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哲出山了。
消息传开,在云州那小得可怜的士人圈子里,不啻于一场八级地震。
谁不知道东篱散人苏先生的脾气?那是块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当年连州牧的面子都敢不给,一怒之下挂印而去,怎么会被这位看起来更不着调的闲王殿下给请出山了?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纷纷猜测这位病弱王爷究竟使了什么神仙手段。
而此刻,被众人议论的主角苏明哲,正经历着他为官数十年以来,最诡异、也最颠覆三观的一次上岗培训。
他是在卯时初刻,天刚蒙蒙亮时,便怀着满腔的激动与豪情,来到了王府。
他一夜未眠,将自己对云州未来吏治、农桑、户籍、律法等各方面的改革构想,分门别类,洋洋洒洒地写了近万言的腹稿,准备向这位新任明主来一次详尽的奏对。
他要让殿下知道,他苏明哲,值得这份知遇之恩!
然而,当他被侍女小环领进王府后院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见王府后院那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新任的代长史张迁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几个匠人,围着一个新砌的水泥台子忙碌。
而他们那位本该在书房里运筹帷幄的闲王殿下,此刻正蹲在地上,一手拿着根炭笔,一手抓着把泥土,正跟那个叫墨承规的技术狂人,为了一件他完全看不懂的、黑乎乎的铁疙瘩争得面红耳赤。
“不对!不对!”李辰安指着那铁疙瘩上一个冒烟的孔洞,一脸你这届工程师不行的嫌弃表情,“风道!风道的位置太低了!热空气是往上走的,你得让冷空气从下面进去,形成对流,才能把火催旺!这叫热力学。以后不管谁来,都得照着这套规矩办,我不想同样的问题,以后还要我再费脑子想第二遍。”
苏明哲被这套闻所未闻的kpi、绩效考核、标准化流程给砸得晕头转向,他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跟一个王爷对话,而是在跟某个账房先生的祖师爷对话。
但他不得不承认,殿下这三条,看似粗暴,却刀刀都砍在了云州吏治的要害上。
“这下官领命。”他艰难地消化着这些新词,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李辰安见他应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心情都好了几分。
“对了,”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拿起炭笔,在一张干净的木板上飞快地勾勒起来,“既然你来了,顺便再给你布置个新任务。”
苏明哲心中一紧,心想还有?
只见李辰安三下五除二,便在木板上画出了一个结构奇异的犁。它不同于时下笨重的直辕犁,犁辕是弯曲的,犁头也更小巧,还多了一些可以调节角度的部件。
“咱们云州土地贫瘠,百姓耕作不易。”李辰安指着图纸,百无聊赖地解释道,“这东西,叫曲辕犁。
它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利用杠杆和力学结构,能让人用更小的力气,把地耕得更深、更快。墨先生会先造出样品,然后你将样品交给张迁,组织人手,大规模复制。开春之前,我要让云州所有的自耕农,都用上这种新式农具。”
苏明哲凑上前,死死地盯着那张结构图,他虽不通农事,但身为读书人,一眼便看出了这弯曲的犁辕背后所蕴含的巧思与智慧!这这何止是改良,这简直是革命!若此物真能推广开来,云州的粮食产量,怕是能翻上一番!
“殿下此此乃经天纬地之才!利国利民之器啊!”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赶紧拿去办。”李辰安挥了挥手,“哦,还有一件事。”
他指着舆图上黑风山的位置:“农具再好,没人安心种地也没用,黑风山匪患是一大问题,剿匪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这事,也归你统筹。”
苏明哲一愣:“殿下,剿匪乃军事,是否应由赵磐队长”
“赵磐负责具体执行,你负责统筹规划。”李辰安打断他,“我不要你带兵打仗。我要你先去搞清楚,那帮人为什么落草为寇。是因为活不下去,还是天生就是亡命徒?前者,可以谈,可以招安,可以让他们变成我们修路挖矿的劳动力,这叫不良资产重组。后者,再让赵磐动手,一劳永逸。”
“具体的方案,你和赵磐、张迁他们商量着办,总之,一个月内,我要听到黑风山匪患被彻底解决的消息。”
说完,李辰安再次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
“行了,今天就到这吧,没什么大事别来烦我,我要去研究一下我的新式浴缸了,总觉得出水口的设计还不够科学”
苏明哲捧着那张画着曲辕犁的木板,脑子里还回响着kpi、绩效考核、不良资产重组这些古怪的词汇,浑浑噩噩地退出了后院。
他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这位闲王殿下,似乎对治理天下毫无兴趣,他所有的奇思妙想,都源自于想吃好点、想睡好点、想洗澡舒服点这些朴素到令人发指的个人欲望。
苏明哲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在跟新灶台较劲的背影,无奈地苦笑一声。
也罢,有这样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王爷,或许才是我苏明哲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握紧了手中的图板,大步流星地向着州府衙门走去,他要去开他上任后的第一个会,他要去给那些还在混日子的同僚们,好好讲一讲什么叫做k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