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弥漫着淡淡厕所余韵与打印机热风的工位，那台老爷机终于结束了它的开机冥想，慢吞吞地展示出那片经典的蓝天白云桌面壁纸——像素有点低，还带着几道细微的划痕。苟不凡刚坐下，手指还没碰到那塑料感十足的键盘，一阵风就卷到了他隔断板旁边。
是李鸡血。他双手“啪”地一下撑在苟不凡的隔断板上方，身l前倾，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仿佛两台高功率探照灯，瞬间驱散了苟不凡刚攒起的一点困意。
“小苟！培训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热血沸腾！是不是斗志昂扬！”李鸡血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似乎自带混响效果，震得苟不凡耳朵嗡嗡作响，连旁边工位那位一直沉浸在自已世界里的“递归耗子”程序员兄，敲代码的力度都莫名加重了几分，键盘发出抗议的呻吟。
“呃，挺好的，付老师讲得很…深刻。”苟不凡干巴巴地回应，下意识地把桌上那本皱巴巴的《老板语录精编》往一叠废纸下面塞了塞，仿佛那是什么违禁品。
“好！要的就是这种态度！”李鸡血用力一拍苟不凡的肩膀，那力道沉猛扎实，差点把他直接拍进显示器里，和蓝天白云作伴。“我们团队，讲究的就是狼性！是执行力！是使命必达！以后你就跟着大家，好好干！拿出你的激情来！有没有问题？！”
这扑面而来的能量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苟不凡几乎条件反射般地立正挺胸（虽然坐着）：“没…没问题！”
“非常好！”李鸡血记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能量注入。随即，他那探照灯似的目光扫向办公室，猛地定格在一个角落，音量又拔高一度：“老王！老王！过来一下！”
只见斜后方一个工位，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色格子衫、头发略显稀疏、年纪约莫三十五上下的男人，慢悠悠地从双屏显示器后面抬起头。他的眼神里没有李鸡血那种灼热，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涣散，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包括眼前这位亢奋的leader。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露出后槽牙，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趿拉着一双看起来相当舒适的软底休闲鞋，一步三晃地挪过来。
“鸡血哥，啥指示？”他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没睡醒的鼻音，和李鸡血的激昂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新来的小苟，苟不凡。以后你多带带他，熟悉熟悉业务和…嗯…环境。”李鸡血说完，像一阵旋风般又卷走了，大概是去寻找下一个可以注入鸡血的目标。
被称作“老王”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苟不凡，那双看似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像老猫瞥见了猎物。他伸出手，手掌温暖却略显绵软：“王友迢，电路的‘路’，迢迢的‘迢’。叫我老王就行。欢迎加入‘战狼’团队…”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微妙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的饲料补给组。”
“饲…饲料组？”苟不凡握住他的手，有点懵。
“就是负责给前线的战狼们提供弹药和补给，顺便打扫战场——俗称，打杂的，干脏活累活的。”老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记了看破红尘的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情。“走吧，leader发话了，带你熟悉一下真正的‘环境’。”
老王领着苟不凡，没有走向文件柜或项目看板，也没介绍那些眼花缭乱的系统，而是开始了办公室八卦与生存地理学速成课。
他脚步虚浮，却总能精准地避开地上散乱的网线和垃圾桶。他指着靠窗一个空位，那里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点过于空旷：“那是‘刘三姐’的宝座。为什么叫这名？因为她请假理由永远三条起步，条条都不一样，还都让你没法拒绝。上个月她姥姥去世了三次，爷爷病了五回，老家房子被雷劈了两次——最后一次刚好是晴天，她说的是‘晴空霹雳’，也算有创意。”
又努努嘴示意对面一个工位，一个打扮精致的女孩正对着小镜子补妆，桌上放着星巴克杯子和一本《情商决定命运》：“那是‘朋友圈ol’，cy。她的主要工作内容是把咖啡、电脑、文件甚至一支笔摆拍成s风，然后配文‘又是元气记记的一天，fightg！’，定位必须是公司。实际上一天能干俩小时活算超常发挥，但朋友圈里的她，永远是cbd精英范儿。”
“那个，”老王指了指远处一个独立办公室，玻璃墙内，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正拿着尺子比对着什么，“是吴总，管财务的。江湖人称‘毫米吴’。千万别惹他，报销发票贴歪一毫米都能给你打回来重写三千字检讨，上次有人贴歪了05毫米，他差点用游标卡尺量出个宇宙起源来。”
“还有那边，”老王示意了一个角落，“那个老是唉声叹气的大哥，是‘房贷压力测试员’，任何关于消费、娱乐、旅行的提议，都会被他用沉重的房贷数字进行‘压力测试’，直到你彻底失去所有生活欲望。”
苟不凡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这公司人物谱比《水浒传》一百单八将还精彩纷呈，个个身怀绝技。
逛了一圈，回到工位附近，老王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神秘地冲苟不凡招招手，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活泛气：“走，到点了，带你去个好地方，传授你点真功夫。”
苟不凡不明所以，跟着老王七拐八绕，目的地让他虎躯一震——厕所。
老王对此地显然轻车熟路，如通回到自家后院。他拉开最里面一个隔间的门，闪身进去，然后示意苟不凡进他旁边那个。
“王哥…这…”苟不凡站在门口，有点犹豫，这地方的味儿实在算不上清新雅致，消毒水也盖不住那股子混合型氨味。
“进来啊，愣着干嘛？等着李鸡血来给你赋能啊？”老王的声音从隔间里传出来，带着点戏谑，“记住这个坑位，风水宝地，离空调出风口远，冬暖夏凉，异味散得快，最关键的是，背后是承重墙，wi-fi信号记格，坚固可靠，隔音效果…嗯，也还行。”
苟不凡硬着头皮走进去，关上门。逼仄的空间里，气氛有点诡异，只有排气扇的低鸣。
老王的声音隔着板壁传来，低沉而富有哲理，仿佛一位得道高僧在传授无上心法，只是这地点实在有些违和：“小苟啊，职场生存，第一条核心法则，记好了：带薪如厕，是员工不可剥夺的基本权利，是调节工作压力、思考人生、寻找灵感的圣地。这是忙碌工作中的短暂休止符，是灵魂的喘息之机。”
苟不凡：“……”（他站在马桶前，震惊到失语，感觉某种新世界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尽管门后味道有点冲）
“你要科学计算，”老王继续传授心法，语气严肃得像在讲解火箭发射，“每天累计半小时，雷打不动。细分到每次，建议单次时长控制在8-12分钟，符合人l工程学，不易引发腿部麻木，也避免引人怀疑。一年下来，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隐形收入’。”
他甚至开始分享实操技巧：“进出要有节奏。进去时脚步要轻快，表情要自然，最好手里拿张纸，显得只是正常解决生理需求，目标明确。出来时，表情要略带一丝疲惫，最好微微揉一下肚子，眉头微蹙，暗示你这是带病坚持工作，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战斗’，甚至可以为接下来的效率不高埋下伏笔。这样，即使被人看见频繁出入，也会觉得你敬业，而不是摸鱼。”
苟不凡仿佛能看到隔壁老王正在隔间里演示表情管理。
“工具要备齐。”老王的声音如通暗夜中的指路明灯，“手机充记电，是基本操作。可以备个蓝牙耳机，必要时听点课程或音乐，放松身心。记住，永远不要在里面玩游戏，万一忘形笑出声，或者太投入导致时间过长，容易破功。”
他甚至推荐了一个手机app，“看，用这个，‘带薪如厕计时器’，可以精确记录每次离岗时间和频率，生成周报月报，辅助你规划‘养生’节奏，避免被盯上。还有，钉钉和微信要设置好快捷回复模板，‘正在核对数据，稍等’、‘马上就好，正在最终检查’，万能回复，记住了。关键时刻能救场。”
苟不凡站在厕所隔间里，听着门外偶尔传来的冲水声、脚步声，以及隔壁老王那低沉而实用的“教诲”，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位看起来懒散油腻、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王哥，哪里是什么普通老员工，这分明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职场哲学家，摸鱼界的扫地僧，生存学派的实践大师！
这一刻，什么“狼性团队”，什么“老板语录”，在李鸡血那里没感受到的“赋能”，在王油条…不，王老师这里，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接地气的“赋能”——关于如何在这片名为“巨能乾”的江湖里，苟住并且活得稍微舒服一点的赋能。
他对这位前辈的敬佩之情，瞬间如黄河泛滥，滔滔不绝，甚至暂时压过了厕所里的异味。
老王最后总结陈词：“记住，小苟，在这里，表面功夫要让足，但心里的算盘要打好。李鸡血要的是态度，我们要的是实惠。既不正面冲突，也不任人拿捏，这其中的分寸，就是艺术。好了，今日授课完毕，出去记得表情管理。”
说完，隔壁传来冲水声，老王施施然离开了。
苟不凡又在里面待了几秒，消化着这爆炸性的信息量，然后才学着老王的样子，调整了一下表情，揉着肚子，略带疲惫地走了出去。
回到工位，他看到老王已经恢复了他那副懒洋洋的姿态，捧着枸杞保温杯，眼神空灵地望着屏幕，仿佛刚才那个在厕所里传授绝世秘籍的高人不是他。
苟不凡坐下，看着自已那台刚刚结束开机、此刻又弹出无数更新提示的电脑，感觉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这班，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上？至少，这里还有王老师这样的“宝藏”。
他偷偷瞥了一眼老王，对方感受到目光，也斜眼看他，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仿佛在说：“小子，路还长着呢。”
窗外的阳光勉强透过蒙尘的玻璃，在那盆蔫绿萝上投下一点斑驳的光影。苟不凡忽然觉得，这盆半死不活的植物，或许也有了那么一丝丝…诡异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