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静语书屋的窗前,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店里那股旧纸张和油墨的熟悉气味,是我十年来最安心的陪伴。每一本书都经过我的手,它们的位置我闭着眼都能找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打破了一室宁静。看到屏幕上王明的名字,我的胃就下意识地收紧。
林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他那总是带着点假惺惺关切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的报价很有诚意了。别忘了,您父亲那边……也很需要这笔钱。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爸躺在医院里,那些天文数字般的账单像个无底洞,日夜煎熬着我。我再想想。我干巴巴地回答,飞快地挂了电话,好像这样就能挂断那令人窒息的压力。
门铃轻响,我抬起头,看到陈奶奶拄着伞走进来,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
陈奶奶,这么大的雨您怎么还过来我赶紧迎上去,努力把烦躁压回心底。
答应给你找的照片,找到了。她从那个旧的布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递过来时,她的手有点抖,眼神也不太敢看我,小默啊,有些事……唉,你先看看照片吧。
我疑惑地接过来。第一页就是静语书屋早期的黑白照片,门站着的是陈奶奶的父亲。我一页页翻过去,大多是些我没见过的老街景。直到翻到后面几页,出现了一些家庭合影——年轻时的陈奶奶,和一个男人并肩站着,笑得特别甜。那个男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眉眼,太像了!像极了我家里那张我爸年轻时唯一保存下来的照片。
陈奶奶,这是……我抬起头,想问个明白。
话还没出口,书店的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风雨裹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是王明,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西装,面色不善。
林先生,看来您需要多点动力做决定啊。王明皮笑肉不笑,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扫过陈奶奶和她手里的相册,哦陈阿姨也在正好,有些旧账,或许今天可以一起算算
陈奶奶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王明转向我,声音冷了下去:林默,你以为你爸只是病了需要钱太天真了。他当年创业失败,欠下的巨额债务,债主就是我爸!现在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这书店,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我像被当头打了一棒,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债务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因为你那伟大的父亲,从来没告诉过你,他为了保住这间破书店,当年是怎么像条狗一样求我们王家的!王明嗤笑一声,话语刻薄得像冰锥。
够了!陈奶奶突然厉声打断,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死死盯着王明,王家小子,回去告诉你爸,欠债还钱没错,但别想趁机吞掉这书店!这书店……这书店根本不该是林国栋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陈奶奶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转向我,眼里全是愧疚和痛苦:小默,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瞒你了。王明说的债务是真的,但有一件事,他们不知道,你爸……可能也从来没敢告诉你。
她颤抖的手指指向相册上那个酷似我爸年轻时的男人:我年轻时,和你爸林国栋……我们曾经……好过。这书店,最初是我们两人共同的梦想。但后来家里死活不同意,硬把我们拆散了。我去了国外,快结婚的时候才发现……发现有了身孕。
我的心脏好像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一股荒谬又可怕的预感冲上头顶。
陈奶奶的眼泪滚了下来:我生下了那个孩子,是个女儿。可我那时候根本没能力养,只能……只能把她送给了别人……那孩子,就是你后来去世的妈妈。
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书架上,几本书噼里啪啦掉下来。
我妈陈奶奶是我外婆我爸拼命守着这书店,是因为这是他和我外婆爱情的见证是他对她们母女的补偿那笔巨债是怎么来的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王明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伦理大戏搞懵了,张着嘴,表情古怪。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门口的风铃又响了。
我们全都下意识地扭头。
苏雨站在门口,浑身湿透,米色的风衣滴着水,脸色苍白得像纸。她手里紧紧捏着那个U盘——就是那晚她带来的那个。她显然听到了最后那番话。
她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我们,最后落在我和泪流满面的陈奶奶身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奶奶……林默……我刚刚在医院……听到护士们闲聊……她们说……说林叔叔的病历显示,他的血型是AB型,而林默你是O型……这根本不可能……除非……
她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抛出了那个把我彻底炸碎的消息:
除非,林国栋先生,根本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感觉脚下的木地板在旋转,耳朵里充斥着一种高频的嗡鸣,盖过了窗外的雨声。王明那张令人厌恶的脸、陈奶奶泪眼婆娑的愧疚、苏雨苍白而震惊的神情——所有的一切都扭曲起来,像一幅被水浸坏的油画。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磨得喉咙生疼。我看着苏雨,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没有。只有一种和我相似的、天崩地裂的茫然。
苏雨机械地重复,声音更轻,却更像重锤:AB型和O型……遗传学上,不可能是父子。护士们只是在闲聊病例,我刚好听到……林默,我……
陈奶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倒。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王明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脸上的震惊迅速褪去,转而是一种混合着嘲讽和巨大好奇的玩味表情。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可真是……年度大戏啊!林默,闹了半天,你不仅有个藏着巨额债务和旧情史的爹,连这个爹都不是亲的那你在这儿苦苦支撑个什么劲儿这书店跟你还有半毛钱关系吗你甚至都不姓林吧
他的话像毒针,精准地刺入我最混乱、最无防备的神经末梢。
闭嘴!我猛地吼道,声音嘶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一股无名火混着冰冷的绝望窜上来,烧得我眼睛发红。我转向陈奶奶,这个刚刚告诉我她是我外婆的老人,现在,关于我身世的基石再次在她眼前崩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颤抖着,几乎是在哀求一个答案,您知道吗您还知道什么我的父亲……林国栋,他知道吗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陈奶奶摇着头,眼泪流得更凶,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看她的反应,她显然也对此一无所知,这个发现对她同样是致命一击。
我的目光又猛地射向王明:你们王家!是不是还知道什么这笔债……这到底……
王明举起双手,做出一个夸张的投降姿势:别,别冲我来。我们家只知道讨债,可没兴趣给你们老林家……哦不,也不知道你到底姓什么的那家,整理族谱。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看来今天这合同是签不成了。林默,你先搞清楚自己是谁,我们再谈债和书店的事吧。不过,提醒你一句,时间可不等人,医院和债主都不会等你搞清楚身世之谜。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带着两个黑衣手下,转身推门而去。门铃在他身后发出刺耳的叮当声。
书店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摇摇欲坠的陈奶奶,还有僵在门口、仿佛做错了事一般的苏雨。
巨大的疲惫和荒谬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支撑着旁边的书架,才没让自己瘫下去。
我需要……我需要静一静。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不敢再看她们任何一个人,苏雨,麻烦你……先送陈奶奶回去。她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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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默默上前搀扶住几乎无法行走的陈奶奶。
她们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抬头。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刚才那场足以掀翻我整个人生的风暴。
书店里死寂一片。
我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满满一架子的书。它们沉默着,见证了几代人的悲欢,如今又见证了我的世界如何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父亲……不,林国栋。那个在我记忆里沉默寡言、却会耐心教我修书的男人。那个病床上憔悴枯槁、让我心疼又焦虑的男人。他竟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他为什么抚养我我妈知道吗他知道自己养的不是亲生儿子吗那笔他宁愿欠下巨债也要守护的书店,守护的到底是他和陈奶奶的爱情,还是……别的什么我的亲生父亲又是谁
无数个问题像疯狂的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大脑,越缠越紧,几乎要炸开。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店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是我的堡垒,是我十年来的全部生活和寄托。可王明毒蛇般的话语再次回响:这书店跟你还有半毛钱关系吗
如果林国栋不是我的父亲,那我坚守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那份抚养的恩情可如果……如果连这份恩情背后也藏着巨大的谎言呢
还有苏雨……如果陈奶奶是我外婆,那苏雨的母亲可能就是陈奶奶后来结婚生下的孩子那我和苏雨……就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混乱压了下去。现在哪还有心思想这些。
血型……对,血型!我需要确认!
我猛地爬起来,冲进柜台后面狭小的休息间,疯狂地翻找。我记得上次帮林国栋整理医保材料时,好像复印过他的病历。我的手抖得厉害,纸张散落一地。
终于,我找到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抽出一叠检查报告,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个人信息栏——
血型:AB型。
白纸黑字。
我瘫坐在椅子上,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彻底击碎。我是O型血,高中体检时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真的。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惨白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那些沉默的书上。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
但我心底最深处,还有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在问:
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那谁才是
而这一切,和这家必须被守护的静语书屋,又到底有着怎样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联系
我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我必须去寻找答案,哪怕真相会更加不堪。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苏雨的号码。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了,那边传来她带着担忧和迟疑的声音:……林默
苏雨,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异常平静,明天,能陪我再去一趟医院吗
我需要亲眼看看那份原始病历,也需要……面对那个我叫了二十多年爸的男人。
无论他是不是我的生父,有些问题,我必须亲自问他。
第二天,医院的消毒水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刺鼻。我和苏雨并排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沉默像一堵墙横亘在我们之间。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在护士站,我亮明身份,要求调阅林国栋的完整病历。值班护士看了我们一眼,大概认出了苏雨就是昨天引起闲聊风波的人,眼神有些微妙,但还是礼貌地取来了档案夹。
我直接翻到血型那一栏。
AB型。冰冷的确凿。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
林默,苏雨轻声说,带着一丝犹豫,也许……也许是哪里弄错了比如采样的时候……
我摇了摇头。这种低级错误在正规医院发生的概率太低了。而且,我心里已经信了八九分。许多被忽略的细节此刻翻涌上来:亲戚们偶尔欲言又止的眼神;我小时候和父亲长得并不像的玩笑话;甚至他对我那种深沉的、却偶尔带着一丝复杂距离感的爱……
我去看看他。我把病历还给护士,声音沙哑。
推开病房门,林国栋依旧安静地躺着,身上插着管子,呼吸微弱而均匀。仅仅一夜之间,我看着他,感觉完全不同了。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席卷了我。这个我发誓要倾家荡产救回来的男人,是谁
我拖过椅子坐在床边,苏雨默契地留在门外,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总是藏着疲惫却对我充满温和的眼睛紧闭着。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
爸……这个称呼第一次叫得如此艰难,我……昨天知道了一些事。
我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却发现任何铺垫都显得苍白。
王明来了,说我们家欠他们巨债,是为了保住书店。我盯着他的脸,奢望能有一丝反应,哪怕是指尖的颤动也好。但没有。
陈奶奶也来了。她……她说出了当年和您的事。说我妈……是她的女儿。
依旧死寂。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最后的话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还有……苏雨昨天听到护士说,您的血型是AB型。我是O型。
我终于说出了最核心的那句话,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在这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得骇人:您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您……是不是根本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问出来了。我把这足以炸毁一切的问题,抛给了这个昏迷不醒的人。
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还能从哪里得到答案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我注意到他放在被子外侧的、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猛地凑近,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枯瘦的手:爸您能听见我吗如果是,您再动一下手指!求您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那只手的手指,又一次,清晰地、努力地,弯曲了一下。
他听得见!他都知道!
巨大的激动和更深的惶恐同时冲刷着我。他听到了所有!债务、陈奶奶的坦白、血型的秘密……
那……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吗您知道,对不对
这一次,没有迟疑。他的手指再次动了一下。
肯定的回答。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冲得我头晕目眩。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是谁我急切地追问,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求您告诉我!他是谁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紧紧盯着他的手,期盼着更多的信号。哪怕是用眨眼睛来表示字母,我也要问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床边的监护仪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
心率数字疯狂地跳动着,屏幕上出现了紊乱的波形!
医生!护士!我猛地跳起来,惊恐地冲向门口大喊,快来人!他不对劲!
苏雨和走廊上的护士瞬间冲了进来。病房里顿时乱成一团,医生快步赶来,检查瞳孔,查看仪器。
病人情绪可能过于激动了!家属先出去!医生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我被护士推搡着出了病房,门在我面前砰地关上,隔绝了里面忙乱的身影和刺耳的警报声。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浑身都在发抖。
我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知道真相了!
是我逼问得太急了吗是我的问题刺激了他,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吗
无尽的悔恨和恐惧瞬间将我吞没。
苏雨在我身边蹲下,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试图给我一点安慰,但我们都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表情严峻。
暂时稳定住了。他说,但情况很危险。病人现在非常脆弱,绝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们刚才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我正在逼问一个垂危的老人关于我身世的惊天秘密
医生叹了口气:先让他安静休息吧。家属要保持冷静。
医生走后,走廊里又只剩下我和苏雨。
我抬起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里面那个仿佛又遥远了一些的身影。
他知道答案。那个关于我究竟是谁的答案,就在他的脑海里。
可现在,那扇刚刚开启了一条缝的门,又被猛地关上了,甚至可能永远关闭。
而我,被留在这令人窒息的迷雾里,身边是巨额债务、一家即将不保的书店、一段错综复杂的上一代恩怨,还有一个关于我到底是谁的、震耳欲聋的问号。
沉默笼罩着一切。但我知道,回响才刚刚开始。
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我必须知道真相。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医生的话像冰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又陷入更深的冰冷。我不能再用问题去刺激他了,哪怕真相近在咫尺。我看着他被各种仪器管线包围的脆弱身躯,那个我叫了二十多年爸的男人,此刻因为我的逼问而在鬼门关挣扎。悔恨像藤蔓一样勒得我窒息。
苏轻轻拉了我的胳膊,声音低哑:我们先出去,让林叔叔休息。
我像木偶一样被她拉出病房,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对不起,我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我不该那么急……
不怪你,林默。苏雨在我身边蹲下,声音同样疲惫,谁听到那种事,都会崩溃的。只是……她顿了顿,现在最重要的是林叔叔能挺过来。
我抬起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那然后呢书店、债务、我的身世……一切都乱套了。
苏雨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也许……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开始找答案。
哪里
奶奶。苏雨眼神坚定起来,她昨天显然话没说完,而且,她看到林叔叔的反应,肯定也受到了巨大冲击。她现在可能……是唯一能相对冷静说话,并且知道部分真相的人。
我猛地醒悟。对,陈奶奶!她昨天的欲言又止,她的震惊和痛苦,绝不比我少。
我和苏雨立刻赶回陈奶奶家。她果然一夜未眠,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眼神空洞,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看到我们,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小默……国栋他怎么样了我听说……
暂时稳定了。我哑声说,坐到她对面,直视着她的眼睛,陈奶奶,现在没有时间再隐瞒任何事了。求您,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林国栋……他为什么愿意抚养我王家到底还扮演了什么角色
陈奶奶用颤抖的手擦着眼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艰难地开口。
当年……我和国栋分开后,去了外地投奔亲戚。发现自己怀孕时,我吓坏了。那时候未婚先孕是天大的丑事。我写信告诉国栋,但他家里管得严,他根本做不了主,甚至没法来看我。我绝望之下,接受家里安排,匆匆嫁给了苏雨的爷爷,很快跟着他出了国。可我嫁过去没多久,就……就流产了。
我愣住了。苏雨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那我妈妈我急切地问。
你母亲,是我后来回国后,在福利院领养的。陈奶奶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愧疚,我因为那次流产,再也无法生育。这件事,我瞒住了所有人,包括你母亲自己,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后来和国栋重新取得联系,他得知我领养了一个女儿,又愧疚又心疼……我们……我们旧情复燃过一段时间,但那时双方都有家庭,最终还是分开了。你母亲对此并不知情。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所以,我和陈奶奶其实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她不是我生物学上的外婆
那我……我的声音发紧。
你母亲长大后,嫁给了林国栋介绍的一个男人,也就是你的生父。陈奶奶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那个男人……是国栋当年最好的朋友,叫周信。他们一起创业,书店最初其实是他们三人——我、国栋、周信一起梦想的。但后来,我和国栋的事被家里发现,闹得很难看,周信也卷了进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争执我不清楚,好像是为了钱……总之,关系就破裂了。我离开了,周信也消失了很久。
周信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
后来你母亲怀孕了,但就在生产前,周信……你生父,他卷走了他和国栋合伙做生意最后的一点钱,彻底失踪了。你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产后大出血,没救过来……陈奶奶泣不成声,是国栋……他处理了你母亲的后事,看着襁褓里的你,他说……他说孩子无辜,他不能看着老友的孩子和……和我的外孙女(她一直以为你是)流落街头。他不顾家里反对,把你抱回了家,对外就说你是他的亲生儿子。
我彻底震惊了。所以,林国栋养大我,不仅仅是因为对陈奶奶的愧疚,更是因为对我生父背叛的某种复杂情绪,以及对我早逝母亲的承诺他甚至为了保护我,让我以为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背负了可能并非他造成的债务(如果债务是周信卷款造成的)
那王家的债……我猛地想起。
陈奶奶脸上露出愤怒:王家!王明的父亲王海,当年就是和周信勾结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们一起做局,坑了国栋!周信拿钱跑了,王海却拿着漏洞百出的借条来逼债!国栋是为了保住书店,保住你们三人当年唯一剩下的念想,才咬牙认下了那笔根本说不清的债!他觉得对不起周信,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母亲,他把所有责任都扛在了自己身上!
真相如同拼图,在这一刻终于一块块残忍地拼接起来。
林国栋,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的一生,守护着一个破碎的梦想,照顾着并非己出的儿子,偿还着可能本不属于他的债务。他所有的固执和沉默,背后竟然是如此沉重的情感与牺牲。
而我,却差点因为急于寻求真相而害死他。
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淹没了我。
我知道了……我站起来,声音异常平静,内心却像经过了一场海啸,陈奶奶,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我转身看向苏雨:帮我照顾陈奶奶。
你要去哪里苏雨担忧地问。
去找王明。我说,该做个了断了。
我没有去找王明,而是直接去找了他的父亲,王海。
在一家高级茶楼的包间里,我见到了这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精明的老人。我没有任何寒暄,直接把我从陈奶奶那里听到的真相,以及我对债务来源的质疑,平静地摊开在他面前。
王先生,林国栋现在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如果您坚持那笔债务有效,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但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包括周信卷款失踪、您可能与之合作的事情,全部公开。债务纠纷加上陈年旧事,我想媒体会很感兴趣。王家开发的楼盘,不需要负面新闻吧
王海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我,眼神变幻莫测。他没想到我知道得这么多,这么深。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缓缓放下茶杯。
年轻人,很犀利。他笑了笑,但那笑容没什么温度,过去的事,孰是孰非,追究起来确实没意思。那笔债……看在老林情况特殊的份上,我可以做主,一笔勾销。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但脸上不动声色:条件
书店,你们自己留着吧。但我们集团对那片区域的开发计划不会变。王海淡淡地说,你们好自为之。
我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放弃了债务和书店,保全了王家的声誉和更大的开发利益。
离开茶楼,我直接去了医院。
林国栋依然昏迷,但生命体征平稳了一些。我坐在他床边,握住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冰凉而干瘦。
爸,我轻声说,这个称呼此刻充满了全新的、沉重的意义,债务解决了,书店保住了。您不用再一个人扛着了。
他的手指,又一次,极其轻微地,在我掌心勾动了一下。
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一个月后,林国栋的情况奇迹般地稳定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偶尔睁开眼,认出人,甚至能断断续续说几个字。
我和苏雨一起打理着静语书屋。我们没有血缘的牵绊,但共同守护这段历史的决心,让我们越来越近。街区的改造不可避免,但我们决定将书店转型,结合苏雨的数字存档技术,做成一个小小的街区记忆博物馆和文创空间。陈奶奶常常过来,坐在窗边的老位置上,看着我们,眼神里终于有了释然和平静。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我正整理着新到的旧书,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对面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男声:是……林默吗
我是。您哪位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对方说:我叫周信。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那个卷款逃跑的,我的生物学父亲。
我……我刚回国。听说了一些事……关于国栋,还有你。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当年……
我安静地听着,内心出乎意料地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遥远的陌生感。
周先生,我打断了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林国栋是我父亲,他需要静养。我们都有了新的生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明白了……对不起。祝……祝你们都好。
他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落在静语书屋的旧招牌上。
苏雨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茶,用眼神询问我。
我摇摇头,接过茶杯,握住了她的手。
沉默的书店依旧矗立在那里,它承载了太多的秘密、泪水与牺牲,也见证了谅解、守护与新生。那些激烈的回响,最终都化为了深沉的平静,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
而生活,和书一样,总会有新的篇章,在被岁月磨旧的纸张上,继续书写下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