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姑苏城,暮春。
烟雨如织,将粉墙黛瓦的古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山塘街的石板路被雨水濡湿,泛着温润的青光,倒映着两岸悬挂的灯笼与往来行人的油纸伞。
临河的一座茶楼云水精舍,此刻却是人声鼎沸,与窗外那份宁静的诗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里是姑苏城内文人墨客最爱的聚集地,只是今日,这楼内的气氛,却不似往日的吟风弄月,反而多了一股压抑不住的激荡与燥热,仿佛一锅即将沸腾的水。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一声怒喝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秀才,在姑苏士林中颇有声望。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北边传来的这些消息,我看多半是朝廷放出的烟雾,用来麻痹我等江南士子的伎俩!什么太子仁善,什么太子爱民,不过是黄口小儿的几句场面话,竟也值得你们如此奔走相告?”
他面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面容俊秀,双目炯炯有神,闻言立刻反驳道:“老先生此言差矣。《农桑杂录》一书,晚生已经拜读过抄本。其中对稻种选育、病虫防治的见解,细致入微,绝非一个不事稼穑的深宫皇子所能凭空杜撰。若非心怀万民,何以能有如此实学?”
“实学?”老秀才冷笑一声,“不过是东拼西凑,沽名钓誉罢了。皇家欲收民心,此乃惯用伎俩,有什么稀奇?”
书生血气方刚,被这番话一激,脖子都红了:“那沈榷沈先生一案,又作何解释?朝廷鹰犬横行,浙江巡抚欲兴大狱,是太子殿下在御前仗义执言,驳斥腹诽之罪,才保全了江南文人的最后一丝体面!这难道也是沽名钓誉的伎俩?”
沈榷案的风波,在座之人都心有余悸。那种生杀予夺皆在当权者一念之间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们都听闻,是一位贵人出手,才让这场眼看要血流成河的文字狱,化作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置。
只是,他们一直以为是朝中某位汉臣心存故国之情,却未曾想,源头竟是那位年少的储君。
老秀才一时语塞,脸色变了又变。
他经历过前朝的覆灭,亲眼见过铁蹄踏破家园的惨状,对这新朝,他心中只有深入骨髓的警惕与不信。
只得喃喃道:“或许或许只是帝王心术,一收一放,方能更好地攥紧缰绳”
“恕晚生直言,您这是以己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书生激动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愤而拔高,“若真是帝王心术,为何要冒着触怒圣颜的风险,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汉家文人辩解?若真是权谋算计,那这算计的,也是朗朗乾坤下的公道人心。”
茶楼内的气氛愈发紧张,支持两方观点的人开始低声争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诸位,稍安勿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邻桌一位素衣中年文士,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此人家中世代经商,交游广阔,消息在姑苏城内是出了名的灵通。
富商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何敬明与季云昭身上,叹了口气道:“老先生的顾虑,我等都能理解。晚生的赤诚,也令人感佩。只是今日之事,恐怕已超出了伎俩与心术的范畴。”
他从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封信函,信纸已有些褶皱,显然被反复阅读过多次。
“此信,乃是我一位在京城翰林院供职的远亲所书,信中详述了三日之前,南书房内发生的一桩大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封信吸引了过去。
富商缓缓展开信纸,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语调,低声念诵起来:
“《明史》纂修,论及崇祯本纪,满臣勒德洪等,主张严苛痛批,欲将其定为昏聩自取其祸之君,以彰我朝天命。御座之上,圣心似已动摇,张、陈二公(张英、陈廷敬)垂首无言,满室肃杀,我等汉臣,心如死灰”
念到此处,茶楼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在座的每一位读书人,都感同身受那份屈辱与悲凉。
亡国之痛,史笔之辱,莫过于此。
老秀才的身子微微颤抖,眼中泛起水光,仿佛又看到了故国山河破碎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