留下一个个深陷的、边缘光滑的灰黑色脚印。他走过的地方,连盘旋的秃鹫都惊恐地尖啸着飞逃,仿佛那里是连死亡本身都要被吞噬的绝域。
视野被一片扭曲的灰暗笼罩。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片浸透绝望的大地。无数死亡的幻象碎片,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那些被他斩杀的面孔——胡人的狰狞、汉人的悲愤、无辜者的恐惧,还有鹰愁涧下坠入深渊的同道……无数扭曲的影像重叠、嘶吼、伸出手臂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每一次幻象的冲击,都让周身翻腾的归墟气焰更加狂暴一分。
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掌控着湮灭万物的、近乎神祇般的漠然快意。那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情感的毁灭本能。河床对岸那几个瑟瑟发抖、如同蝼蚁般的流民身影,在他灰黑色火焰燃烧的眼中,不过是一片模糊的、毫无意义的色块。他转身,走向战场更深处更浓郁的死亡阴影,那里仿佛有某种同源的气息在吸引着这具被归墟占据的躯壳。
然而,就在他踏入一片被战火彻底焚毁、只剩下焦黑断壁残垣的村落废墟时——
异变陡生!
呜——嗡——!
一阵极其诡异、低沉如同地脉哀鸣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响起!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在灵魂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阴邪与不祥!废墟间散落的骸骨,竟在这嗡鸣声中微微震颤起来!
燕无锋脚步猛地一顿!并非出于理智的警惕,而是归墟之力本能地感应到了威胁,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扰,瞬间变得更加狂暴!周身的灰黑色气焰猛地膨胀、升腾,发出无声的嘶吼,将周围的断壁残垣都侵蚀得滋滋作响,迅速沙化!
嗡鸣声骤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废墟外围,几处看似寻常的焦土、散落的破碎甲胄、甚至一具半埋的胡人尸体旁,空间诡异地扭曲起来!
唰!唰!唰!
七道身影,如同从幽冥地缝中直接钻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废墟的七个方位,将蹒跚而行的燕无锋围在了中心!
这些人身着统一的服饰,并非中原常见的样式。那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墨黑色,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宽袍广袖,边缘却绣着极其细密的、暗银色的扭曲纹路,如同某种古老而邪异的符咒。他们的脸上都覆盖着同样材质、毫无表情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两片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一双眼睛。
那眼睛!空洞,漠然,没有一丝活人的情感波动,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倒映着废墟的灰暗和燕无锋周身翻腾的死亡气焰。他们手中并未持有寻常刀剑,而是各自握着一根长约尺许、非金非木、通体漆黑、顶端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不断闪烁着幽绿色磷光的诡异骨杖!
幽冥引路,寂灭为尊。
为首一名身材最为高瘦的黑袍人,嘴唇未动,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两块生铁摩擦的声音却直接在燕无锋混乱的识海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归墟之力…宿主…失控…状态…符合‘血魂引’…标记标准。
血魂引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毒针,狠狠刺入燕无锋被死亡幻象充斥的脑海!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远比死亡更冰冷的悸动,让他体内狂暴的归墟之力猛地一滞!
吼——!燕无锋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充斥着被冒犯的暴怒!灰黑色的气焰疯狂翻卷,如同择人而噬的巨蟒,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名黑袍人!气焰所过之处,空气冻结,地面无声湮灭!
那黑袍人面对这湮灭万物的攻击,竟不闪不避!他手中那根顶端闪烁着幽绿磷光的骨杖猛地向前一指!
嗡——!
骨杖顶端的幽绿磷光骤然暴涨!并非形成防御,而是化作一道凝练如实质、带着强烈腐蚀与混乱意念的绿芒,如同毒蛇吐信,悍然迎向扑来的灰黑色气焰!
嗤——!
两股性质迥异、却同样代表着死亡与毁灭的力量狠狠碰撞!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间被强行撕开一道缝隙的诡异声响!灰黑色的湮灭之力疯狂侵蚀着幽绿磷光,而那幽绿磷光中蕴含的混乱腐蚀意念,也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试图钻入归墟气焰的核心!
僵持!仅仅一瞬!
燕无锋体内的归墟之力终究处于狂暴失控的混乱状态,缺乏精准的掌控。那幽绿磷光虽然被迅速消磨,却成功地在灰黑色气焰中撕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结阵!血引归途!
为首黑袍人的意念指令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传递到其余六人!
七名黑袍人同时动了!他们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如同七道没有实体的墨色鬼影,围绕着中央的燕无锋急速移动!手中的幽磷骨杖划出一道道玄奥而邪异的轨迹,杖顶的幽绿光芒在空中留下道道凝而不散的磷火轨迹!
七道轨迹瞬间交织、勾连,形成一个将整个废墟核心都笼罩在内的、巨大而繁复的幽绿色符阵!符阵中心,正是被归墟气焰包裹的燕无锋!
一股沛然莫御的诡异吸力,猛地从符阵中心爆发!这股吸力并非针对肉体,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和生命精元!燕无锋周身狂暴翻腾的灰黑色气焰,竟被这股吸力强行撕扯、牵引,如同黑色的烟雾被无形的漩涡吞噬,丝丝缕缕地流向符阵中心的幽绿核心!
呃啊啊啊——!燕无锋发出痛苦的嘶吼!这并非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强行抽离、生命本源被疯狂攫取的极致痛苦!那维持着他最后一丝清醒的锚点,在这恐怖的吸扯下剧烈动摇!归墟之力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变得更加狂暴,疯狂地反扑、撕咬那幽绿符阵,却如同陷入了一张粘稠坚韧的蛛网,越是挣扎,被吸扯的速度反而越快!
归墟…亦需…引路人…
为首黑袍人那冰冷的意念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漠然,标记…血魂引!
随着他意念落下,七名黑袍人手中的幽磷骨杖同时爆发出刺目的绿芒!七道绿芒汇聚于符阵中心,瞬间凝成一道细若发丝、却凝练到极致的碧绿色光针!这光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阴邪、追踪与寄生之力,无视了狂暴的归墟气焰,如同拥有生命般,朝着燕无锋心口那归墟之力涌动的核心——闪电般刺去!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水泡破裂的声响。
那根碧绿色的血魂引光针,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燕无锋体表翻腾的灰黑色气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心口的位置!没有鲜血流出,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直抵灵魂的冰冷烙印感瞬间扩散!
吼——!燕无锋发出一声震彻废墟的、饱含痛苦与暴戾的狂吼!心口被刺入的刹那,一股远比幽冥道符阵吸力更加清晰、更加恶毒的标记感,如同跗骨之蛆般牢牢扎根!归墟之力彻底疯狂了!灰黑色的气焰如同爆炸般轰然炸开!前所未有的湮灭之力如同失控的海啸,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狂暴席卷!
轰隆隆——!
整个废墟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残存的断壁残垣在这纯粹的毁灭力量下,如同沙堡般瞬间崩塌、瓦解、化为漫天飞舞的灰色粉尘!那七名结成符阵的黑袍人首当其冲!
噗!噗!噗!
距离最近的三名黑袍人,连同他们手中的幽磷骨杖,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就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巨大磨盘,在灰黑色气浪席卷而过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连一丝残渣都未曾留下!
另外四名黑袍人反应极快,在爆炸发生的瞬间便化为四道墨色流光,以一种诡异莫测的身法向后急退!饶是如此,也被那恐怖的湮灭冲击波狠狠扫中!
噗!
呃!
几声闷哼响起!四道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抛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尚未被波及的焦土上!他们身上的墨黑袍服寸寸碎裂,露出下面同样布满诡异黑色纹身的苍白皮肤,面具碎裂,露出毫无血色的、带着惊骇与痛苦的脸庞,嘴角都溢出了暗绿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液体!
烟尘弥漫,遮蔽了视野。废墟中心,只剩下一个直径数十丈、深达丈许的巨大灰黑色深坑。坑底,燕无锋的身影被更加浓郁、如同液态般翻滚的灰黑色气焰彻底吞没,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蜷缩的轮廓,发出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嘶吼。心口位置,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固的碧绿色幽芒,在浓稠的灰黑中若隐若现,如同黑暗中一颗不怀好意的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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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那名高瘦的黑袍人挣扎着从焦土中爬起,他半边脸颊都被恐怖的湮灭之力擦过,皮肤肌肉如同被强酸腐蚀过一般,露出森白的颧骨和焦黑的痕迹,显得狰狞可怖。但他那双深井般的眼眸,却死死盯着深坑中翻滚的灰黑气焰,以及那点微弱的碧绿幽芒,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扭曲的兴奋!
咳…咳咳…‘血魂引’…已成!他抹去嘴角的暗绿粘液,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归墟宿主…失控加深…标记稳固…完美…猎物!
他不再看深坑中那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毁灭之源,转身对另外三个同样狼狈不堪、挣扎起身的同伴发出冰冷指令:
撤!猎物已上钩…归途…自有‘引魂灯’…指引…上报…尊者…可以…开始…收割了!
四道墨色的残影,如同受惊的鬼魅,带着一身创伤和那令人心悸的血魂引成功的消息,迅速融入废墟边缘更浓重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这片被彻底抹平的焦土,以及深坑中那个被归墟与血魂引双重折磨、在毁灭边缘痛苦挣扎的身影。风卷起灰色的尘埃,呜咽着掠过,如同这片死亡之地最后的叹息。
会稽,东山别业。细雨如丝,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庭院中的芭蕉与翠竹,将远山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朦胧的水墨,仿佛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檐角的风铃在湿润的空气中发出清泠泠的低响,那声音悠扬而空灵,更衬得书斋内的寂静近乎凝滞,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放慢了脚步。
谢安端坐于窗前的矮榻上,面前摊着一幅绘制精细的舆图,图上山河交错,标注详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代表陈仓故道鹰愁涧的位置反复摩挲,指尖冰凉如玉,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他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眉宇间那份从容被沉重的阴霾取代,显得心事重重。
急促而轻灵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那声音在静谧的书斋中显得格外突兀。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正是上次传递消息的灰衣人。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窝深陷,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仿佛刚刚从死神手中逃脱。
公子!灰衣人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仿佛生怕被人听见,鹰愁涧…出事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显然事情极为严重。
谢安霍然抬头,目光如电,锐利地射向灰衣人:说!他的声音简短而有力,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的人…只回来了三个!灰衣人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赵莽断后,被追上来的黑狼卫高手…力战而亡!莫七重伤,拼死带回来两包玉矿!另一个…吓疯了,只会念叨‘魔鬼’‘怪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心中极为恐惧,他们说…燕无锋为了断后,强催归墟之力,引动了大片山崩…把整个鹰愁涧栈道都毁了…他…他也被埋在了下面…
谢安的手指猛地蜷紧,指节瞬间发白,显露出内心的剧烈波动。鹰愁涧崩塌…被埋…这几乎是十死无生!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湿润的草木气息此刻却带着一丝血腥的幻觉。赵莽死了…那个耿直如铁的汉子,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还有那些未能回来的同伴,代价,太过惨重!
玉矿呢再睁开眼时,谢安的声音已恢复了平稳,只是那份沉重愈发明显,仿佛心头压了一块巨石。
按公子之前的吩咐,莫七一回来,属下便安排最隐秘的渠道,将其中一包玉矿紧急送往嵩阳宗。灰衣人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他们大长老练功走火,急需此物续命,承诺收到后立刻奉上三株千年血参和一批精炼寒铁作为交换,并严守秘密。另一包,已由‘影卫’接手,正在通过秘密渠道,化整为零,暗中流入几个急需此物且信誉尚可的中小门派和独行药师手中,换取他们急需的药材和矿石,过程极其小心,确保不会引起外界注意。
谢安微微颔首,这已是在巨大损失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玉矿分散流入,既能解燃眉之急,又避免了大规模争夺引发的腥风血雨。嵩阳宗那份,更是用血参和寒铁稳住了这个实力雄厚的大派,为后续的行动争取了时间和空间。但…这仅仅是开始,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前凉那边呢谢安的目光扫过舆图上遥远的凉州位置,眼神中透出一丝忧虑。
灰衣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张祚篡位,暴政酷烈!通往西域的所有关隘被重兵把守,铁桶一般,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被赶出来的商贾流民挤满了官道,乱成一团,人心惶惶!更麻烦的是…他声音更低,几乎是在耳语,我们安插在凉州的人传回消息,张祚为了巩固权势,正大肆清洗异己,连带着怀疑所有与中原有密切往来的势力!我们设在敦煌、酒泉的几个秘密中转据点…已经被凉州鹰犬盯上了!其中一个…前天夜里被血洗,鸡犬不留!所有物资和账册…都被抄走了!
谢安的眼神骤然一冷,仿佛寒冰凝结,室内温度瞬间下降了几分。据点被拔除,物资被夺,意味着不仅西域商路彻底断绝,连他们预先储备、打算在关键时刻支撑武林同道渡过难关的物资也损失惨重!张祚这条疯狗,不仅自绝于西域,更是在中原武林本就脆弱的命脉上狠狠捅了一刀,简直是釜底抽薪!
知道了。谢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室内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连窗外的雨声都显得格外凄凉。通知所有尚存的据点,即刻转入最深沉的蛰伏,切断一切非必要联系。物资…能转移的立刻转移,不能转移的…就地销毁,不留痕迹!他的声音冷静而坚定,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
是!灰衣人肃然领命,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还有,谢安的目光转向窗外迷蒙的雨幕,眼神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山桑那边…有消息吗
灰衣人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后怕:有…但…很诡异。我们的人不敢靠近战场核心,只在边缘探查。传回的消息说…战场深处,靠近一个叫‘焦土村’的废墟附近…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形状规则的灰黑色深坑…坑里的土石,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吃’掉了一层,变成了死灰色的粉末!坑周围…没有任何活物敢靠近,连秃鹫都绕着飞…更邪门的是…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干涩,有人在深坑边缘,发现了这个!
灰衣人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放在谢安面前的案几上,然后迅速退开几步,仿佛那东西带着不祥的气息,生怕沾染上什么。
谢安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极其不规则的碎片。材质非金非玉,入手冰冷沉重,通体是令人不安的墨黑色,上面布满了极其细密的、暗银色的扭曲纹路。碎片边缘,还残留着几点早已干涸凝固的、暗绿色的粘稠污迹,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谢安的瞳孔猛地收缩,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恐惧!他博闻强识,涉猎极广,一眼便认出这纹路风格与古籍中记载的某些失传的、被斥为邪道的古老秘教符号有几分相似!而那暗绿色的污迹…更非人间寻常之物,仿佛来自地狱的诅咒!
幽冥道…一个尘封在记忆角落、带着浓厚禁忌色彩的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窜上谢安的心头!
传说中侍奉死亡、行走于阴阳夹缝的诡异组织!他们怎会出现在山桑战场还留下了如此明显的痕迹难道…与燕无锋的失踪有关与那失控的归墟之力有关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谢安。他预感到,鹰愁涧的劫夺和前凉政变引发的资源危机,或许只是这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掀起的第一个浪头。
而燕无锋和归墟之力的失控,加上这神秘莫测的幽冥道现身,很可能预示着更加恐怖、更加难以掌控的乱局即将来临!
立刻去请葛仙翁!就说…有生死攸关、涉及幽冥之事相询!谢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仿佛下达了关乎生死的命令。
灰衣人不敢怠慢,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在门外细密的雨帘之中,只留下满室的寂静与沉重。
谢安独自坐在寂静的书斋内,目光紧紧锁着案几上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墨黑碎片,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窗外雨声淅沥,檐铃清冷,却再也驱不散室内那沉重如山的压抑氛围。山雨欲来,风已满楼,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他,必须在这风暴中找到一线生机。满楼。
夜色如墨,深沉得仿佛连一丝光亮也无法穿透,整个天地都被这浓重的黑暗所笼罩。距离那战火纷飞的山桑战场数百里之外,有一处位于荒僻山谷中的破败山神庙,孤独地矗立在寂静的夜色中。
篝火在庙内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忽明忽暗,照亮了残破不堪的神像和蛛网密布的梁柱,也映照着庙内十几个席地而坐的身影。他们满面风尘,疲惫不堪,大多穿着粗布短褐,腰间挂着刀剑,眼神中透出深深的疲惫和警惕。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痕和血污,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血腥和汗味混合的复杂气息,令人感到一阵阵压抑。
这些人并非一伙,而是各有各的遭遇和苦衷。有从凉州商路被赶出、货物尽失的商队护卫,他们曾满怀希望地踏上商途,却最终落得一无所有;有因西域商路断绝,师门急需的救命药材无着落而冒险出来找门路的年轻弟子,他们肩负着师门的期望,却在这乱世中迷失了方向;还有几个是像铁塔赵莽那样,因不满家主对胡人软弱愤而出走的豪族家将,此刻也因前路渺茫而暂时在此落脚,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无奈。
沉默笼罩着众人,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外面呼啸的山风,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娘的!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一个满脸络腮胡、胳膊上缠着染血布带的商队护卫狠狠啐了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凉州那条路彻底断了!张祚那狗贼!老子半辈子积蓄全折在敦煌了!现在连口吃的都难!他愤愤地拍着身边一个空瘪的干粮袋,眼神中闪烁着怒火。
旁边一个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的年轻弟子闻言,眼圈一红,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师父还等着西域的‘火阳草’救命呢…药铺早就断货了…听说黑市上…半两火阳草…就要十两金子…还要看人脸色…我们青木崖小门小户…哪里拿得出来…
他无助地抱着膝盖,肩膀微微耸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金子现在金子顶个屁用!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的流亡家将冷笑一声,他叫雷彪,曾是颍川某大族的护院头领。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屑和愤懑,关键的东西,有钱你也买不到!盐!铁!伤药!哪样不缺我听说北边几个寨子,为了一口盐井,已经杀红眼了!什么同气连枝…呸!饿急了,亲兄弟都照砍不误!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更深的绝望和一丝压抑的戾气。几个人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眼神闪烁不定。
杀胡!杀胡!杀来杀去,胡人没杀绝,咱们自己先要饿死了!另一个年纪稍长、头发花白的护卫叹道,他叫老周,算是这群人中阅历最深的。
他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悲凉,前些日子路过彭城,你们猜我见着什么一群挂着‘截胡令’牌子的…好汉呸!冲进一个胡汉混居的村子,见着有胡人特征的…管他是老是少…提刀就砍!连几个才五六岁的混血娃娃都没放过!那孩子的娘…一个汉家妇人…扑上去护着,被一刀捅了个对穿…那帮畜生…抢了粮食和几头牲口,扬长而去!这叫杀胡这他妈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
老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血腥味,让庙内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年轻弟子停止了抽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雷彪脸上的凶狠也僵了一下,按着刀柄的手松开了些。
老周说的…是真的。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脸上带着烧伤疤痕的汉子闷声开口,他叫吴瘸子,一条腿废了,走路一瘸一拐。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在江北逃难时…也见过。有些所谓的‘义士’,借着‘截胡’的名头,干的…比土匪还狠。杀良冒功、抢掠财物…连逃难的汉人都不放过…说他们勾结胡人…嘿…他发出一声苦涩的冷笑,杀红了眼,哪还分什么胡汉都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庙内陷入一片死寂。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映照出他们眼中的迷茫、恐惧、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老周描述的惨状,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杀胡这面热血旗帜下隐藏的脓疮与黑暗。无差别的杀戮,最终吞噬的,似乎不仅仅是敌人,还有他们自己的良知和人性。
那…那怎么办年轻弟子带着哭腔,茫然地问,不杀胡人…难道就看着他们屠戮我们的同胞可…可像这样杀下去…我们…我们又成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庙外的山风呼啸得更急了,仿佛无数枉死的冤魂在哭嚎,声声刺入人心。
就在这时,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雨丝猛地灌入,吹得篝火一阵明灭摇曳。所有人都警觉地握住了武器,看向门口。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走了进来。雨水顺着蓑衣边缘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水渍。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眼神清亮的方脸,约莫四十来岁,腰间挂着一个药葫芦。
各位勿惊。来人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山雨难行,借贵宝地避避风雨。他目光扫过庙内众人紧绷的脸和警惕的眼神,在篝火旁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取下药葫芦,拔开塞子,一股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老哥是行医的老周试探着问,稍微放松了些警惕。
略通岐黄,混口饭吃。来人笑了笑,目光落在年轻弟子蜡黄的脸上,这位小兄弟,气色很差,忧思伤脾,又兼风寒入体。若不嫌弃,我这葫芦里有几丸自配的‘清心化郁散’,虽不贵重,或可缓解一二。说着,倒出一粒褐色药丸递了过去。
年轻弟子有些犹豫,看向老周。老周打量了来人几眼,微微点头。年轻弟子这才接过药丸,低声道谢,和水服下。
药香弥漫,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
方才听各位所言,似有烦难行医者一边烤着火,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庙内沉默了一下。或许是药香让人放松,或许是这行医者平和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倾诉。老周叹了口气,将凉州商路断绝、物资匮乏、以及所见所闻的截胡令滥杀之事,简略说了一遍。言语间充满了无奈与悲凉。
医者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只有深沉的悲悯。待老周说完,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胡骑肆虐,屠戮我族,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杀之,乃是血性,乃是天理!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刀兵乃凶器,杀伐乃凶事。用之有度,是为义战;用之无度,便成凶器。诸位可曾想过,那被滥杀的胡人妇孺,与屠刀下我汉家妇孺,其悲号,其恐惧,有何不同其魂魄,归向何方
他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若有所思或面露挣扎的脸:杀一人而救百人,或可曰侠。杀百人而只泄一己之愤,甚至祸及无辜,此非侠义,乃是…魔道!仇恨如同野火,焚尽敌人,亦会焚尽自身根基。当此乱世,外有强敌,内乏粮秣,若再自相残杀,人心离散,与自掘坟墓何异
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雷彪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少了几分凶狠,多了几分困惑。
当务之急,是活命,是固本。行医者语气坚定,活命,需寻生路,互通有无,共渡难关!如这凉州商路虽断,然天下之大,岂无他途岭南海路、蜀中栈道,或可另辟蹊径!纵有万难,也强过自相残杀,耗尽元气!固本,则需明是非,辨忠奸!杀该杀之胡,护该护之人!无论是汉是胡,凡心存善念、不行屠戮者,皆非我刀兵所指!更要约束同道,莫让‘截胡令’这面护民之旗,沾染无辜者的鲜血,沦为暴徒的遮羞布!
他的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庙内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老周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年轻弟子眼中迷茫稍退。连雷彪这样桀骜的汉子,也皱紧眉头,陷入了沉思。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们脸上复杂的神情。一种名为止杀的理念,如同微弱的火种,在这风雨飘摇的破庙中,悄然播下。
行医者看着众人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从药葫芦里又倒出几粒药丸,分给几个身上带伤的人。庙内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已与之前截然不同。绝望的阴霾并未散去,但在那沉重的黑暗中,似乎多了一点点微弱却坚韧的、思考的光。
在山桑战场的深处,焦土村的废墟中心地带,一片狼藉之中,一个巨大的灰黑色深坑赫然显现,仿佛是大地的肌肤上烙印的一道丑陋疮疤,四周死寂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坑底,浓稠如墨的归墟气焰依旧在不停地翻滚、涌动,宛如一个拥有生命的巨大茧。在这个茧的中央,燕无锋蜷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灰黑色气焰的剧烈波动,以及心口那点碧绿幽芒的闪烁。
无数混乱的意念在他那已经破碎不堪的识海中疯狂地冲撞、撕扯,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撕裂成无数碎片。杀戮的欲望在他心中疯狂咆哮:杀!杀光那些胡虏!杀光所有挡路者!这股力量…能毁灭一切!多么畅快!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竭力抵抗:不…那是流民…是孩子…不能杀…那是…谢安…止杀…各种记忆片段如同潮水般涌来,鹰愁涧的崩塌、赵莽的死亡、幽冥道的血魂引…每一个片段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寒冷和剧痛。
心口处,有某种东西正在贪婪地吸取着他的生命力,仿佛在钻透他的灵魂。归墟之力与血魂引的烙印在他体内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残酷的拉锯战。前者狂暴地试图湮灭一切,后者则阴毒地寄生、标记、引导。燕无锋残存的那一丝属于自我的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时而被抛上毁灭欲望的巅峰,时而被拖入冰冷标记的深渊,在无尽的痛苦与混乱中沉浮不定。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完全沉沦之际——呜哇——!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刺破混乱迷雾的婴儿啼哭声,毫无征兆地传入燕无锋的耳中!这哭声…如此熟悉…如此撕心裂肺!河床对岸…那个被胡骑追逐的妇人…她怀里的婴儿!燕无锋被灰黑色气焰覆盖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燃烧着死亡火焰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混乱的识海中,无数破碎的画面瞬间重组、定格——妇人绝望的脸,孩童染血的赤脚,胡骑狞笑的弯刀…以及最后,那妇人死死护住怀中襁褓、被他一念之间视若无物的身影!
不——!!!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的、饱含着无尽痛苦、悔恨与挣扎的嘶吼,猛地从灰黑色的茧中爆发出来!这并非毁灭的咆哮,而是人性被彻底践踏、良知被彻底唤醒时发出的绝望呐喊!随着这声嘶吼,心口那点碧绿色的血魂引幽芒,骤然间光芒大盛!仿佛嗅到了宿主心神剧烈动荡、防御出现致命裂痕的绝佳时机!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寄生与引导意念的诡异力量,如同无数条细密的毒蛇,顺着那裂痕,疯狂地钻向燕无锋意识最深处,要彻底占据、控制这具蕴含着恐怖归墟之力的躯壳!
剧痛!比肉身崩裂更甚的灵魂撕裂般的剧痛!燕无锋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强行拉扯,要被拖入一个冰冷、粘稠、充满无数贪婪窥视目光的黑暗深渊!
深坑之外,无边的黑暗荒野中。一点碧绿色的磷火,幽幽亮起。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黑暗中悄然睁开的、不怀好意的眼睛。七盏造型诡异、如同用人骨雕琢而成的引魂灯,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无声地漂浮着。每一盏灯散发出的碧绿光芒,都遥遥指向深坑中心,那正在疯狂闪烁的血魂引印记!灯光指引的方向,正是燕无锋所在的死亡深坑。
更远处,影影绰绰。数量远超之前的墨黑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潮水,在引魂灯幽光的边缘无声地聚集、蔓延。一双双空洞漠然、却又闪烁着贪婪与兴奋的眼眸,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了深坑中那个正在痛苦挣扎、散发着诱人美味的猎物。收割的时刻,似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