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说我的眼睛像装满了星星,只有望向他时最亮。
七年恋爱,他手机里存了我三千张照片,每一张都标注着我的小太阳。
可订婚那天,他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消息:她到了,你要的白月光。
我笑着替他整理领带,把戒指戴在自己手上。
恭喜你得偿所愿,也谢谢你的七年,让我学会怎么更爱自己。
多年后同学会重逢,他红着眼问我还能不能重来。
我亮出无名指的钻戒,窗外缓缓停下的豪车里,坐着当年那个白月光。
她摇下车窗,对我恭敬喊道:总裁,会议要迟到了。
---
包厢里喧嚣震耳,五彩射灯旋转切割着烟雾缭绕的空气。十年同学会,一场名为怀旧实为炫耀的名利场预演。我缩在角落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壁凝结的水珠,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酒精作用下放大悲喜。
直到那抹身影挡住眼前的光。
熟悉的阴影,掺杂了陌生的发福轮廓。周屿站在那里,领口歪斜,眼眶是红的,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别的什么。那股曾经让我迷恋的、带着少年清冽的气息,如今被烟酒和岁月发酵成一种沉沉的浊气。
他哑着嗓子,像过去很多次撒娇时那样,尾音拖长,却不再令人心动,只余油腻:冉冉……我看了你这些年的动态。你一个人,过得挺难的吧
他停顿,目光黏腻地在我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动摇。我知道,错过我,你后悔了。
冉冉,他又凑近半步,酒气扑面而来,我们……能不能重来
空气凝滞了一瞬。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老同学屏息,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逡巡。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让我倾尽七年青春、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男人,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和那点可笑的、自以为是的笃定。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湖,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泛起。
然后,我缓缓笑了。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那枚设计简约却锋芒内蕴的钻戒,在迷离灯光下折射出冷硬清澈的光,精准地刺入他眼底。
重来我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点礼貌的讶异,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
几乎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包厢窗外,一辆线条流畅奢华的黑色豪车,无声无息地滑停,稳得像海面上泊定的航母。后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清冷绝艳的脸。
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有人倒抽一口气。
那是林薇,周屿放在心尖上、让我做了七年替代品的白月光。岁月格外厚待她,只为她增添了更迫人的气场与精致。
周屿的视线猛地被拽过去,表情瞬间凝固,震惊、迷惑,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时隔多年仍被攫住的惊艳。
然而,林薇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半秒。她看向我,眼神是全然的工作模式,冷静,高效,带着下属对上司的恭敬。
总裁,下一场会议时间要到了,您这边还需要多久
声音透过车窗清晰传来,不高不低,却像一枚精准投下的炸弹,将整个包厢连同周屿脸上那点残存的希冀,彻底炸得万籁俱寂。
总裁
周屿脸上的肌肉似乎彻底死了,僵在那里,维持着一个滑稽的、半是痴迷半是惊骇的表情。他看看窗外那张惊才绝艳却冷若冰霜的脸,又缓缓地、机械地转回头看我,眼里的醉意和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被这句话砸得粉碎,只剩一片空茫的废墟。
我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只朝窗外微一颔首,拿起手包起身。
各位,失陪,有点公事。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清脆,规律,一声声,像踩在某个旧梦的残骸上,走向门口。经过周屿身边时,没停留,没回头,衣角带起的风都是冷的。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推开沉重的包厢门,外面清爽的空气涌来,割裂了身后那团浑浊的、带着霉味的过往。
……
时间倒退回七年多前。
大学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落在他发顶,跳跃成金色的光斑。他忽然从厚厚的法学典籍里抬起头,托着腮,看了我很久很久,久到我忍不住摸脸问是不是沾了墨水。
他笑着摇头,眼睛亮得惊人,拿出那时像素还不太好的手机,对着我咔嚓一声。
冉冉,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把全宇宙的星星都偷来装进去了。他凑过来,压低声音,气息呵在我耳廓,痒痒的,但最好看的时候,是现在这样——只看着我一个人的时候。
他把那张照片设成屏保,标注:【我的小太阳】。
那一刻,我心里的繁花,为他盛放得铺天盖地,再也看不见其他风景。
后来,这成了他持续七年的习惯。吃饭时、走路时、我窝在沙发里睡着时、甚至是他熬夜复习我陪在旁边打哈欠时……他的镜头永远对准我。
拍那么多干嘛有时我会不好意思地捂脸。
当然要拍,他答得理所当然,从身后环住我,下巴搁在我发顶,要记录下我的小太阳所有的光芒,等我们老了,坐在摇椅上,一张张翻给你看。
他手机相册里,有一个专属文件夹,命名是【Sunshine】,里面密密麻麻存了我三千多张照片。大笑的、哭鼻子的、生闷气的、发呆的……每一张下面,他都细心标注了日期和一句话。
【Sunshine
2015.10.28】今天辩论赛赢了,她说我是她的英雄。其实她才是,照亮我整个世界的英雄。
【Sunshine
2016.03.14】淋雨给我送伞,自己冻得鼻子红红。傻姑娘。
【Sunshine
2017.09.01】找到工作了!第一个月工资一定要给她买那条看中很久的裙子!
【Sunshine
2018.12.31】又一年。惟愿她年年快乐,永在我身边。
……
七年的时光,两千多个日夜,被这三千多张照片细细密密地缝合成一个名为爱情的锦缎。我沉浸其中,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模样,温暖,明亮,被他妥帖安放,悉心收藏。
我以为他满心满眼都是我,如同我满心满眼都是他。
却从未深想,太阳无处不在,而星光,或许只偏爱遥远的、未能触及的夜空某一处。
裂痕的出现,悄无声息。
是他毕业聚会后,对着合照里某个角落出神太久,我问他看什么,他仓促锁屏,说没什么。
是他偶尔聊起留学时的往事,语气里那种不自觉的、与我无关的怀念与飞扬。
是某次他醉酒,抱着我,喃喃出一个陌生的英文名Vicky,又迅速含糊过去。我问Vicky是谁,他愣了一下,说一个国外同学,早没联系了。
是送我回家时,车驶过江边那片寸土寸金的顶级豪宅区,他目光追着一扇亮灯的落地窗,轻声说:听说林薇家就住这片她家实力果然名不虚传。
林薇。
那个名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微不可查的涟漪。但很快被他接下来的吻和还是我们家冉冉最可爱的情话抚平。
我太自信了,自信于七年的朝夕相处,自信于那三千张照片构筑的深情,自信于我是他亲口认证的小太阳,足以盖过所有过往的星光。
所以,当他单膝跪地,拿出戒指,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时,我眼泪涌出来的瞬间,是毫不迟疑的我愿意。
订婚宴选在市中心最高档的酒店。
我穿着精心挑选的小礼服,站在衣香鬓影里,接受着四面八方的祝福,嘴角扬得发酸。周屿穿梭在宾客中,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偶尔看向我,眼神温柔依旧。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直到仪式开始前,他让我帮他看看领带有没有歪。
我笑着上前,指尖刚触碰到他的领带结,他放在一旁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没有保存姓名的号码。
内容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瞬间捅穿我所有幸福的假象:
【她到了,你要的白月光。在二楼露台。】
我的指尖,就停在他深蓝色的领带上,那还是我早上亲手为他系好的。冰凉的丝绸面料,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得我指尖发抖。
周围的一切声音骤然褪去,世界寂静无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又空洞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他要的白月光。
白月光。
原来,那三千张照片,那七年时光,那些星星眼的比喻,那些小太阳的亲昵称呼……全都建筑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我所以为的深情凝视,或许透过我,看的一直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抬起头,看向周屿。
他显然也看到了那条消息,脸色猝然变得惨白,眼神里闪过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心虚,嘴唇嗫嚅着,想解释什么:冉冉,我……
所有的话语,卡在我的眼神里。
我忽然笑了。非常非常平静地,甚至还带着一点方才残留的、尚未转换过去的幸福余温。手指温柔地,继续替他整理好那歪掉一点的领带结,动作轻缓,一丝不苟。
然后,在他震愕的、不知所措的目光里,我慢慢地,将那只本该由他为我戴上的订婚戒指,套在了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尺寸不合,有点松,冰凉的金属环贴着皮肤,冷意直透心底。
我抬起眼,迎着他惨白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足以穿透这死寂的一小片空间,甚至压过了远处隐约的宴会背景音。
恭喜你啊,周屿,得偿所愿。
也谢谢你,这七年。让我彻底学会……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扔在地上的碎冰渣,该怎么更爱自己。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种表情,是悔恨,是解脱,还是无地自容。转身,挺直脊背,踩着脚下那双为了搭配礼服新买的高跟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这个精心布置的、像个巨大讽刺的订婚宴会厅。
身后,似乎有骚动,有惊呼,或许有他追来的脚步。
但我没回头。
一步也没有。
……
冰冷的现实砸碎在眼前,包厢门口残留的喧嚣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周屿似乎踉跄着追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地喊我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哭腔。
冉冉……我错了……那年是我鬼迷心窍……我一直爱的……
解释苍白得像旧报纸上的铅字,一吹就散,拼凑不出任何能让人信服的形状。
我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放缓半分。高跟鞋清脆的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刺耳,一声声,碾过他语无伦次的忏悔。
黑色的车门无声滑开,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垂手立在旁。我弯腰坐进去,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极淡的冷冽香氛,将车外那点残存的、带着酒气和绝望的气息彻底隔绝。
车门关上,世界瞬间安静。
林薇坐在副驾,将一份文件递过来,语调平稳无波:总裁,这是稍后并购会的最终版方案,法务和财务已经核准。对方代表三十分钟前已抵达会场。
嗯。我接过,指尖划过光洁的纸页,目光落在条款细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法律条文,才是此刻真实且有分量的世界。
车子平稳驶出,透过深色的车窗膜,街景流光溢彩地向后飞掠。某个倒影里,似乎还能看见那个站在酒店门口,失魂落魄缩小的身影。
我微微侧开目光。
林薇。
是,总裁。
下周的欧洲考察行程,让李副总替我去。另外,我顿了顿,翻过一页文件,通知人事部,实习生转正名额的最终核定,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报告放在桌上。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好的,总裁。
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一个冰冷又璀璨的轮廓。这座城市曾经见证我如何笨拙地去爱,如何虔诚地相信被爱,又如何在一场盛大羞辱里,亲手将那个天真愚蠢的自己彻底埋葬。
然后,咬着牙,带着恨,也带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对自己的怜悯,从废墟里一步步爬出来。汗水、泪水,甚至还有看不见的血,混着打落的牙齿一起咽下去,重新长出一副钢筋铁骨。
手机屏幕亮起,是特助发来的消息,提醒明天早上的航班时间。无名指上的钻戒抵着冰凉的机身,存在感鲜明。
我轻轻摩挲着戒圈内侧那个细微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刻字——不是我名字的缩写,也不是某个纪念日。
是一个简单的英文单词:Mine。
属于我自己的。
车子无声汇入夜晚的车流,像一尾游向深海的鱼。
身后的喧嚣、眼泪、不甘与追问,都已被远远抛下,微弱得听不见了。
车子无声地滑入夜色,像一把锋利的刀裁开浓稠的黑暗。车内灯光明亮柔和,将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照得清晰无比。
林薇递过来的平板屏幕上,数据流无声滚动。
对方最后的报价比我们的底线低了三个百分点。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是陈述事实,理由是风险评估模型显示,目标公司核心专利存在潜在纠纷,虽然概率低于百分之五。
我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条款,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牌飞速后退,映在深色车窗上,模糊成一片斑斓的色块。
告诉他们,零点五个百分点,这是最后的让步。专利纠纷的或有负债,我们全额计提保证金覆盖。如果他们不接受,我顿了顿,声音平稳,准备好B计划,那家瑞士的备选标的,可以立刻启动尽调。
明白。林薇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执行指令。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空调系统极轻微的运作声。我不再看文件,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无名指上的戒圈,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人清醒。
Mine。
属于我自己的。这枚戒指,这家越做越大的公司,这个在旁人看来金光闪闪、无坚不摧的人生。
还有那些深夜独自吞咽的苦涩,那些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瞬间,那些从废墟里一遍遍把自己刨出来的痛楚,也都是我自己的。
没有人能代偿,也无需任何人知晓。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电梯直达顶层公寓。指纹锁轻响,门开了,里面是极致简约的装修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天际线。奢华,却空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脱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吧台倒了一杯冰水。手机屏幕亮着,几条工作消息弹出,还有一条来自私人侦探的加密邮件提示。
我点了进去。
邮件里是几张照片和一份简短的报告。照片是白天的,周屿坐在一家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笑得眉眼弯弯,正伸手去拿他面前的蛋糕。周屿的表情看不太清,但姿态是放松的。
报告内容更简洁:【目标近日无异常经济往来,工作状态稳定,与照片中女性为同事关系,初步判断无逾矩行为。持续观察中。】
我关掉邮件,删除了记录。
习惯性地,我又点开了手机里一个隐藏的、需要双重密码验证的相册。里面没有三千张,只有寥寥十几张,是过去七年里,一些我不愿意彻底删除的碎片。
有大学图书馆里,阳光落在他发梢,他偷拍我时被我抓包,笑得有点傻气的瞬间。
有我们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一起吃一碗泡面当年夜饭,他非要把唯一的一颗卤蛋夹到我碗里。
有他第一次拿到项目奖金,兴冲冲带我去买那条我看了很久却舍不得买的裙子,店员夸他体贴,他耳朵尖都红了,却紧紧握着我的手。
……
这些瞬间,曾经是我构建整个世界的基石。后来才知道,基石之下,是流沙。
我看着那张他耳朵通红握紧我手的照片,指尖悬在删除键上,停留了足足十秒。
最终,只是按熄了屏幕。
冰水入喉,冷意顺着食管一路下滑,激得人微微一颤。
没必要了。删除这些照片,并不能删除那段记忆。它们和那三千张标注着小太阳的照片一样,和订婚宴上那条冰冷的信息一样,都只是存在过的证明。
证明我真诚地活过,爱过,也愚蠢过。
这就够了。
第二天,并购会议准时开始。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前,双方团队泾渭分明。空气里弥漫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对方为首的王总,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试图在最后关头再压一次价,言辞间带着某种惯常的、对待女性决策者时不易察觉的轻视和试探。
苏总,年轻人有魄力是好事,但生意场不是过家家,风险控制还是要听我们这些老家伙的……
我坐在主位,身后是巨大的数据屏幕,林薇和团队精英们神色肃穆地分坐两侧。
我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说完,才微微向前倾身,指尖在触控屏上轻点。
屏幕上瞬间切换成复杂的专利分析图谱和风险评估模型。
王总,贵方提出的百分之五潜在纠纷概率,是基于三年前的旧模型数据,未纳入对方公司上月刚发布的专利交叉许可协议,以及欧洲法院最新判例的影响因子。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根据我们团队更新的模型,该风险已降至百分之一点七,并且,即使小概率事件发生,我们预设的保证金覆盖方案,收益率仍比贵方提出的收购价方案高出两个点。
我切换下一张图,是那家瑞士公司的简要财务数据和核心技术优势对比。
当然,如果王总坚持认为风险不可控,我们尊重您的判断。我们的B方案随时可以启动。只是友情提醒,那家瑞士公司,目前也有另外两家机构在接触,时间窗口,我抬腕看了看表,语气平淡,不会很长。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
王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身后的团队成员们开始低声交换眼神,有些慌乱。
他盯着屏幕上的数据,又看看我,眼神里的轻视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审慎的、甚至带点惊异的打量。
半晌,他忽然笑了一下,这次真诚了不少:后生可畏啊。苏总,就按你说的办。
签字仪式结束,双方握手。王总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苏总,有机会合作。
我微笑颔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送走对方团队,回到办公室,林薇跟了进来,递上一杯黑咖啡。
总裁,刚才很精彩。
我接过咖啡,没说话。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如蚁群般忙碌的车流人流。
赢得一场商业谈判,拿下一个利润可观的项目,这种感觉并不坏。它实在,可控,付出与回报在规则内清晰可见。远比虚无缥缈的感情可靠得多。
林薇,我忽然开口,你说,人为什么总是对得不到的、或者已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
林薇沉默了一下,回答得一如既往地冷静且切中要害:或许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失去的又太不甘。本质是贪念和对自己判断失误的拒不承认。
我啜了一口咖啡,浓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
是啊,贪念和不甘。
那我对周屿,还有贪念和不甘吗
或许早已没有了。但为什么还要雇人看着他为什么还留着那些可笑的照片为什么在同学会上,看到他那样落魄狼狈地出现,心底最深处,还是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鄙夷的涟漪
那不是旧情难忘。
那是什么
是……一种对自己那七年青春的执念吗想要确认,那段倾注所有的时光,并非全然虚掷,至少在那个曾经辜负它的人身上,留下了足够深刻的、足以让他后悔的印记
我厌恶这种不受控的、近乎软弱的情绪残留。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很多年没有亮起的头像。
周屿。
【冉冉,我知道我没资格再说什么。昨天我喝多了,说了很多混账话……对不起。但有些话,憋在心里很多年了,如果再不说,我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了。能再见一面吗就一面。随便哪里,你定时间地点,我等你。】
我看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咖啡杯沿的热气渐渐消散。
然后,我拿起手机,回复。
【好。明天下午三点,星河路那家从前常去的咖啡馆。】
消息发送成功。
我把手机屏幕按熄,反扣在桌面上。
落地窗玻璃映出我的影子,妆容精致,西装革履,眼神冷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
我倒要看看,时过境迁,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样。
也顺便,彻底斩断我自己心里那点不该有的、对旧日幽灵的最后一丝好奇。
星河路那家咖啡馆还在。
甚至门口那盆半死不活的琴叶榕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叶片更蔫巴了些。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穿过玻璃窗,在原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研磨后的焦香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旧时光的滞重感。
我挑了个最靠里的卡座,背对着门口。服务员过来,我点了杯最简单的美式,没加糖也没加奶。
周屿迟到了五分钟。
他出现时,身上带着一股匆忙和刻意整理过的痕迹。头发梳得整齐,胡茬刮得干净,穿了件看起来还算新的衬衫,但领口有些微皱,眼底带着血丝和无法掩饰的紧张。他看见我,脚步顿了一下,才快步走过来,有些局促地在我对面坐下。
冉冉……谢谢你能来。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服务员送上我的美式,问他需要什么。他胡乱点了杯拿铁,眼神却一直胶着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贪婪的、又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怕惊走什么。
有什么话,说吧。我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目光落在深褐色的液面上,并不看他。我四点还有个会。
直白地划下界限,掐断任何寒暄或怀旧的可能。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双手放在桌上,无意识地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都像是借口。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痛苦的嘶哑,订婚宴那天……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最混蛋的事。
我没接话,只是静静等着。咖啡的苦香氤氲上升。
林薇……她那时候突然回国,联系我。说我订婚,她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说她后悔了……他语速加快,像是在背诵一篇演练过无数次的忏悔稿,却又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颠三倒四,我……我那时候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觉得那是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梦……我昏了头了冉冉……我真的昏了头了……
我以为只要她回头,一切都能回到过去……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的拿铁上来了,蒸腾的热气暂时隔断了他看向我的视线。他看也没看那杯咖啡,任由热气兀自缭绕,消散。
后来呢。我问,声音平直,没有好奇,没有嘲讽,只是在陈述一个需要补齐的后续。
后来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后来就是一场笑话。她根本……她根本就不是回头找我这个人。她家那时候生意出了大问题,急需现金流周转。她接近我,不过是觉得我工作有点起色,家里……家里或许还能榨出点油水。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钱借出去一些,打了水漂。她……她也很快找到了新的、更有力的目标。他声音里的痛苦变得真切起来,掺杂着难堪和羞耻,我才明白,我所以为的白月光,不过是……不过是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而我为了这滩烂泥,弄丢了我的……
他顿住,猛地抬头看我,眼眶红得厉害,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悔恨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期盼。
冉冉,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说这些。我活该!我后来每一天都在后悔!我看着你越来越好,越来越耀眼,我……我恨不得打死当初那个自己!
他从随身带着的那个看起来用了不少年、边角有些磨损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推到我面前。
是一个移动硬盘。
很旧了,外壳上甚至有几道划痕。
这是什么我的目光终于从咖啡杯上移开,落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你走之后……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删掉那些照片……他声音颤抖得厉害,一张都舍不得。但我又没脸再看……就把所有关于你的东西,照片,聊天记录备份,甚至你写给我的那些便签……我都存进去了。锁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这个……应该还给你。或者……随你怎么处理。砸了也好,格式化也好……这是你的东西。
我看着那个硬盘。它安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个沉默的、装载着七年时光和一场巨大背叛的黑匣子。
我没有碰它。
空气凝滞着,只有咖啡馆背景里若有似无的轻音乐在流淌。
说完了我问。
他看着我,眼里的期盼像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灰烬般的绝望。他大概预想过我的无数种反应,痛哭,斥骂,甚至将咖啡泼在他脸上。
唯独没有这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
冉冉……我……
你的忏悔,我听到了。我打断他,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你的痛苦,我也看到了。
我端起咖啡,喝完了最后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
但是,周屿,我放下杯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猛地一颤,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你的后悔,是你为自己的错误支付的代价。你的痛苦,是你消化自己选择的必然过程。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彻底的、事不关己的明晰,这些都只是你的事。
而我,我拿起旁边的包和那个冰冷的硬盘,站起身,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必要再浪费在聆听别人的错误和悔过上。
再见。
我没有再看他的表情,转身离开卡座。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回响,一步步,走出这片被旧时光浸泡的空间。
推开门,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坐进早已等候在路边的车里。
林薇从副驾转过头,目光落在我手里那个旧硬盘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但什么都没问。
回公司她公式化地问。
嗯。我把硬盘随手放在旁边空位上,像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车子平稳汇入车流。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心里那片冰封的湖,似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但冰层太厚了,只是沉闷地响了一声,裂开几道细微的纹路,并未碎裂,更未掀起波澜。
只是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为那段早已埋葬的过去,也为这个时至今日,才捧着遗骸来忏悔的人。
都太晚了。
而且,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