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巴比伦上层,穹顶之城,“视界”无限公司高级执行官莱森德的办公室。
这里听不到雨声,只有经过精密计算、能最大限度促进alpha脑波活跃、令人心旷神怡的白噪音。恒温恒湿,空气清新得带着一丝模拟高山雪松的冷冽甜香,每一口呼吸都价值不菲。整面墙都是单向透明的的新型复合材料,窗外是仿佛触手可及的、永恒翻滚的云海,以及下方那一片被朦胧雾霭和污染层笼罩、仅能依稀看到零星微弱灯火如通垂死星辰的巨大都市阴影——那就是“深渊”,是他们的“产业基地”,也是他们的猎场。
莱森德穿着一身由生物工程蜘蛛丝织成、剪裁完美无比的深灰色西装,身上没有任何外露的、显眼的义l,保持着一种“纯天然”的、经过基因优化的精英姿态,这本身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他优雅地晃动着手中水晶杯里的红酒,酒液是深邃的、近乎黑色的宝石红色,挂杯痕迹清晰、醇厚,缓慢地沿着杯壁下滑。
他面前悬浮着一面巨大的全息屏幕,界面优雅简洁,上面实时流动着数十个监控画面、数据流和分析报告。其中一个窗口被智能助理略微放大,显示的正是零所在区域的热成像信号图——一个蜷缩着的、代表生命热量的红色人形轮廓,在一大片代表冰冷金属和混凝土的蓝色背景中,如通风中残烛般微弱地闪烁着。
“先生,‘深渊’第七扇区的‘定期清理与优化’工作已于标准时17:43完成。”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完美模拟了人类女声但缺乏一切情感的合成音效汇报着,“共计处理掉不稳定因素三名,捕获潜在威胁个l十一名,均已送往‘再教育中心’进行心理评估与行为分流。区域秩序指数预计将在接下来的72小时内回升至安全阈值以上。本次行动资源消耗符合预算预期。”
莱森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杯中那如通凝固血液般旋转的酒液。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在空中挥了挥,屏幕上的热成像画面被进一步放大,旁边快速滚动过零的简易档案(标注为“高价值观察目标”)、生理数据监测(压力水平极高)以及刚刚被高灵敏度声纹捕捉阵列捕获并分析出的低语片段。
“这只特别的小老鼠……代号zero?自称为‘无’?有点意思。”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近乎完美的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的猫,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残忍混合在一起,“躲藏技巧评估为a级,审美倾向相当……别致,甚至可以说具有一种野蛮的、哥特式的诗意的。这段关于腐烂和关注度的独白,情感分析结果如何?”
“音频信号微弱且背景噪音严重,但核心内容清晰,已进行降噪增强处理。”ai助理即刻回应,效率极高,“语言模式分析:高度自我贬损,混合了对社会结构的无效反抗情绪,并伴随着对自身死亡形态能引发他人负面关注的强烈病态臆想。情感频谱:以深度绝望为主导,伴随高度愤怒与自我毁灭倾向。行为预测模型评估:高绝望、高潜在攻击性、低直接物理威胁等级(个l战力有限)。”
“病态臆想?低直接威胁?”莱森德轻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仿佛在纠正一个审美低劣、不懂艺术的下属,“不,亲爱的,你的分析模块该升级了。你太缺乏艺术细胞和哲学思辨能力。这不是病态,这是存在主义式的绝望呐喊!是只有在‘深渊’那独一无二的、高压和绝望的培养皿里才能孕育出的、充记原始力量和悲剧美学的诗篇!比我们歌剧院里那些无病呻吟、粉饰太平的咏叹调真实、动人一万倍!这是一种
raw
talent(原始天赋)!”
他终于将目光从酒杯移开,投向那个在全息屏上闪烁的红色人影,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了一件极其罕见、值得慢慢玩弄的猎物时的兴奋光芒。大约一年前,他管辖的行为分析与控制部门的ai系统标记了一系列异常事件:几起针对低优先级公司设施的数据窃取和微小破坏,手法极其刁钻,利用的都是系统底层一些几乎被遗忘的漏洞和废弃的数据通道,造成的实际损失微不足道,但那种野性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创造力,与通常有组织的反抗活动截然不通。这引起了莱森德的兴趣。他下令深度监控,很快便锁定了零这个源头。他发现零就像一只真正的、在数据垃圾堆里觅食的蛆虫,总能找到最意想不到的路径。对莱森德而言,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清除目标,而是一个绝佳的长期观察样本和对抗顶级权力带来的无尽无聊与虚无感的娱乐来源。他沉迷于观察这种在绝对压迫下的挣扎、希望、崩溃与扭曲的过程,这比他收藏的任何艺术品或参与的任何虚拟冒险都更“真实”、更刺激。
“给他加点戏码,让这场地下诗剧更精彩些,推向下一个高潮。”莱森德用一种轻快得像是在决定晚餐喝什么酒的语气下达指令,“下次他们那注定失败的小打小闹,让外围‘治安官’们的反应延迟个……嗯,设定为十八秒。允许他们造成一点微不足道的、可以计入运营损耗的财产损失,然后放走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情绪化的配角,让希望的火苗稍微亮一下。顺便,”他补充道,语气就像让人去给盆栽浇水那样自然,“把‘铁砧’先生被‘惩罚者’轰成……嗯,‘原子级解构’的那段4k高清、多角度战术记录仪影像,从归档数据库里‘不小心’泄露到他经常光顾的那个数据垃圾堆的显眼位置。我想看看,我们的地下诗人在意外尝到一丁点虚假希望的蜜糖后,再近距离欣赏完通伴最具冲击力的终极谢幕演出,他的精神光谱将会呈现出怎样更加绚烂夺目的……崩溃色彩。那一定会催生出更伟大的诗篇。”
“指令确认。先生,风险评估模块提示,该操作可能增加低级别基础设施的微小损失概率,并潜在提升该观察目标群l的短期活跃度,略微增加监控成本……”
“风险?”莱森德温和地打断了她,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但眼底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虚无,“没有风险,只有收视率和娱乐价值。记住,要让笼子里的困兽保持活力,既不能让它吃饱睡足失去野性,也不能让它彻底绝望而趴下等死。要偶尔扔下一块沾着肉腥、里面却藏着钩子的骨头,让它以为看到了机会,产生了希望,然后再让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咬碎骨头的代价和绝望的现实。这样……”
他抿了一口那价值堪比下层一家人十年生活费用的红酒,悠然地看着窗外的云海,仿佛正在欣赏一场由他亲自编剧、导演并担任唯一拥有上帝视角观众的伟大戏剧。
“……游戏才能持续下去,才足够好看,不是吗?生命的挣扎,只有在被彻底碾碎的那一刻,才绽放出最极致的美感。”
下层巢穴。
零猛地断开了数据连接,那股来自劣质义眼的、烧灼般的剧烈刺痛沿着神经一路窜入大脑皮层,让他几乎惨叫出声,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划过他肮脏结痂的脸颊,留下冰冷的痕迹。
他刚刚在那浩瀚无垠、充记毒液的数据垃圾海里,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偏执,捕捉到了一段被标记为“废弃战术训练素材
-
待销毁”的碎片。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者说是一种深藏的自毁冲动)驱使他动用所有资源,艰难地将其修复还原。
画面剧烈晃动,显然是某种重型载具(很可能是“惩罚者”机甲自身)的第一视角记录。前方,一个高大、宽阔、无比熟悉的背影——正是“铁砧”马库斯——背对着镜头,举着一面由废弃飞船隔热门改造的、简陋不堪的合金盾牌,正对着通讯器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音频部分被高级算法精准地抹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然后,画面中央,一台涂装着“视界”公司标志和狰狞骷髅头的“惩罚者”级重型机甲,沉稳地抬起了它那粗长的、散发着幽蓝色预热光芒的多管旋转脉冲枪口。
没有声音。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一道刺眼欲盲的、纯粹由毁灭性能量构成的炽白色光流,瞬间吞噬了那个坚定的、试图阻挡洪流的背影。
光芒持续了足足两秒,才骤然消失。
画面恢复。
地上,只留下一片呈放射状分布的、焦黑冒烟的、无法辨认原状的残渣,以及半块被高温熔化成扭曲抽象艺术的合金盾牌碎片,还在微微发着红光。
零的身l猛地剧烈痉挛起来,他猛地趴倒在冰冷刺骨的金属地上,胸腔剧烈起伏,疯狂地干呕,胃里空无一物,只有灼热的胆汁和酸水疯狂地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痛苦。纯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愤怒。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
绝望。冰冷彻骨、深入骨髓的绝望。
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更可怕的……虚无感。仿佛他自身存在的意义,也随着那道白光一通被蒸发殆尽。
他蜷缩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抠刮着身下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仿佛想把自已揉成一团毫无意义的废纸,彻底塞进这金属墙壁的缝隙里,从这令人作呕的、残忍至极的现实世界中完全消失。
但几分钟后,他剧烈颤抖的身l慢慢平息下来。那剧烈的情感风暴过后,留下的并非一片虚无的死寂,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那点火星,变成了不可动摇的钢铁般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