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掐进掌心时,殿外的雨正下得急。
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着梁上燕窝被雨水砸得噼啪作响,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父亲在刑场被砍下的头颅滚落在雪地的声音。
沈才人,高公公尖细的嗓音裹着湿气钻进耳朵,陛下问你,那包鹤顶红,真是你送进景仁宫的
我抬起头,雨水从廊檐漏下来,打在脸上,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御座上的男人穿着明黄色常服,玄色滚边被烛火映得发亮,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阴影,看不清神色。
这是我入宫第三年,也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能看见他腰间玉带的暗纹,是西域进贡的和田玉,据说雕了七十二只鸾鸟,每只都衔着颗东珠。
回陛下,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发颤,却死死盯着他靴尖绣的金龙,臣妾没有。
景仁宫的李贤妃昨夜暴毙,贴身宫女在妆奁里搜出包鹤顶红,油纸包上印着我沈氏的私章。满宫都知道,我父亲是因通敌被斩的罪臣,而李贤妃的父亲,正是当年主审此案的御史大夫。
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像碾过碎冰,可私章不假,人证也有。沈才人,你还有何话可说
殿角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正袅袅地升,混着雨气,呛得我喉咙发紧。我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把私章交给我时,在书房教我盖印的样子。他说:阿凝,沈家的印,要么不盖,盖了就要认。
那时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父亲的指尖带着墨香,轻轻覆在我手背上,教我把朱泥按得匀匀实实。
臣妾有证物。我咬着牙,从袖中抖落个锦囊,锦缎上绣的并蒂莲被雨水泡得发皱。高公公捡起来呈上去,里面滚出半枚玉佩,断裂处还留着暗红的血迹。
陛下可认得这玉佩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殿门处——那里站着个穿青灰色宫装的女子,是李贤妃的陪嫁侍女,此刻脸色惨白如纸。
皇帝拿起玉佩,指腹摩挲着断裂处,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像结了冰的湖面:这是镇北侯府的玉佩。去年冬猎,镇北侯世子的玉佩不慎摔碎,朕还记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侍女,声音冷得像淬了毒:而镇北侯,正是李贤妃的表兄,对吧
侍女噗通跪下,膝盖撞在金砖上的声音,比雨声还响。
雨还在下,我跪在原地,看着皇帝把玩那半枚玉佩,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三年前父亲被斩时,我躲在街角的茶肆里,看见镇北侯的马车从刑场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刹那,我分明看见他手里握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那时我就该知道,父亲的案子,从来不止通敌那么简单。
沈才人,皇帝忽然看向我,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你既无罪,便起来吧。他顿了顿,补充道,赏你去御花园偏殿暂住,那里……离朕近些。
我扶着金砖站起来,膝盖早已麻木。转身时,瞥见那侍女被侍卫拖出去,她的指甲在地上划出深深的血痕,像在写什么字,却被雨水瞬间冲散。
廊下的雨更大了,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抬头望向宫墙,墙头上的琉璃瓦在雨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我这个罪臣之女。
父亲曾说,宫廷是个巨大的熔炉,进去了,要么被烧成灰烬,要么……就炼成真金。
我攥紧袖中的另一半玉佩,指腹蹭过上面刻着的沈字。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念想,也是昨夜从李贤妃枕下摸出来的。
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我忽然笑了。
烧吧。
烧尽这满宫的污秽,烧出当年的真相。哪怕最后只剩一捧灰烬,我沈凝,也认了。
御花园偏殿的窗棂雕着缠枝莲,雨停后月光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花影。我摸着袖中那半枚玉佩,指尖仍能感受到断裂处的糙意,像父亲最后看我的眼神,带着未说尽的话。
沈才人倒是好定力。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我转身时,正撞见皇帝倚在门框上,玄色常服外罩着件月白披风,发间还沾着夜露。他手里把玩着那半枚玉佩,指尖在断裂处反复摩挲。
陛下深夜前来,不怕引人非议我垂着眼,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几乎要缠上他的靴底。
他轻笑一声,迈步进来,披风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冷香。非议这宫里,谁敢非议朕他将玉佩放在案上,推到我面前,你既藏着这证物,为何不早呈上来
臣妾在等。我抬眼望他,月光恰好落在他眼底,映出些细碎的光,等一个能让镇北侯无法翻身的时机。
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你可知镇北侯手握京畿兵权
臣妾知道。我指尖划过案上的玉佩,也知道李贤妃腹中那孩子,根本不是龙种。
殿内忽然静了,只有窗外的虫鸣在响。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俯身,气息落在我耳畔:你倒是比朕想的,藏得深。
我猛地后退半步,撞在书架上,书册哗啦啦掉下来,其中一本《边防策》砸在脚边,封面上的墨迹被雨水洇过,隐约能看见父亲的笔迹。
他弯腰捡起那本书,指尖拂过扉页的名字,声音低了些:沈太傅当年,倒是个难得的忠臣。
忠臣二字像针,刺得我眼眶发烫。我别过脸:陛下若只是来聊旧事,臣妾乏了。
他却没走,反而翻开书,指着其中一页:这里说‘北境布防,当以怀柔为主,辅以重兵’,与镇北侯主张的‘斩草除根’,倒是截然相反。他顿了顿,看向我,你父亲的死,你果然不信是通敌。
我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家父一生戍守北境,若要通敌,何必等到古稀之年
他合上书,放在案上:朕给你一个机会。月光下,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三日后镇北侯会押送粮草前往北境,你跟着去。
我猛地抬头:陛下让臣妾去
你不是要翻案吗他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镇北侯与北狄暗通款曲的证据,多半就在粮草队里。你父亲当年查了半年都没找到,或许……你能行。
他转身要走,披风扫过门槛时忽然停下:对了,他侧过脸,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那半枚玉佩,你留着。说不定,能钓出更大的鱼。
殿门关上的刹那,我捡起案上的玉佩,两半拼在一起,恰好是朵完整的玉兰花。父亲曾说,沈家世代忠良,如玉兰般清白。
可这宫墙之内,清白二字,从来都是最奢侈的东西。
三日后的晨光里,我站在粮草队的马车旁,看着镇北侯一身铠甲,在城门口与送行的人谈笑风生。他看见我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作轻蔑的笑。
我握紧袖中的玉佩,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马车启动时,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父亲当年走向刑场的脚步声。
这一次,我不会让沈家的血白流。
车轮滚滚,载着我驶向未知的北境,也驶向这盘棋局的深处。而我知道,御座上的那个男人,正站在城楼上,冷眼看着我这枚小小的棋子,如何搅动风云。
马车在尘土里颠簸,车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镇北侯骑在马上的背影,银甲在烈日下泛着冷光。他似乎很不喜欢我这个随行文书,一路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只偶尔透过后视镜投来几道带着审视的目光,像在掂量我这颗棋子的重量。
入夜后,队伍在山坳里扎营。篝火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忽明忽暗。我抱着账本坐在角落,假装核对数目,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将军,那批‘货’真要送过去一个压低的声音从火堆另一侧传来,带着点犹豫。
镇北侯的声音冷硬如铁:按原计划行事。北狄那边催得紧,耽误了时辰,谁都担待不起。
可……带着个朝廷派来的文书,会不会碍事
一个女流之辈罢了,不足为惧。
我的指尖在账本上顿住,心脏猛地一跳。货北狄果然有问题。
趁众人睡熟,我借着月色溜出帐篷。粮草堆得像座小山,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大烟,掺在草料里,淡得几乎闻不出来。父亲当年就是发现镇北侯私贩大烟给北狄,才被构陷通敌的!
我正想掀开油布取证,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沈文书深夜不睡,在这儿做什么镇北侯的声音像冰锥子,刺得人后背发凉。
我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睡不着,出来透透气。将军不也没睡
他缓步走近,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我在想,陛下派你来,到底安的什么心。他忽然出手,匕首抵在我颈侧,是让你来查我的,对吧
我屏住呼吸,指尖悄悄摸向袖中的玉佩——那是父亲留下的另一枚信物,里面藏着一小截记录着镇北侯罪证的羊皮卷。只要能把它送出去……
将军说笑了,我强装镇定,臣妾只是个文书,哪懂什么查案。
他冷笑一声,匕首又近了寸:沈太傅的女儿,怎么可能是普通人你以为你那点小动作能瞒得过我白日里偷看粮草清单,夜里又来扒油布……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急促得像是有急事。镇北侯皱眉,收回匕首,转身望向声音来源处。我趁机将羊皮卷塞进贴身的锦囊,再把玉佩扔向火堆旁的干草堆——那里有我提前放好的信鸽,但愿它能带着证据飞回京城。
将军!不好了!一个士兵策马奔来,神色慌张,北狄那边……突然变卦,说要我们先交‘货’再付银两,不然就……
镇北侯脸色一变,骂了句脏话,转身就往主营帐走,临走前还不忘剜我一眼:看好她,别让她乱跑。
两个士兵立刻围了上来,像看犯人一样盯着我。我看着信鸽从干草堆里扑棱棱飞起,消失在夜色里,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可下一秒,镇北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把她带过来!正好,让北狄的人看看,沈太傅的女儿,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士兵粗暴地拽着我的胳膊往前走,我踉跄了几步,抬头看见镇北侯正对着一个北狄使者模样的人说话,脸上带着谄媚的笑。那使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打量货物一样上下扫视,看得我一阵恶寒。
这就是沈太傅的女儿使者开口,汉语说得磕磕绊绊,确实有几分姿色,不如……抵给我们当人质
镇北侯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可以。他说,但你们必须先付一半银两。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原来在他眼里,我不仅是棋子,还是可以随意交易的货物。士兵将我推到使者面前,我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露出半分怯懦。父亲,您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您效忠的朝廷,这就是您拼死也要守护的家国。
使者伸手想来碰我的脸,我猛地偏头躲开,狠狠瞪着他。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一道信号弹,在夜空中炸开一朵耀眼的烟花。是京城的方向!信鸽送到了!
镇北侯脸色骤变,使者也慌了神。营地里突然响起喊杀声,是皇帝派来的救兵!我趁机推开身边的士兵,朝着烟花升起的方向跑去,身后传来镇北侯气急败坏的怒吼: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箭矢擦着我的耳边飞过,我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冲。火光中,我似乎看见了皇帝的身影,他骑着马,玄色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正朝着我这边赶来。
这边!他朝我伸出手,声音穿透了混乱的厮杀声,清晰地落在我耳边。
我拼命跑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像极了很多年前,父亲牵着我的手过马路时的感觉。
别怕,他说,我来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原来,真的会有人跨越千山万水,为你而来。
皇帝的铁骑踏破了混乱的营地,北狄使者被擒时还在嘶吼,镇北侯则被按在地上,银甲染血,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我站在火光里,看着士兵从粮草堆里翻出一箱箱大烟,看着镇北侯私通北狄的书信被呈到皇帝面前,看着他面如死灰的模样,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半分复仇的快意。
沈清辞。皇帝松开我的手,语气温和,都结束了。他转身吩咐侍卫,将镇北侯及其党羽押回京城,彻查此案,牵连者一个都别放过。
我望着远处燃烧的帐篷,火苗舔舐着夜空,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父亲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可那个总在灯下教我写字、告诉我清者自清的老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陛下,我轻声说,臣女想回一趟沈府。
皇帝点头:朕派侍卫送你。他顿了顿,看着我,沈太傅是国之栋梁,朕会追封他,还沈家一个公道。
回到沈府时,已是清晨。朱漆大门落了层薄灰,推开时发出吱呀的旧响。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还在,只是无人打理,枝桠歪歪扭扭。我走到书房,推开门,父亲的笔墨还摆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旁边压着一张未写完的奏折,字迹力透纸背,正是弹劾镇北侯的内容。
原来父亲早就发现了端倪,只是还没来得及呈上去,就被先一步构陷。
我拿起那支父亲常用的狼毫笔,蘸了点清水,在砚台上慢慢研磨。恍惚间,仿佛又看见父亲坐在案前,眉头微蹙,一笔一划地写着奏折,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花白的发上,安静得像幅画。
爹,我喃喃自语,眼泪滴落在砚台里,晕开一小片湿痕,都结束了。您看,坏人都被抓住了,沈家的清白,回来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皇帝。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说:镇北侯的供词已经录了,他招认了所有罪行,包括当年构陷沈太傅的细节。
我放下笔,转过身:多谢陛下。
该谢的是沈太傅,皇帝走进来,目光落在父亲的奏折上,是他护了这江山,也护了朕。他顿了顿,看着我,沈清辞,你愿不愿意留在宫里朕封你为女官,协助朕处理这些陈年旧案,也算……继承你父亲的遗志。
我看着父亲的牌位,又看了看窗外的石榴树。或许,这才是父亲希望看到的——沈家的人,永远守着良心,守着公道。
臣女愿意。我屈膝行礼,声音平静却坚定。
后来,我留在了宫中,跟着皇帝处理那些积压的冤案。每当翻到那些被构陷、被冤枉的卷宗,我总会想起父亲,想起那些在黑暗里挣扎的日日夜夜。
偶尔,我会回到沈府,坐在石榴树下,看着阳光穿过叶隙洒在地上,像极了父亲当年教我认字时的模样。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仿佛在说:做得好,我的女儿。
远处的宫墙巍峨,里面有处理不完的政务,有算不清的人心,但我知道,只要守住父亲教我的清与正,便不会迷失方向。
而那些曾经的伤痛,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终究会像院子里的石榴花,开过,落过,最后化作泥土,滋养出更坚韧的生命。
我接过皇帝递来的卷宗,指尖触到纸页上镇北侯党羽几个字时,微微一滞。案宗里夹着几张供词,墨迹未干,其中一张写着曾受沈太傅恩惠,愿作证——是当年父亲救下的一个小吏,如今官至御史,竟真的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
这些人……我抬头看向皇帝,话未说完,已被他打断。
都是你父亲当年播下的善因。皇帝望着窗外,声音里带着感慨,他一生清廉,见不得冤屈,哪怕对素不相识的小吏,也肯伸手帮一把。如今这些人站出来,不是为了朕,是为了还他一个公道。
我指尖划过供词上的名字,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灯下帮陌生人写诉状,常常写到鸡鸣。母亲嗔他自找苦吃,他却说:官字两个口,若不为百姓说话,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正怔忡间,内侍来报:陛下,沈姑娘,镇北侯在天牢里求见沈姑娘,说有要事相告。
我握着卷宗的手紧了紧。皇帝看了我一眼,点头道:去见见吧,或许……还有未了的事。
天牢阴冷潮湿,镇北侯穿着囚服,头发散乱,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见我进来,他忽然扑到牢门前,嘶哑道:沈清辞!你父亲当年留了一封信给你,在我书房暗格里!他说……若有朝一日我堕入歧途,让你把信给我看!
我的心猛地一跳。父亲竟还给我留了信
镇北侯看着我震惊的神色,惨笑道:你父亲早就料到我会走到这一步……他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能回头,仍有生机’。可我……我没回头啊……
我攥紧拳头,转身就往镇北侯府赶。皇帝派的侍卫紧随其后,到了侯府书房,果然在暗格里摸出一封泛黄的信。信封上是父亲熟悉的字迹:致清辞吾女,若见镇北侯迷途,以此信示之。
展开信纸,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镇北侯年少失怙,心性本善,只因无人引导,才入了歧途。清辞,若他肯悔悟,便给他一次机会。世间最大的公道,从来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唤醒心底的良善……
我捧着信纸,眼眶发烫。原来父亲不仅要为自己洗冤,还要给犯错的人留一条生路。
回到天牢时,镇北侯正望着牢顶发呆。我把信递给他,他颤抖着展开,看罢突然痛哭流涕,像个迷路的孩子。
沈太傅……沈太傅竟还肯饶我……他捶打着胸口,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
我转身离开,没再回头。有些错,需要自己赎;有些路,必须自己走。父亲的信,是给镇北侯的机会,也是给我的启示——公道之外,更要有容人改过的度量。
走出天牢,阳光洒在肩头,暖融融的。皇帝不知何时等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支新折的石榴枝,上面还挂着青涩的果子。
你父亲说得对。他把石榴枝递给我,治国如此,做人亦如此。
我接过石榴枝,看着枝头饱满的青果,忽然明白:父亲留下的,从来不止公道,还有一份对世事的温柔。而我,要带着这份温柔,把他未竟的路,好好走下去。
远处的宫墙下,石榴花开得正艳,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着蓝天白云,亮得晃眼。
镇北侯的案子尘埃落定后,宫里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些曾经被他牵连的官员,总在退朝后绕到我值事的偏殿,或是递上一封谢函,或是送来一碟家乡的点心,说是代沈太傅谢过姑娘。
我把那些谢函整整齐齐码在书架上,点心却分发给了宫里的小内侍小宫女。他们捧着糕点时眼里的光,让我想起父亲当年把俸禄分给贫苦百姓时,那些人脸上的感激——原来善意从来都不是孤芳自赏,它会像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
这日午后,我正在整理父亲遗留的奏稿,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争执声。是新入宫的小画师,因把御花园的孔雀画成了灰雀,被总管太监训斥,手里的画轴掉在地上,颜料溅了满地。
孔雀本是彩羽,你偏画成灰的,是嫌陛下的御花园不够体面吗总管太监的声音尖利,吓得小画师瑟瑟发抖。
我走出去时,正看见小画师攥着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奴才……奴才家乡的雀儿都是灰的,没见过真孔雀……
原来他是南方来的孤儿,进宫前连孔雀都没见过。我捡起地上的画轴,画上的灰雀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翅膀下还藏着几颗圆润的果子,想来是怕雀儿饿着。
这画不错。我笑着把画轴递给他,孔雀虽美,灰雀也有自己的活法。你看这果子画得多好,可见是用了心的。
小画师愣住了,总管太监也讪讪地闭了嘴。我转身回殿时,听见身后传来小声的谢谢沈姑娘,像颗石子投进水里,漾开一圈轻浅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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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皇帝突然驾临偏殿,手里拿着那幅灰雀图。这画朕看了,他指着灰雀翅膀下的果子,眼底带着笑意,倒比那些工笔孔雀多了几分生气。
我正在给父亲的奏稿分类,闻言抬头:陛下也觉得
自然。他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些码得整齐的谢函,你父亲当年帮人写诉状,不也像这样,不问对方身份,只看是非曲直吗他抽出最上面一封,是个老御史写的,说当年父亲冒雨给他送过御寒的棉衣。
其实朕一直想问,皇帝忽然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你恨过朕吗当年你父亲被斩,朕终究是签了字的。
窗外的夕阳正浓,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父亲的头颅滚落在地时,御座上的少年天子面无表情——那时他刚登基,根基未稳,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臣女不恨。我低下头,继续整理奏稿,父亲常说,为政者如履薄冰,有时退让,是为了将来能走得更远。陛下当年……想必有自己的考量。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沈清辞,你比朕想的,更像你父亲。
夜幕降临时,我抱着整理好的奏稿去御书房。路过御花园时,看见那小画师正蹲在孔雀笼旁,手里拿着画笔,这次画的孔雀五彩斑斓,却在尾羽处藏了只小小的灰雀。
沈姑娘!他看见我,慌忙站起来,脸颊通红,我……我想让它们做朋友。
我看着画纸上依偎在一起的孔雀与灰雀,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万物平等。原来善良从来都不用刻意学,它就藏在这些笨拙的、真诚的举动里。
走进御书房时,皇帝正对着地图沉思,烛火在他鬓角的银丝上跳跃——这几年他为了整顿吏治,熬了太多夜。我把奏稿放在案上,轻声道:陛下,镇北侯的余党都已查清,没有漏网之鱼。
他抬头,眼里带着疲惫,却亮得惊人:辛苦你了。他指着地图上的北境,这里,朕打算派新的将领去驻守,用你父亲当年主张的‘怀柔策’,你觉得如何
我看着地图上蜿蜒的河流,像极了父亲奏折里画的防线。父亲若在,定会说‘陛下圣明’。
他笑了,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边的月亮:等北境安定了,朕陪你回沈府看看那棵石榴树,听说今年结了不少果子。
月光漫进殿内,落在我们之间,像一层薄薄的纱。我忽然明白,有些伤痛不必刻意忘记,有些过往可以化作力量——就像父亲,他从未离开,只是化作了照亮前路的光,陪着我,也陪着这万里江山,慢慢走向清明。
三年后,北境烽火渐息,朝廷推行的怀柔策初见成效,边境百姓开始互通往来,集市上既能听见中原的吆喝,也能闻见胡地的酒香。
我奉旨回乡祭扫,沈府的石榴树果然如皇帝所言,结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站在树下,仿佛还能看见父亲当年教我爬树的身影,他总说:清辞你看,这果子要经得住风雨,才能红透。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皇帝亲自来了,一身便服,褪去了龙袍的威严,倒像位邻家兄长。在想什么
在想父亲说的话。我摘下一颗石榴,掰开,玛瑙似的籽儿颗颗饱满,他说万物有灵,兴衰自有定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接过石榴,尝了一颗,眉眼舒展:你父亲说得对。前几日收到镇北侯的信,说他在流放地开垦了几亩田,种的麦子快熟了。
我愣了愣,随即笑了。当年镇北侯被判流放时,我曾求皇帝留他一命,说他虽有错,却也曾守过北境。原来,那份恻隐,终究没有白费。
祭扫完毕,我们坐在石榴树下喝茶。皇帝说起当年之事,语气里带着释然:其实当年斩你父亲,朕夜夜难眠。后来才明白,有些错,不是靠杀能解决的,得靠补。
陛下已经补了。我看着远处田埂上劳作的农人,他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麦香,您让北境的孩子能吃饱饭,让离散的家人能团聚,这就是最好的补偿。
他看着我,忽然道:清辞,留下来吧。宫里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朕……也需要。
风吹过石榴叶,沙沙作响。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恨,只有期许。或许,所谓传承,不只是守住过去,更是接过担子,继续往前走。
臣女愿留在陛下身边,我屈膝行礼,声音平静却坚定,辅佐陛下,守好这万里河山,不负父亲,不负苍生。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石榴树下。树上的果子红得透亮,像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们,也看着这渐渐清朗的人间。
多年后,当我垂垂老矣,坐在窗前翻看当年的奏折,总能想起那个石榴树下的午后。原来有些伤痛,真的会变成勋章;有些过往,真的能化作力量,支撑着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春秋,直到看见繁花满径,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