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是被找回的灾难 > 第一章

我被拐五年,终于被警察找回沈家。
进门那天,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从我妈妈身后探出头。
她叫沈安然,是爸妈在我丢失后,领养的孩子。
妈妈紧紧抱着沈安然,身体因激动而发抖。她通红的眼睛看向我,泪水滚滚而下。
可那泪水里,没有喜悦,只有惊恐和抗拒。
爸爸挡在妈妈身前,第一次对我开口,声音冰冷而疏离:
以后,你就叫沈晚舟。家里的规矩,多跟小安学学。
最重要的一条是,不要再让你妈妈……想起过去的事。
我攥着警察叔叔的手,不敢松开。
我不明白,我就是过去的事吗找回我,难道不是为了想起来,而是为了忘掉
......
1.
一个系着围裙的阿姨从厨房里探出头,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才迟疑地问爸爸:
先生,晚饭……要多加一副碗筷吗
那语气,仿佛我不是这个家失散多年的女儿,而是个不请自来的乞丐。
爸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挥了挥手:加上吧。
晚饭的气氛,比刚才的沉默还要压抑。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香气扑鼻。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一盘色泽诱人的糖醋里脊,妈妈不断地往沈安然碗里夹,声音是化不开的温柔:
小安,你最爱吃的,多吃点,还在长身体呢。
爸爸也给她夹了一筷子剔好刺的鱼肉,语气是难得的缓和:
学校的奥数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爸爸放心,沈安然露出一个乖巧又自信的笑容,老师说我很有希望拿金奖。
好,不愧是我女儿。爸爸欣慰地点点头。
他们一家三口,正享受着温馨的家庭晚餐。
而我,是那个多余出来的影子。
我面前的白瓷碗,从始至终都是空的。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我饿极了,一整天都在配合警察做各种问询,只在中午吃了个冰冷的面包。
我学着记忆中模糊的样子,笨拙地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伸向了那盘糖醋里脊。
那是我唯一还记得味道的菜。记得妈妈以前总做给我吃。
我的筷子尖,刚刚碰到一块里脊肉。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妈妈像是被针扎了一样。
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脸色惨白如纸,指着我,指着我筷子上的那道菜,浑身剧烈地发抖,像是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别动!你……你别动那个!
饭桌上所有人都僵住了。
爸爸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他立刻冲过去一把抱住情绪失控的妈妈,随即转过头,朝着我低声怒吼道:
谁让你乱动筷子的!你知不知道,你最喜欢吃的就是糖醋里脊!
五年前的今天,你就是吃了它,才跑出去……才会被人抱走的!
2
我的心,随着那只摔碎的碗,一同沉到了冰冷的地底。
原来,一道我记忆里最温暖的菜,也能成为我的罪证。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双可笑的筷子,收回也不是,伸出也不是。
空气里弥漫着糖醋汁的酸甜,还有妈妈压抑着、因恐惧而起的抽泣声。
沈安然立刻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快步走到妈妈身边。
她没有哭闹,只是像个小大人一样,轻轻地、熟练地拍着妈妈的背,声音又轻又软:
妈妈别怕,别怕,有小安在呢,没事的。
妈妈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终于崩溃大哭:
小安,我的小安……幸好你还在,幸好你还在……
她一遍遍地念着沈安然的名字,仿佛那两个字是什么能救命的咒语。
而我,那个她血缘上的女儿,就站在几步之外,像个带来灾祸的魔鬼,被所有人排斥憎恨。
爸爸的脸色铁青,他朝一旁的张姨递了个眼色,声音里满是疲惫和驱赶的意味:
带她……去房间休息。
那晚的饭,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被张姨领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一楼角落的一个小门前。
那不是一间卧室,是一间储藏室。
里面堆着一些旧家具,只在中间空出了一块地方,放着一张窄窄的行军床。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灰尘味。
大小姐以前的房间,早几年就改成小安小姐的书房了。
张姨没什么表情地陈述着事实。
她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扔在床上。
你今晚先在这里将就一下。
我没有选择,只能点点头。
门被关上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我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墙壁很薄,我能隐约听到客厅里传来的声音。
起初是妈妈断断续续的哭声,后来,是爸爸压抑着怒火的嗓音。
……我就说不该把她找回来!你看你,他一回来你就又犯病了!这五年好不容易安稳下来!
我控制不住……
妈妈的声音充满了无法自控的恐惧。
我一看到她那张脸,就想起那天在超市门口……到处都是人,一转眼她就不见了……我控制不住……
她的哭声变得更加凄厉。
她为什么偏偏长得那么像!那么瘦!跟走丢时几乎一模一样!我每天看着小安,好不容易才快忘了……她一回来,全都想起来了!我受不了!
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感。
小安多好,听话,懂事,成绩又好。这五年,要不是小安陪着你,你怎么熬过来的你看看现在,家里好不容易才像个家,她一回来,全毁了!全毁了!
我蜷缩起来,用被子死死蒙住自己的头。
可那些话,还是像针一样,一根一根,透过被子,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里。
原来,我能被找回来,不是失而复得的幸运。
而是一场毁掉他们安稳生活的新灾难。
对于这个家来说,沈安然是良药,能治愈妈妈的伤痛,能让爸爸慰藉。
而我,沈晚舟,是病。
是那个行走在家里的禁忌,是那个不断揭开他们伤疤的,血淋淋的,活生生的提醒。
提醒他们,这个家,曾经碎过一次。
3
我在沈家住了下来,像一个寄居在屋檐下的幽灵。
没过多久,爸爸就替我办好了转学手续,让我和沈安然进了同一所初中,甚至分在了同一个班。
这个安排,对我来说,是一种公开的酷刑。
沈安然就像天生会发光。
她是班长,成绩永远年级第一,舞蹈跳得好,钢琴弹得更好,性格温柔,脸上总是挂着乖巧的笑。
老师和同学都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她。
而我,是她的反面。
一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发育迟缓的姐姐。
一个因为五年教育断层而成绩垫底的插班生。
沈安然会不动声色地向她的朋友们解释:
我姐姐……她以前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性格比较孤僻,不太爱说话,大家别去打扰她。
她话说得体贴又周到,却成功地在我周围砌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便从单纯的好奇,变成了带着怜悯的疏远。
于是,没人跟我说话,没人跟我玩。
我唯一能喘息的时间,是在画画的时候。
被关起来的那五年,一根捡来的树枝和门前一小片空荡荡的沙地,就是我唯一的玩具。
我学会在那片小天地里画画,画天上的鸟,画想象中的高楼,画记忆里妈妈模糊的脸。
画画,是我唯一能和自己对话的方式。
学校的美术课上,老师布置了一份作业,主题是《我的家人》。
我坐在座位上,对着一张雪白的画纸,迟迟无法下笔。
我的家人是谁
是那对视我为一场灾难的父母,还是那个已经完美取代了我一切的妹妹
画他们,我觉得虚伪。画我自己,又觉得悲哀。
最终,我画了一幅画。
画里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容。
只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一扇紧闭的、看不到里面的大门前。
她的脚边,放着一只摔破的碗。
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只灰色的鸟,正头也不回地飞向远方。
我没有给这幅画起名字。
交上去之后,我便忘了。
直到一个月后,这幅画意外地被美术老师选中,推荐去参加了全市的青少年绘画比赛。
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老师没告诉我,家里也没人提起。
我以为它就和过去五年里我画在沙地上的无数幅画一样,一阵风吹过,就了无痕迹了。
直到那天放学,沈安然在校门口拦住了我。
她一向温和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混杂着愤怒和焦虑的情绪。
沈晚舟,你跟我来!
她几乎是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了学校后面无人的小树林里。
然后,她猛地甩开我,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裱好的画,狠狠摔在我脸上。
画纸的边角划过我的脸颊,有点疼。
我低头捡起那张画,是我画的那一张。
只是在画的右下角,多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印章,上面刻着一等奖。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一种微弱的,几乎不敢辨认的,名为希望的情绪,像颗火星,在我死寂的心里倏地亮了一下。
他们……看到了吗
爸爸妈妈看到我获奖了吗
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因此,对我有一点点的改观
我抓着画框,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一丝乞求地问沈安然:
妈妈……她说什么了
4
她说什么
沈安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眼眶却瞬间红了,眼泪掉了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
她看完这幅画,就直接晕过去了!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知道这幅画让她想起什么了吗!
沈安然的声音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她想起了你走丢那天!你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画画,等她回来!你画的那只破碗,就是她给你盛糖醋里脊的碗!你画的那只鸟,就是当初停在电线杆上的麻雀!
她指着我,声音发抖,充满了指控。
你是在提醒她,是她没有看好你,是她把自己的女儿弄丢了!
沈晚舟,你是在用这幅画,指责她!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希望的火星,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我没有……
我没有指责她。
我只是在画我自己。
我画那扇门,是因为家门对我紧闭。
我画那只破碗,是因为我的回归打碎了家庭的平静。
我画那只鸟,是因为我羡慕它能飞走,能拥有整片天空。
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指责她。
我没有……
我无力地辩解,声音轻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
我不是……
你就是!
沈安然一把从我手里抢过那张画,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恨意。
她像是对待什么肮脏的垃圾一样,双手用力,撕拉一声,将那张裱好的画连同画框的背板,一起撕成了两半。
碎片,掉落在我们脚边的土里。
沈晚舟,你为什么非要回来!
她终于将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在此刻尽数爆发,声音里带着少女的哭腔和尖锐。
我们家好好的,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才从痛苦里走出来,你为什么要回来毁了这一切!妈妈这五年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你为什么非要逼死她!
她哭着,骂着,然后猛地转身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我的目光,落在脚下那堆满是褶皱和裂痕的碎纸片上。
那个金色的一等奖印章,也被撕裂了,断口处闪着一点可悲的光。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才弯下腰,一片一片地,将那些碎片捡起来,塞进了书包。
那天晚上,爸爸很晚才回来。
他身上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一股浓重的疲惫。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打我,也没有骂我一句。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进我那间狭小的储藏室,一言不发。
我正坐在床边,试图用胶水把那些碎片重新粘起来。
他看到了,眼神冷了一下。
然后,他弯下腰,从我的床底下,拖出了我藏在那里的画板,和那个装着我全部画笔的铁盒子。
我慌了,下意识地想去抢:爸爸……
他没理我。
他走到房间中央,当着我的面,抬起脚,狠狠一踩。
咔嚓一声脆响,木质的画板从中间断裂开来。
然后,他打开那个铁盒子,将里面那些我攒了很久的、各种颜色的画笔,一根一根地拿出来。
啪嗒。
啪嗒。
啪嗒。
清脆的折断声,在死寂的房间里,一下,又一下地响着。
每一声,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那些画笔,是我用省下来的早饭钱,一支一支买回来的。
它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唯一的色彩。
现在,它们全死了。
爸爸将最后一根断成两截的铅笔扔进垃圾桶,然后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的声音,比冬天的冰还要冷,还要硬。
以后,不准再画画。
他看着我惨白的脸,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沈晚舟,你记住,能让这个家安宁的办法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像一个法官,宣判了我最终的命运。
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那就是,忘了你是沈晚舟。
5
从那天起,我彻底成了一个哑巴,一个影子。
我不再画画,我把所有的情绪都锁了起来,藏在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
我努力听从爸爸的命令:忘了你是沈晚舟。
在学校里,我低着头走路,在家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学着把自己缩到最小,小到最好能让所有人都看不见。
我以为,只要我变成一个无害的、透明的摆设,这个家就能恢复安宁,妈妈就不会再生病。
可我错了。
这个家需要的,从来不是我的消失,而是沈安然的光芒。
期末考试后没多久,沈安然参加了全市的奥数竞赛,拿回了唯一的个人金奖。
消息传回来的那天,家里爆发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欢声笑语。
妈妈抱着沈安然,又哭又笑,那眼泪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满溢的骄傲和幸福。
爸爸也激动地拍着她的肩膀,大声说:好样的!不愧是我沈家的女儿!
为了庆祝,他们决定在家里举办一场盛大的派对。
邀请所有亲戚朋友,来见证他们优秀女儿的荣耀。
整个周末,家里都人来人往,忙着装饰、准备餐点。
客厅里挂满了彩带和气球,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
正中央,是一个为沈安然定制的三层大蛋糕。
那热闹、温暖的气氛,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将我隔绝在外。
派对开始前的傍晚,爸爸找到了我。
他递给我一些钱,和一份快餐店的传单。
今晚家里有客人,很重要。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命令。
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晚饭自己叫外卖解决。
我点了点头,接过那几张冰冷的钞票。
夜幕降临,楼下客厅里的音乐声、碰杯声、欢笑声,像潮水一样,一阵阵地透过门缝涌进我这间小小的储藏室。
我能听到爸爸爽朗地向客人介绍:
这是小女儿,沈安然,这次奥数比赛侥幸拿了个金奖。
我能听到亲戚们此起彼伏的夸赞:
这孩子,真是又聪明又懂事,你们夫妻俩真有福气!
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捂住耳朵,可那些声音还是无孔不入。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的音乐声忽然停了,变得很安静。
然后,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她似乎拿起了话筒,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激动,传遍了整个屋子。
……谢谢大家今天能来。其实,我今天最高兴的,不是因为小安拿了什么奖,而是想借这个机会,谢谢我的女儿。
五年前,我的人生……曾掉进过一个黑洞里。我以为我再也爬不出来了。是小安,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是这个孩子,是老天爷把她送到了我身边。是她用她的懂事,她的陪伴,她的爱,一点一点,把我从那个黑洞里拉了出来。
很多人都说我把小安教育得好,其实不是的。是她,是她治愈了我,是她重新教会了我,怎么去当一个母亲。
客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听着妈妈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所以,她是我这一生最骄傲的女儿,是我沈家的骄傲。她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我的天使。
掌声经久不息。
原来,在那五年里,妈妈的人生,是被沈安然治愈和拯救的。
那被找回来的我,算什么呢
是那场病的复发是那个需要被再次治愈的黑洞
派对不知在何时结束了。喧闹声散去,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爸爸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一丝酒气,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我床前,将一份文件和一个信封,放在了我的被子上。
这是市里最好的一所寄宿学校的申请表。
他看着我说,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信封里是这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已经替你交过了。下周一,我让司机送你过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那份申请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觉得应该再解释一句,于是他开口了。
那声音,像是在宣布一件与他无关理所当然的决定。
家里需要安静,你妈妈的身体不能再受刺激。而且,小安也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环境,好好准备接下来的升学考试。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下了结论:
这对所有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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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周一,我真的被送走了。
走的那天早上,家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爸爸没有下楼,妈妈的房门也紧闭着。
只有张姨把一个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门口,对我说了句:
东西都在里面了,路上小心。
她的语气,就像是对待一个即将远行的普通亲戚家的小孩,客气,却疏离。
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我坐上车,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我待了不到半年的家。
二楼的窗帘后面,好像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
是妈妈吗
我不知道。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车子开动了,平稳地驶离了这个我被找回来,又被驱逐出去的地方。
我没有哭,甚至没有觉得特别难过。
当一个人被宣判了死刑之后,去往刑场的路,反而会有一种麻木的平静。
寄宿学校在邻市的郊区,以管理严格出名。
爸爸没有食言,他为我支付了高昂的学费。
也确实在我的卡里存了一笔足够的生活费。
他做了一切作为一个父亲在物质上该做的事。
也完美地做到了,在情感上将我彻底抛弃。
我被分进一个八人间的宿舍。
舍友们来自天南海北,他们会好奇地问我家是哪里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只会用最简短的话回答:本地的。做生意。
问得多了,我便沉默。
几次之后,就再也没人对我抱有好奇心了。
在这里,没人知道沈安然,没人知道我复杂的过去。
我成了一个彻底的、没有来历的陌生人。
起初,这种完全的孤立让我恐慌。
但渐渐地,我发现这或许是爸爸对我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
脱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我反而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在这里,我不用再害怕因为一道菜而让妈妈崩溃。
不用再担心无心的一幅画会成为罪证。
不用再时时刻刻看到沈安然那张完美的脸,提醒我是一个多么失败的姐姐。
我成了学校里的一个幽灵。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我从不主动跟人说话,也从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
我的世界,只剩下宿舍和教室这两点一线。
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得让我无所适从。
我不能再画画了,爸爸折断的那些画笔,像一个诅咒,封印了我唯一的爱好。
为了填满那些空白得可怕的时间。
为了不去想那些让我痛苦的回忆。
我开始做唯一一件被允许、且不会出错的事:
学习。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课本和习题上。
我看不懂,就一遍遍地抄。
我背不下来,就把整篇课文都默写一百遍。
当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公式、单词和历史年份,
那些关于家、关于父母、关于沈安然的念头,似乎就变少了。
解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带给我的平静和安宁,
远比在家里得到一句虚假的问候要真实。
我的成绩,开始从班级末尾,一点一点地,缓慢地往上爬。
月考的时候,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班级的中游。
发卷子的老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许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
我拿着那张不算好,但也不算差的成绩单,心里没有任何喜悦。
我只是觉得,这似乎是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
一条没有人,没有家,只有我自己的路。
在这里,在这无尽的题目和书本堆砌起来的堡垒里,
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风雨的、冰冷的角落。
7
在寄宿学校的第三年,我几乎已经忘了家是什么感觉。
我的生活被三点一线牢牢框住:食堂、教室、宿舍。
我像一个精密的钟表,规律地学习、吃饭、睡觉。
成绩单上不断攀升的排名,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实在的东西。
那天冬夜,宿舍楼已经熄灯了。
我刚做完最后一张试卷,正准备睡觉。
床头那只用了几年的旧手机,突然发疯一样地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
我迟疑了很久,才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一接通,听筒里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妈妈的声音。
那哭声里充满了恐慌和绝望,是我从未听过的、完全失控的状态。
她甚至没有等我开口,就朝着电话那头嘶吼道:
小安!你去哪了啊!你快回来啊!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整个人僵在了床上。
她……在叫沈安然。
安然,你别吓妈妈……外面天那么黑,那么冷,你一个人能去哪里……
妈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
是妈妈错了,是爸爸错了,我们不该那么说你……你早恋,我们可以谈,我们可以好好谈啊!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我握着手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原来,是沈安然。
那个永远正确、永远完美的沈安然。
因为早恋,和家里吵架,离家出走了。
……她把门摔得那么响,
妈妈的哭声里带着无尽的悔恨。
她第一次那么大声地跟我说话,她说我们根本不懂她……她走了快四个小时了,电话也不接……她会不会出事啊……老沈!她会不会出事啊!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爸爸沉重的叹息声。
然后,妈妈又对着听筒哭喊起来,那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充满了乞求:
安然,女儿……你快回来吧,妈妈不能没有你啊……无论你做错了什么,妈妈都原谅你,爸爸也原谅你,你快回来好不好妈妈求你了……
我静静地听着。
听着她把那些我曾经在梦里幻想过无数遍的话,一句一句,饱含着爱与悔恨,说给电话那头的沈安然。
我终于明白了。
她大概是太慌乱了,在通讯录里,错按了我的号码。
我的名字,应该就排在沈安然的下面。
一个她从不联系的号码。
我的喉咙干得发疼,嘴巴张了又张,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我该说什么
告诉她你打错了,我不是安然,我是晚舟吗
我怕我一开口,电话那头会瞬间陷入死寂,然后是更加恐慌的、厌恶的挂断声。
我不想在她如此痛苦的时候,再用我的存在,去刺激她一次。
我就这样,默默地,举着手机,在宿舍的黑暗里,听着我的母亲,为我那个离家出走的妹妹,哭得肝肠寸断。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爸爸的声音:别哭了,我再出去找找。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我放下手机,重新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心里,已经感觉不到嫉妒,也感觉不到愤怒了。
只剩下一片巨大而荒凉的空洞。
原来,沈安然的叛逆和犯错,能换来妈妈不顾一切的爱和原谅。
而我过去那些年的顺从和懂事,只换来了一句。
忘了你是沈晚舟。
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对错,而是爱与不爱。
就这么简单。
8
寄宿学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像个没有名字的影子,在一张张试卷和习题中,熬过了三年。
高考结束后,我以全市前十的成绩,考上了国内最好的那所名牌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宿舍里一片欢腾。
舍友们兴奋地给家里打电话报喜,父母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洋溢着骄傲和满足。
我握着那张烫金的通知书,在窗边站了很久,最终还是走到了楼下的公共电话亭。
我没有打给父母。
我知道那个电话,不会有人接。
我只是对着一张报纸上的地址,匿名寄出了一封邀请函。
那是我的高中毕业典礼。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心里还残留着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可悲的幻想。
或许,我只是想为我这备受折磨的青春,举行一场盛大的、公开的告别。
我想看看,在我人生中这个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荣耀的时刻,
他们是否愿意,哪怕是出于体面,来敷衍一下。
毕业典礼那天,天很蓝。
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我需要上台发言。
我换上了学校统一发的学士服,坐在台下第一排,听着校长冗长的致辞。
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扫过台下家长席的方向。
那里人头攒动,坐满了前来观礼的家长。
他们脸上都带着相似的、骄傲的笑容。
我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地看。
没有。
没有我熟悉的身影。
我的心脏,在一次又一次的扫视中,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直到落入一片冰冷的海底。
终于,轮到我上台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发言台。
聚光灯打在我的脸上,有些刺眼。
我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拿着发言稿的手,却意外地稳。
稿子是我自己写的。
没有感谢父母。
没有感谢家庭。
我只说:……感谢那些无人问津的夜晚,感谢那些独自走过的路。是它们教会我,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未来是一片旷野,废墟之上,也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邦。谢谢。
我的发言很短,台下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鞠了一躬,走下台。
典礼结束了。
无数的家长涌了上来,笑着,拥抱着自己的孩子,为他们整理衣领,递上鲜花。
我站在人群的一角,像一个局外人,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的视线,最后一次,投向了家长席的入口处。
那里空荡荡的。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为我而来。
那一刻,心里最后一点名为期待的东西,终于彻底死了。
像是燃尽的灰烬,风一吹,就散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也好。
我为自己的童年和青春,亲手举办了这场无声的葬礼。
从此以后,沈晚舟的人生,与那个家,再无瓜葛。
我将学士帽摘下来,扔向天空。
在无数顶飞起的帽子中,我转过身,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
9
七年后。
我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
我设计的作品,拿了国际大奖。
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有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公寓,甚至养了一只猫。
我以为,我的人生,再也不会和沈家这两个字产生任何交集。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又疲惫,是父亲。
……你妈妈病了,很严重。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当年的冰冷和强硬,只剩下一种被岁月磨平的无力感。
医生说,时间不多了。你要是有空……就回来看一眼吧。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医院的VIP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很浓。
病床上的妈妈,瘦得脱了相,头发也白了大半。
她昏睡着,呼吸微弱,完全没有了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道菜而崩溃尖叫的样子。
沈安然也在。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妆容凌乱,眼眶通红,衣服也皱巴巴的,看起来很憔悴。
我后来零星听说过,她大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公司。
但眼高手低,几次投资失败,赔了不少钱,早就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站了起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默默地给我让了个位置。
我走到床边,看着那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
心里很平静。
没有爱,也没有恨了。
时间早已将那些尖锐的,刻骨铭心的伤痛,都冲刷得模糊不清。
只剩下一片巨大的,空茫的悲哀。
就在这时,妈妈的眼皮动了动,她醒了过来。
她混浊的眼睛,先是落在了沈安然身上。
然后,又慢慢地,迟疑地,转向了我。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惊恐,只有一片茫然。
忽然,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伸出枯瘦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我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她的手很凉,轻轻地搭在我的手背上。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发出了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她说:
……回家吧,孩子。
那一瞬间,整个病房都静得可怕。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还是透过我,对她心中那个完美的安然说的。
又或者,是对我们两个说的。
已经不重要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浑浊的,即将熄灭的光。
看着旁边那个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棱角的沈安然。
我心中那些曾经翻江倒海的怨与恨,在这一刻,都彻底消散了。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只是反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然后弯下腰,用另一只手,为她掖了掖被角。
这个动作,温柔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起身,对着沈安然和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父亲,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走出了这间病房。
走廊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暖。
我可以原谅,但我不会回头。
因为我的家,早已不在那里了。
10
离开医院的那一刻,冬日的风从廊外灌进来,吹得我眼角微微发酸。
可我没有哭。
眼泪早在这些年里,被磨干了。
我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公寓。
屋子不大,却整洁温暖。
客厅的窗帘是我自己挑的浅灰色,阳台上有几盆绿植。
那只橘猫团团正蜷在沙发上,听到开门声,懒洋洋地抬起头,喵了一声。
我走过去,把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它打了个呼噜,把脑袋更用力地拱进我手心。
我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不是沈家,不是任何人附赠的庇护。
而是我靠着自己,一点点拼出来的天地。
夜里,我翻开案头的设计图纸。
笔尖在纸上滑动,我画下新的线条。
那些线条干净、冷静,却有着属于我的秩序与美感。
曾经,我的画被撕碎,被踩断,被命令永远不准再画。
而现在,我的作品摆在世界建筑论坛的展览厅里,接受无数双眼睛的注视和赞叹。
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愣了愣,没有接。
半晌,它安静下来。
我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继续低头画我的图纸。
那些声音,那些哭喊,那些斥责与否认……
都留在了过去。
我的人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定义。
深夜。
灯光下的纸面上,一座全新的建筑轮廓渐渐浮现。
高耸、挺拔,像一道孤独却坚定的光。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沉沉夜幕,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有些人,有些家,注定回不去了。
可没关系。
因为我的未来,从来都在前方。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把这条路,走得笔直而明亮。
不回头。
这一次,我只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