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光阴,足以让生命寂灭,大陆沉浮。
对于龙族而言,这万年是匍匐于单一阴影下的绝对沉寂。黑王尼德霍格在最终一战中受创过巨,早已陷入深沉的茧化,他的力量如同休眠的火山,依旧磅礴,却不再时刻喷发那令人窒息的狂怒。龙族的世界,暂时脱离了那纯粹的、不可预测的暴力碾压。
然而,另一重阴影,却比黑王的疯狂更加均匀、更加冰冷地覆盖了每一个角落。
肃清王井瑶。
她端坐于那由黑白二色构筑的高天宫殿,她的意志便是这万年里龙族唯一的律法。那双异色瞳——左眼深黑如永劫,右眼纯白如绝对零度——仿佛能穿透层层时空,洞察任何一丝不轨的念头。
叛乱虽平,但余波未绝。总有旧日忠于白王的势力试图死灰复燃,总有新的龙族因力量增长而滋生野心,挑战那铁血的秩序。而每一次,无论阴谋策划得如何隐秘,无论反抗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仲裁的利刃总会如期而至。
她的手段万年未变,依旧精准而残酷。黑色的电弧湮灭存在,白色的辉光否定生命。她行走于龙族疆域,所过之处,只留下彻底的寂静与无法磨灭的恐惧。逆臣、叛臣、乃至仅仅是稍有怠慢之心的龙族,他们的名字一个个消失在历史中,成为了巩固“肃清王”威名的注脚。
她如同一个无情的程序,万年如一日地执行着尼德霍格沉睡前的谕令,维护着那建立在绝对力量与绝对服从基础上的、扭曲的“秩序”。龙族在她的统治下,战战兢兢,苟延残喘,所有的活力与野心都被那无孔不入的冰冷注视所冻结。
万年的刑期,终于走到了尽头。
这一日,井瑶自她的王座上起身。万年未曾移动的她,动作依旧流畅精准,没有丝毫滞涩。她一步踏出,穿越无尽时空,再次来到了尼伯龙根的核心。
那根巨大的青铜柱依旧矗立在混沌能量之中,万年时光并未在其上留下多少痕迹,那些封印符文依旧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只是柱子上那被钉着的存在,已然大变模样。
曾经纯白耀眼的鳞片变得灰暗无光,布满裂痕,如同风化了万年的岩石。庞大的龙躯干瘪下去,几乎只剩下骨架蒙着一层脆弱的皮,唯有胸膛处那被巨钉贯穿的伤口,偶尔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光晕流转,证明着其内的力量尚未完全流散。她的头颅低垂着,龙目紧闭,意识似乎早已在万年的折磨中消散。
井瑶悬浮于青铜柱前,万年不变的冷漠面容对着那具近乎枯萎的龙骸。
她缓缓抽出一样东西。那并非寻常的兵刃,而是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灰芒,它似乎同时蕴含着“寂灭”与“终焉”两种特质,是专门为了彻底终结某种至高存在而被锻造出来的。
“伊邪那美。”井瑶开口,声音冰冷如初,唤醒着受刑者最后的意识。
那枯萎的龙骸微微颤动了一下,被钉穿的翅膀残根发出细微的、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摩擦声。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那双曾经如同秩序轮轴般旋转的龙目,此刻只剩下两潭枯寂的灰白。她看向井瑶,目光涣散,需要凝聚许久才能聚焦。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尘埃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直接响在井瑶的意识深处:
“井…瑶…我的…造物…”
那声音里没有恨,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或者…我该称你为…母亲?”井瑶平静地回应,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伊邪那美枯寂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母亲…吗…”她重复着这个词,声音缥缈,“是个…不错的…称呼…”
短暂的停顿,仿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可是…你现在…要杀死…你的母亲…”
井瑶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手中的灰芒开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波动。
“一切,为了尼德霍格。”她回答,语调平稳,如同宣读律法最核心的条款。“叛逆,必须肃清。”
再无对话。
灰芒斩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那灰芒如同热刀切过油脂,悄无声息地掠过了伊邪那美那纤细脆弱的脖颈。
枯寂的龙头与身体分离,向下坠落。那巨大的、曾经象征着至高秩序的眼眸中,最后倒映出的,是井瑶那张万年冰封的侧脸。
龙头坠入下方沸腾翻滚的、充斥着毁灭性能量的火山岩浆之中,瞬间便被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白王伊邪那美,正式宣告死亡。
井瑶收回了灰芒,冷漠地注视着那具彻底失去最后一丝生机、开始加速风化崩解的无头龙躯,以及那空荡荡的青铜柱。
任务完成。
她转身,准备离去,返回她的高天宫殿,继续她永恒的守望与仲裁。
然而,就在伊邪那美头颅被斩断、意识彻底消散的终极刹那……
一股无形无质、庞大到无法形容、纯粹由最精粹的“精神元素”构成的洪流,猛地从伊邪那美消散的源头爆发开来!它并非攻击,也并非能量冲击,更像是一种…遗产,一种在死亡瞬间得到最终解脱和纯化的意志本源!
这股洪流无视了一切物理与能量的阻碍,如同寻找归处的幽灵,瞬间涌向了场中唯一的、与伊邪那美有着最深层次本源联系的存在——井瑶。
它们无声无息地渗入她的体内,涌入她那由黑王之力构筑骨骼、白王之力编织血脉的身体核心,涌入她那万年被绝对理性与铁血律法所冰封的精神深处。
井瑶离去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像是极细微的电流窜过脊髓,又像是万年冻土最深处传来的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但她立刻将其归因于斩杀至高存在所带来的力量反馈余波。她体内的黑王之力微微运转,便将那瞬间的异样感彻底压下。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冰冷。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正在崩塌的龙躯与空寂的青铜柱,身影缓缓变淡,彻底消失在这片核心之地。
她不知道,那无数涌入她体内的精神元素,并未被毁灭权柄彻底湮灭。它们如同无数颗沉睡的种子,悄然潜伏在了她灵魂最底层,开始无声地刺激着、滋养着那些万年前被悄然植入、却始终被绝对压制的东西,那一丝源自伊邪那美的,人性的微光。
那一缕对秩序与理性更深层次的、不同于冰冷律法的理解。
弑母者离开了,带走了母亲最后的赠礼,一场无声的叛乱,已在肃清王自身的灵魂深处,悄然播下了种子。
伊邪那美的死亡,如同搬走了压在龙族心口最后一块也是最沉重的一块巨石。尽管黑王依旧茧化,肃清王的威名依旧响彻寰宇,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确实在悄然发生。
最大的变化,来源于那高踞于宫殿之上的仲裁者本身。
处决白王后的百年,龙族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几乎可以被称之为“宽松”的时代。并非律法条文有所更改,也并非井瑶的力量有所衰退。相反,她的力量似乎更加深不可测,那场弑母的行刑仿佛让她彻底融合了双王赋予的权柄,变得更加圆满。
变化,在于她的“视线”。
曾经,她的注视冰冷无情,能洞察最细微的忤逆,任何对黑王权威、对既定律法的丝毫偏离,都会招致毫不留情的肃清。她是龙族头顶最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现在,那双重瞳依旧俯瞰世界,却似乎…多了一层极淡的滤网。
一些在万年前足以被视为叛乱苗头、需要立刻扑灭的行为,如今竟在她的眼皮底下悄然滋生,甚至蔓延开来。
一头年轻的火龙,或许是因为力量的增长而膨胀了信心,在一次领地纠纷中,竟公开质疑了某条由井瑶麾下执法者宣布的、但确实存在些许不公的裁定。这在万年前,是足以被当场湮灭灵魂的大不敬。所有旁观的龙族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仲裁官的毁灭意志降临。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天宫殿沉默着。井瑶只是“看”着,那异色瞳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律法条款,而是一个念头——‘幼稚的挑衅,源于血气方刚,而非真正的叛逆。’
于是,她移开了目光。
那年轻火龙在战战兢兢中等待了许久,发现自身无恙后,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一丝…隐秘的野心的萌芽。
类似的事情开始在不同的角落上演。
两位龙族长老因为古老的世仇,在议事殿上几乎大打出手,言语间甚至隐含了对当前统治秩序的抱怨。这在过去,足以让整个议事殿被鲜血清洗。
井瑶感受到了那躁动的能量与不敬的念头。她本该降下惩罚。
但她只是微微蹙眉。‘无意义的争吵,浪费时间。’她并未出手,只是释放出一丝威压,将两位长老强行分开,便不再理会。
甚至,有龙族开始私下聚集,讨论着黑王久不现世、白王已陨,是否意味着时代更迭的可能。这些言论在万年间是绝对的禁忌,提及者必死。
如今,这些细微的、如同暗流般的窃窃私语,似乎也传入了高天宫殿。井瑶听到了。她的第一反应依旧是律法的审判。
但紧接着,另一种陌生的“感觉”干扰了这审判的冲动。那是一种…‘乏味’。她觉得这些躲在阴影里的嘀咕毫无力量,空洞可笑,如同蚊蚋的嗡鸣,根本不值得她动用肃清的权柄。它们太“微弱”了。
她再次选择了漠视。
百年间,这种“微不足道”的冒犯与违抗,如同春雨后的野草,在肃清王似乎变得“宽容”的土壤中,星星点点地冒出头来。龙族们从极致的恐惧中慢慢探出触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冰冷界限是否真的有所后退。
他们发现,似乎真是如此。
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开始在这片被恐惧压抑了万年的土地上重新涌动。龙族们不再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他们开始更多地交流、争斗、合作、探索…虽然依旧敬畏着那座高天宫殿,但那种敬畏中,少了几分即刻殒命的战栗,多了一些喘息的空间。
繁荣与昌盛,竟在这种略显诡异的“宽松”下,悄然降临。力量在增长,文明在细微处复苏。
端坐于王座之上的井瑶,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看到了那些“忤逆”,那些“违抗”。按照律法,它们理应被清除。
但她没有。
她为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微不足道。”
这些冒犯太渺小,太无足轻重,如同巨人脚边的蚁群骚动,不值得她投下关注,更不值得她抬起践踏的脚踝。维持绝对的洁净需要耗费太多精力,而眼下这种
level
的“混乱”,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她如此理性地分析着。
她并未意识到,那源自伊邪那美最后遗产的精神元素,正如同缓慢发挥作用的酶,细微地改变着她灵魂的“化学成分”。那被黑王叛逆之血和万年铁血统治所压抑的、属于“伊邪那美”的某些特质——对绝对秩序的一丝质疑、对细微差别的感知、甚至是一丝属于“人性”的倦怠与权衡——正在无声无息地浸润她的意志。
她依旧认为一切为了尼德霍格,她依旧是那位冷酷的仲裁官。
只是,她处决的标准,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万年间那条绝对冰冷的直线。
她不知道为何。她只是觉得,那些微不足道的冒犯,不值得处罚。
而这微不足道的偏差,正在龙族的世界里,吹起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终点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