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切准备妥当。
一支并不算奢华,但王府仪仗齐全的车队,在冬日清晨的薄雾中,缓缓驶出了上都的西城门,踏上了前往云州的漫漫长路。
李辰安的王府护卫队长,赵磐,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护卫在主马车的旁边。
他年方二十,国字脸,目光锐利如刀,一身制式精良的铁片甲穿在身上,显得威风凛凛,他出身北境军户,武艺高强,因不满上级克扣军饷而愤然出走,几经辗转,被选入了无人问津的七皇子府。
在他看来,护卫这位体弱多病的王爷,是份清闲的差事。没有战场厮杀,没有同僚倾轧,正好可以安心练武,琢磨自己家传的那几路刀法。
至于未来他不敢多想,一个被发配到边陲的闲王,和他这个前途黯淡的护卫,大概都将在这趟旅途中,走向各自寂寥的终点。
车队行出城外二十里,来到一处名为断魂坡的狭长山道。此地两山夹一沟,地势险要,是出京的必经之路,因常有匪患出没而得名。
就在车队即将进入山谷时,前方的斥候突然飞马回报,神色紧张,甚至带着一丝煞白:
“赵队长!前方坡上发现车辙乱印,有激烈的打斗痕迹,还有还有大片血迹!看样子,是刚发生不久的劫案!”
赵磐的脸色一沉,他立刻打了个手势,示意队伍原地戒备,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户子弟,他深知这种地形的凶险。
他亲自带上两名最精干的护卫,催马向前侦察,片刻之后,他返回车队,脸色愈发凝重。
他来到主马车旁,细心地听了听车内的动静,只听到平稳的呼吸声,而非痛苦的咳嗽,这才稍稍放心,刻意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汇报:
“殿下,前方山道上,有一支商队遭了劫,看痕迹,匪人人数不多,约在二十人上下,但手法极为利落,应该是惯匪。现场惨烈,财物被劫掠一空,尸首横陈。”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增添了几分急迫。
“属下还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名幸存的活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应该是商队的伙计,腹部中了一刀,伤得很重,但但还有一口气在。”
“此处地势险要,易于埋伏,为保殿下万全,属下建议,我们立刻派人对那位少年进行急救,然后全队后撤,绕行三十里外的官道。虽然路途稍远,但地势平坦,最为安全。”
这是作为一名护卫队长,能做出的最正确、也最无可指摘的处置方式。既保全了王爷的安全,也尽到了人道之义,堪称万全之策。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嘉许,而是沉默。
片刻后,车帘被一只苍白但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条缝,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小巧手炉被递了出来,交到外面的侍女手中。
“没炭了,去换。”车里传来李辰安懒洋洋的、有气无力的声音。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像是刚想起刚刚赵磐对他说了些什么,声音里透着一股被打扰清梦的不悦:“绕路?绕什么路?要多走多久?”
赵磐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回殿下,大约要多走一天半的路程。”
“一天半?!”车里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不行!绝对不行!本王算好了行程,再有两天就能到下一个大驿站,那里的汤山温泉可是前朝皇帝的御用汤池!绕路岂不全泡汤了?!”
赵磐彻底懵了。
殿下殿下关心的重点居然是温泉?连出了人命案子,有活口需要救治这种事,都比不上泡温泉重要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如同冰水般浇上心头,他原以为殿下只是体弱,但品性是仁德的。
此刻看来,或许终究是养在深宫、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
他强压下心中的情绪,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急道:“可是殿下,前方可能有埋伏,贸然前行,恐有危险!而且那名幸存者也急需救治,不宜再耽搁!”
“危险危险,哪来那么多危险?”李辰安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
“你不是说劫匪刚走吗?哪有劫匪在同一个地方打劫两次的?你当土匪是上班打卡吗?这不符合他们的投入产出比!”
投入产出比?赵磐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军中术语?
他正要追问,李辰安不耐烦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却是指向了那个伤员:“还有那个活口,更不能绕路了!他腹部中刀,你们抬着他,在颠簸的官道上多折腾一天半,他还有命吗?直接从这里穿过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下一个城镇,找个大夫,才是救他的唯一办法!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赵磐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是啊自己只想着王爷的安全,只想着按部就班,却忽略了那个少年伤员的安危。
若按自己的方法,看似万全,实则那少年必死无疑!而殿下看似贪图享乐、不愿绕路,其结果,反而是拯救了一条性命!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殿下到底是深思熟虑,还是歪打正着。
“可是万一有埋伏呢?”赵磐的声音弱了下去,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万一!”李辰安被他这不依不饶的劲头彻底惹毛了,他“霍”地一下掀开车帘,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本王问你,你手下这几十个护卫,是吃干饭的吗?”
赵磐脸一红,挺直了腰背,大声道:“殿下!我等皆是精锐,以一当十不敢说,对付二三十个匪人,不在话下!”
“那不就结了?”李辰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派两个人,到前面山坡最高处,一个负责盯梢,一个负责嗯搞点动静出来,扔几块石头下去什么的,看看有没有人反应。”
“这叫压力测试,懂不懂?如果没人,就说明安全了,我们全速通过。如果有人,那正好,把他们引出来,就在这山道上,你们列个阵,一波解决掉!速战速决!别耽误本王泡温泉,也别耽误救人!”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回软垫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就这么定了,别来烦我了,我要补个回笼觉。”
车帘“啪”地一声落下,隔绝了内外。
赵磐骑在马上,手握着冰冷的缰绳,内心却早已是惊涛骇浪。
投入产出比?压力测试?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击着他固有的军事认知。他将信将疑,但殿下的逻辑,尤其是关于救治伤员的那番话,让他无法反驳。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是。”他最终沉声应下,心中打定主意,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会第一时间护着王爷的马车撤退,哪怕是拼上自己这条命。
他立刻调兵遣将,完全按照李辰安那套看似荒唐的“压力测试”方案进行,两名身手最矫健的护卫,如猿猴般攀上了山道旁的制高点。
结果,与殿下预料的别无二致。石头扔下去,林中惊起几只飞鸟,却并无任何伏兵的迹象。
赵磐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车队将那名幸存的少年抬上了一辆杂物车,进行了紧急的包扎处理,随后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地通过了断魂坡。
当晚,他们提前半日便抵达了驿站。那名少年,也因为得到了及时的救治,脱离了生命危险。
夜深人静,驿站的客房外,赵磐抱着他的佩刀,亲自为李辰安守夜。
寒风吹过廊道,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让他混乱了一整天的脑子,彻底清醒了下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白天的整个过程。
自己的方案,看似稳妥,实则懦弱且会害死伤员。
而殿下的方案,看似轻率自私,实则却是唯一正确的解!
它以最快的速度赶路,有效地救了人,还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极低成本的方式,确认了环境的安全。
这一刻,赵磐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太多疑惑,特别是殿下口中那些古怪的词汇,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来到了驿站的客房里,赵磐对着正裹着厚厚狐裘、坐在炭火盆边喝着热茶的李辰安,恭敬地抱拳行礼。
“殿下,属下今日受教,但仍有两惑,恳请殿下解惑。”
“说。”李辰安头也不抬。
“何为投入产出比?又何为压力测试?此等军略之言,属下闻所未闻,却又感觉蕴含至理。”
李辰安呷了口热茶,哈出一口白气,用一种“这还用问”的语气,懒洋洋地说道:
“赵磐啊,你要记住。这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没那么复杂,所谓的兵法谋略,说穿了,就是一门生意经。”
“生意经?”赵磐更迷惑了。
“对。”李辰安终于抬起眼,看了看他,“投入,就是土匪打劫要付出的本钱,时间、人力、风险,都是本钱。产出,就是他们能抢到的钱财,他们成功打劫了一票,产出已经大于投入,已经赚够了。一个赚够了的聪明生意人,是不会立刻回头做第二笔风险极高的亏本买卖的。这就叫投入产出比不划算。”
这番解释,让赵磐听得目瞪口呆。他都是沙场汉子,何曾听过用“做生意”的道理来分析战局的?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该死的有道理!
“至于压力测试”李辰安瞥了他一眼,“压力,就是我们施加给暗处敌人的威慑。而测试,就是检验他们在这种威慑下的反应。合起来,就是用最小的代价,去试探出敌人的虚实,这,不比你派一整队人去送死强?”
赵磐只觉得醍醐灌顶,浑身一震!
“殿下所说的投入产出比”这说的,不就是兵法中的“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吗?但殿下用“生意”来比喻,却更加直白,更加一针见血!是啊,土匪求财,和商人求利,本质上并无不同。
压力测试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绝妙的侦察之法!用最小的代价,去试探出敌人的虚实,比派一整队斥候去冒险,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他越想,心中越是震撼。
他终于明白,殿下站在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更高的层面,用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思维,俯瞰着整件事。
他那看似懒散抱怨的言语,根本不是什么命令,而是将一个复杂问题的最优解,掰碎了,揉烂了,漫不经心地丢给了自己。
而自己,竟还一度以为殿下是无知纨绔,甚至心生失望
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如潮水般将赵磐淹没。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眼神中的迷茫和怀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尊敬。
这位看似病弱不堪的闲王殿下,其胸中所藏的智慧,怕是比表面上展现的要深。
“殿下之智,深不可测!属下属下心服口服!”赵磐再次躬身,深深一拜。
而此时,李辰安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总算忽悠过去了。妈的,跟古人解释个风险概率和行为经济学,比写ppt还累。还好我机智,扯到了生意上不说了,我的温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