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旧殇新禧 > 第4章
永懿长公主带来的无形威压,如同初冬的寒霜,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偃王府。接下来的几日,府内气氛诡异而紧绷。仆从们行事愈发小心翼翼,说话都压低了嗓门,生怕触怒了哪位主子。王爷与王妃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除了必要的共同场合维持着表面的相敬如宾,私下里毫无交集,甚至用餐都是各自在房中解决。
楼偃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他加强了书房区域的守卫,明确吩咐任何渊国侍从未经允许不得靠近。他也暗中加派了人手,监视云岫带来那些人的一举一动。然而,回报总是千篇一律:长公主大多时间待在为她重新整理出的“惊鸿苑”内,深居简出,偶尔在花园散步,身边永远跟着她那几个沉默寡言、身手不凡的渊国侍女和侍卫。他们几乎不与王府仆役交流,自成一体,滴水不漏。
这日,楼偃正在书房与他的心腹幕僚,也是王府长史周先生议事。周先生年约四十,面白无须,眼神精明,跟随楼偃多年,深得信任。
“王爷,公主带来的那些人,口风极紧,探听不出什么。但昨日采买的下人回报,京城新开了几家规模不小的商行,背后东家神秘,但伙计口音似是大渊北境一带。”周先生低声道,“而且,近日城内似乎多了些生面孔的江湖人,虽未生事,但行迹隐约围绕着王府周边。”
楼偃指尖敲击着桌面,面色沉凝:“她来者不善。大渊将她嫁过来,绝不仅仅是和亲那么简单。”
“王爷,是否要……”周先生做了个隐秘的手势。
“不可妄动。”楼偃打断他,“她如今是名正言顺的王妃,若无确凿证据,动她便是授大渊以柄。眼下两国形势微妙,不宜主动挑起事端。”他沉吟片刻,“继续盯紧,尤其是她与外界联络的渠道,那只送信的鹞鹰,务必给本王截下来一次!”
“是。”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通报声:“王爷,侧妃娘娘求见。”
楼偃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侧妃柳氏,据说是他的表妹,性情娇柔,三年前入府后也算安分,只是眼界心胸稍显狭隘。这个时候她来……
“让她进来。”
门开了,一阵香风先至。柳侧妃穿着一身水粉色的襦裙,云鬓微乱,眼眶泛红,一进来便盈盈拜倒,未语先泣:“王爷……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楼偃耐着性子:“何事如此惊慌?”
柳侧妃抽抽噎噎地道:“妾身今早去花园散心,恰逢……恰逢王妃姐姐也在。妾身依礼上前拜见,不过是想亲近一二,谁知、谁知姐姐身边那个凶神恶煞的侍女,竟一把推开妾身,说妾身冲撞了凤驾……还出言羞辱妾身出身低微,不配与公主同行……”她越说越委屈,泪珠滚落,“王爷,妾身再是不济,也是您明媒礼聘的侧妃,她、她怎能如此作贱……”
楼偃听着,心中烦躁更甚。他自然不信云岫会主动去寻一个侧妃的麻烦,多半是柳氏自己凑上去想试探或摆架子,碰了钉子。但云岫手下的人如此强硬,丝毫不将王府旧人放在眼里,却是事实。这无疑是在挑战他作为王爷的权威。
“好了,”他打断柳氏的哭诉,“王妃初来乍到,规矩不同,你既知身份,便该谨言慎行,避让些便是。下去吧。”
柳氏没想到楼偃如此轻描淡写,愣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楼偃冰冷的眼神慑住,只得悻悻然行礼退下,眼底却满是不甘与怨毒。
处理完这桩闹剧,楼偃更觉心烦意乱。他屏退周先生,独自在书房踱步。云岫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搅动着他经营多年的平静府邸。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傍晚,他罕见地主动前往惊鸿苑。
苑内守卫的渊国侍卫见到他,并未阻拦,只沉默地行礼,眼神却如鹰隼般警惕。
云岫正坐在院中的亭子里,对着一盘残棋,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若有所思。夕阳余晖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暖色,却化不开她眉宇间的清冷。见到楼偃,她并未起身,只抬眼淡淡一瞥:“王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楼偃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盘,棋局精妙,杀机四伏,一如执棋之人。
“来看看公主可还习惯。”他尽量让语气平和,“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去。”
“劳王爷挂心,一切尚可。”云岫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只要无人无故前来打扰,便很好。”
楼偃被这话噎了一下,知她暗指柳侧妃之事,便按下不提,转而道:“三日后,宫中设宴为太后祝寿,京中勋贵皆会到场。你我将一同列席。”
“哦?”云岫终于抬起眼,正眼看他,“本宫知道了。”
“太后素喜音律,尤其爱听琵琶。”楼偃状似无意地提起,目光紧锁着云岫的反应,“听闻公主昔年……舞技超群,想必于音律亦是精通?不知可否在寿宴上……”
他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昔日她以舞姬身份被献,今日他竟暗示她在这等场合操琴娱宾?其心可诛。
云岫拈着棋子的手顿在半空。
亭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她缓缓抬眸,看向楼偃,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不再是全然的平静,而是掠过一丝极寒的锐芒,仿佛冰层乍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楼偃迎着她的目光,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感觉自己终于触到了她的逆鳞。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并未到来。
云岫只是极轻极缓地,将那颗棋子按在了棋盘某处。然后,她唇角慢慢勾起,那笑容竟比方才的冷冽更让楼偃觉得心惊。
“王爷真是……体贴入微。”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连太后喜好都替本宫打听得如此清楚。”
她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苑中开始凋零的花木,背对着楼偃。
“既然王爷开口,本宫若是不允,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种奇异的韵味,“只是,本宫的琵琶,并非凡音,只怕寻常人……消受不起。”
她转过身,夕阳恰好落在她身后,逆光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王爷,确定要本宫弹吗?”
楼偃看着她,心中那股不安骤然扩大。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走了一步错棋。但话已出口,骑虎难下。
“太后寿辰,自是应当尽力博老人家欢心。”
“好。”云岫答应得干脆利落,甚至笑了笑,“那便如王爷所愿。”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反而让楼偃心中的疑虑达到了顶点。他还想再说什么,云岫却已下了逐客令:“本宫要研习曲谱了,王爷请回吧。”
楼偃带着满腹的疑虑和不安离开了惊鸿苑。他隐约觉得,三日的太后寿宴,恐怕不会平静了。
两日后,深夜。
王府西北角,一处专门传递讯息的暗房。值夜的心腹侍卫猛地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跃上房梁,屏息凝神。
不过半盏茶功夫,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鬼魅般掠入院中,手法极快地从檐下取下一只小巧的竹管,正欲离开。
“留下!”侍卫低喝一声,如苍鹰搏兔般疾扑而下!
那黑影反应极快,闻声即退,反手间一点寒芒直刺侍卫咽喉!身手狠辣,竟是搏命的招式!
侍卫心中一惊,格挡闪避,与之瞬间过了数招。对方武功路数诡异刁钻,全然不是中原一派,且力大无穷,几次硬碰硬都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心中骇然,这绝非普通信使!
就在缠斗之际,又有两道王府护卫闻声赶来助阵。三对一,那黑影渐处下风,却依旧死战不退,试图将竹管送出。
终于,一名护卫寻得破绽,一刀劈在对方手腕上!黑影吃痛,竹管脱手飞出!
另一名护卫眼疾手快,凌空抄住!
那黑影见状,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凶光,竟不顾自身安危,合身扑上欲抢夺!侍卫岂能让他得逞,合力将其死死按住,用牛筋绳捆了个结实,又卸了下巴防止其咬毒自尽。
“王爷!人赃并获!”侍卫气喘吁吁地将竹管和被打晕的黑衣人带到书房。
楼偃深夜被唤醒,面色阴沉地看着地上昏迷的黑衣人,又拿起那枚细小的竹管。竹管密封完好,用的是某种特殊的火漆。
“撬开他的嘴。”楼偃冷声道,目光却落在竹管上。他有预感,这里面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东西。
周先生也被紧急召来,仔细检查后,小心翼翼地用特制工具剔除了火漆。
竹管内,是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奇异符号,并非文字,更像是一种密码。
“王爷,这……”周先生皱眉,“此种密文,前所未见。”
楼偃的心沉了下去。如此严密的传递方式,如此诡异的密码,云岫到底在谋划什么?
“能破译吗?”
“需要时间,且未必能成功。”周先生面色凝重。
“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楼偃下令,又看向地上那人,“还有他,给本王仔细审!撬开他的嘴,问出他的来历,以及为谁传递消息!”
“是!”
侍卫将人拖了下去。书房内只剩下楼偃和周先生,对着那卷天书般的绢纸,心情沉重。
“王爷,截获此讯,恐已打草惊蛇。”周先生低声道。
楼偃目光幽深:“惊了蛇,才会露出破绽。明日寿宴,务必加倍小心。还有,”他顿了顿,“加派人手,盯死惊鸿苑的每一只飞鸟!本王倒要看看,她还有多少条通道!”
太后寿宴,如期而至。
皇宫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歌舞升平。勋贵重臣们携家眷盛装出席,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祥和气氛。
楼偃与云岫并肩坐在仅次于帝后的尊位。云岫今日穿着一身正红色宫装,金线绣着展翅凤凰,雍容华贵,不可逼视。她脸上带着得体而略显淡漠的微笑,应对着各方来的敬酒和问候,举止无可挑剔。
楼偃却心弦紧绷,目光不时掠过她平静的侧脸,又扫视着全场,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既期待又不安地等待着那个“节目”的到来。
终于,酒过三巡,司礼官高声唱喏:“偃王妃永懿长公主,为太后娘娘献曲祝寿——”
满场目光瞬间聚焦于云岫身上。
她缓缓起身,对着太后和皇帝的方向微微颔首。两名渊国侍女抬上一把造型古朴的紫檀木琵琶,琴身光滑,泛着幽冷的光泽。
云岫走到场中特意设好的席位,坐下,将琵琶置于膝上。她垂眸,指尖轻轻拂过琴弦,试了几个音。清越冰冷的弦音响起,竟让喧闹的宴会场安静了几分。
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都等待着这位身份特殊的长公主,会献上怎样的乐曲。
楼偃屏住了呼吸。
只见云岫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楼偃,那一眼,深不见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然后,她的指尖猛地一划——
“铮——!”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并非悦耳的音律,而像是一把冰冷的铁器骤然刮过所有人的耳膜!带着塞外的风沙之气,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骤然撕破了宴会场虚伪的祥和!
紧接着,急促而铿锵的乐声如暴雨般倾泻而下!那不是祝寿的欢愉之曲,而是一首众人从未听过的、充满了压迫感、诡谲莫测的琵琶调!旋律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指尖在弦上飞速轮拨、扫拂,发出令人心悸的铮鸣,仿佛两军对垒前的战鼓擂动,又似冤魂夜哭,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冰冷与悲怆!
这根本不是娱宾的音乐,这更像是一种……战歌!或者说,是复仇的序曲!
满场宾客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伐之气的乐曲震住了,人人脸色发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太后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楼国君主微微蹙起了眉头。
楼偃只觉得那每一个音符都像锤子砸在他的心上!他死死盯着场中那个仿佛与琵琶融为一体的女子,她微微闭着眼,神情专注而冰冷,指尖翻飞如电,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凌厉无比的气场之中。
他忽然明白了她那句“并非凡音,只怕寻常人消受不起”是什么意思!
这琵琶声,分明弹的就是三年前那场城破之殇!弹的就是他亲手将她献出的那一刻!每一个音节都在控诉,都在嘶吼!
就在乐曲进行到最激烈、最令人窒息的高潮时,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小跑上帝台,在皇帝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皇帝的脸色骤然一变!目光猛地射向场中弹奏的云岫,又倏地转向楼偃,眼神锐利如刀!
几乎同时,楼偃的心腹侍卫也趁着众人被琵琶声吸引,悄然来到他身后,用极低的声音急促道:“王爷!不好了!昨夜抓获的那个信使……在严密看守下,中毒暴毙了!看守他的两名兄弟也……昏迷不醒!”
楼偃脑中“嗡”的一声!
中毒暴毙?严密看守下?
他猛地看向云岫,她恰在此刻拨出最后一个撕裂长音般的音符!
“锵——!”
余音震颤,不绝于耳。
整个宴会场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云岫缓缓放下琵琶,站起身,对着帝后方向微微一礼,声音平静无波:“献丑了。”
然后,她抬起眼,迎上楼偃震惊而愤怒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笑意。
那笑意仿佛在说:游戏,开始了。
寿宴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诡异的寂静和暗流汹涌的恐慌。楼偃知道,他截获密信、审讯信使的行动,早已在她的算计之中。甚至那信使的死,那两名昏迷的守卫,都可能只是她反击的开始!
而下一刻,皇帝冰冷的声音响彻大殿,矛头直指而来:
“楼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