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人尽皆知,尚书府家的七小姐对安成侯谢瞻痴心一片。
替他顶罪受罚,带伤翻墙去楚风馆给他送银钱。
甚至在他与小倌耳鬓厮磨时,跪旁边亲手为他们剥核桃。
连素来纨绔的六皇子都忍不住感慨:谢小侯爷好大的魅力,若不娶了她怕难收场。
他不屑冷笑。
这等自轻自贱的货色,也配入安成侯府
可后来他不仅八抬大轿把我抬进侯府,还许诺终身不纳妾室、不置外室,全心全意待我一人。
而我,在生下小世子的第二天,死遁消失了。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受谢老夫人之命,接近他,为侯府诞下新的继承人。
1
夏荷宴上。
明婉郡主与我一前一后走进青涟庭时,就见谢瞻跪在庭中。
他半坐似的撑在地上,素白锦袍松松垮垮披在肩头,玉冠歪斜,浑身透着一股子纨绔劲儿,偏偏张扬得让人移不开眼。
皇后坐在堂前拍案怒喝:谢瞻!你不顾宫规礼法与秦侍郎打架便也罢了,可那‘六朝金枝’是内务府花费三个月才培育出来的,仅此一朵!
你把花砸了,赏荷宴还赏什么
被训的少年眼皮未抬,懒洋洋打出个哈欠。
架是两人打的,花也是两个人砸的,就因为秦昼是许家未来的姑爷,娘娘便逮着我一个人罚,未免太偏心。
你也不看看秦昼被你打成什么样!
明婉郡主听见心上人被欺负,火爆脾气瞬间被点燃:谢瞻,你属狗吗见人就咬!
谢瞻不耐拧眉,视线扫过我,顿时眼睛一亮。
真正砸坏莲花的人来了,娘娘要罚就罚她。他指向我道。
你放狗屁!明婉郡主差点动手打人,安然和我一同宫,哪来的时间搞破坏
说完,她牵起我的手安慰道:安然别怕,你只管实话实说,姑姑自会定夺。
我抬眼望向谢瞻。
他唇角噙着讥诮的笑,神色笃定。
花确实是臣女弄坏的,还请皇后娘娘责罚。我垂首跪下。
皇后和明婉郡主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
谢瞻嗤笑一声,站起身,弹了弹衣摆上的灰,既然罪魁祸首已经找到,臣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他已甩袖离去。
明婉郡主怔了怔,回过神恨恨剜我一眼:柳安然,你彻底没救了。
2
纵使有明婉郡主求情,依旧免不了一顿罚。
在青涟庭外跪满两个时辰起身时,膝盖已经痛到没有知觉。
暮色四合,更漏敲过三更。
浅云才为我上完药,就收到侯府小厮送来的消息:
‘楚风馆,多带点钱,速来。’
我拿信纸的手一顿。
楚风馆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南院,无数好男风的达官贵人、纨绔子弟皆聚于此。
尽管心中忐忑,我最终还是换上一袭轻便的衣裙,翻墙前往。
推开雕花木门,只见满室红袖添香,脂粉香气混杂着酒味熏得人头晕目眩。
谢瞻斜倚在软榻上,正由着怀中的青衣男子给他喂酒,暧昧缱绻。
我脚步微顿,却很快恢复如常,神色不变地步入室内,将钱袋子放在矮几上。
银子我带来了。
四周立时响起一阵调笑声。
谢小侯爷,还是你厉害啊!六皇子江贺眯眼打量着我,戏谑道:在座哪位来这玩不偷偷摸摸的,你倒好,还叫人小姑娘来给你嫖资!
众人哄堂大笑。
谢瞻慢悠悠松开怀中的男子,从软榻上起身。
男子好奇地偷瞄我一眼,而谢瞻却是对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还杵着干什么你可以滚了。
我没动。
谢瞻。我看向他,声音坚定,你曾答应过我。
谢瞻眉头拧起,我答应了你什么
只要我无条件满足你二十个请求,你以后就不来这,今日在青涟庭那已经是第二十个了。
此言一出,满座的人笑疯了。
阿瞻不是三年前行过弱冠礼了吗还这么幼稚江贺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小侯爷一诺千金,你快跟人家回去吧。
谢瞻也被这番话逗得忍俊不禁。
柳安然。他敛下情绪,一脚踹在酒桌上,你蠢死算了,哪些话是真是假听不出来吗
我攥紧双手,执拗地盯着他: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里,无条件相信。
满室的笑声低了下去。
啧啧。江贺摇头感叹,你从哪找来这么个痴情种
谢瞻神色一滞,却转瞬即逝。
他一把揽过身旁倒酒的男子,冷笑道:行,不就是想我以后不来这,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记得今日在青涟庭我可没求你,所以最后一个不算数。
说着,他点了点摆放在桌上的一盘核桃,南烛公子最爱吃核桃,你帮我剥,用手剥,什么时候剥完什么时候走。
言罢,他俯身而下,吻住了怀中男子的唇。
我竟真的开始剥起核桃。
坐在谢瞻身边,能听见他们不时发出的种种声响,娇笑,轻哼。
很烦。
可我仍然坚持着剥完了。
手疼,膝盖疼,浑身哪哪都不舒坦,但想到谢瞻以后不会来这,心中不由轻松几分。
窗外晨光微明。
雅间中众人多已酩酊大醉,方才还在陪谢瞻喝酒的南烛公子也伏案不起。
唯有谢瞻与江贺还在自斟自饮。
我把剥好的核桃仁放到他面前,低声道:可以走了。
谢瞻懒散扫过一眼,目光触及到我血肉模糊的双后,微微蹙眉。
行,你先去把我的马牵出来。
好。
刚关上包厢门,我听见江贺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阿瞻啊,没想到柳七小姐竟对你痴心若此,照这么发展下去,你以后若不娶了她怕难收场。
我离开的脚步不由放慢。
下一瞬,便听陆迟冷笑道:这等自轻自贱的货色,也配入安成侯府
3
自那天从楚风馆离开,我病倒卧床休养了几日,谢瞻信守承诺在没去过那里。
病好后,我带着亲手做的芙蓉糕去马场找谢瞻,却在半路上被人捂嘴拖进小巷。
绑我的人正是前几日与谢瞻一起的那位男子。
我记得他,南烛,楚风馆的头牌。
坊间传南烛公子,‘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可他拿匕首划破我脸颊时,面容狰狞又丑陋。
柳七小姐是吧,你说说你,安分守己地做个大家闺秀便好,何故与我争谢小侯爷
他本来许诺要带我回侯府,就因为你,他现在连楚风馆都不来了!
我痛得冷汗直冒,声音颤抖:我……并非故意与你争,实属……逼不得已……
他一把抓住我的发髻,将我的头狠狠撞向墙壁。
什么逼不得已。他语气森然,都不过是借口!你们这些贵小姐最瞧不起我们这种人,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既然敢碍我的路,就休怪我不客气!
南烛拿起匕首准备给我个痛快。
匕首快落下的瞬间,我看向他身后,哆哆嗦嗦喊了句。
小侯爷。
南烛惊恐回头。
我趁机撞开他,拼命逃跑。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甩掉南烛。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混杂着鲜血和墙灰一颗颗滚落下来。
我这副模样,自然没法去马场,连在外面多待一刻都危险。
我只能偷溜回尚书府。
幸好住的院落偏僻,没撞见下人。
浅云看见我,吓了一大跳: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径直朝屋内走去。
她伸手拉住我,姨娘在里面,你这样进去怕是会吓到她。
我跟她去偏房,换衣挽发,将额头和脸颊的伤口简单上药包扎。
走进主屋,林姨娘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手中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芙蓉糕。
我脚步轻轻地靠近,拿走糕点,拭去她嘴角的碎屑。
深宅大院中见不得光的龌龊手段层出不穷,她在我三岁那年被逼疯。
如今有我在,尚且能谋她一口饭吃,若我出嫁离开尚书府,她估计活不了几日。
书案上摆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
【我不想继续了。】
看着林姨娘不安稳的睡颜,我思忖许久,最终将这张纸条揉成团丢掉。
我坐到软榻边,握住她温热的掌心,低声呢喃:
阿娘,再等等,我会带你回淮安。
4
我被南烛欺负的事情不知怎的被谢瞻知晓。
他怒气冲冲地闯入尚书府。
我本以为他来是为南烛讨说法,没成想他竟将一罐紫云膏重重拍在案几上。
柳安然,你干脆蠢死算了!被人那么欺负也不知道去报官!
我当然想去。
可我最近追着谢瞻满城跑一事已经惹得父亲不快,若再去报官把事情闹大,我日后想出尚书府就难了。
我对上谢瞻盛怒的双眸,看见他点漆黑瞳中我狼狈的剪影。
沉默良久,我才轻声对他开口:听说你打马球得了第一筹,恭喜。
谢瞻离开时,狠狠一脚踹在院门上。
翌日。
我便听闻,谢瞻昨夜提剑冲进楚风馆把南烛的手砍了,如此他还不解气,离开前甚至放了一把火。
浅云兴奋地说:谢小侯爷这是在替小姐出气。
当日谢瞻又来尚书府找我,冷着脸对我说:
你别自恋,我收拾他是看不惯他打着我的名义欺负人,哼,他算个什么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就迅速离开了。
留我一人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
楚风馆是秦家的产业,秦昼与谢瞻本就是死对头,经过这么一闹,秦昼恨不得弄死他。
秋猎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我匆忙找到谢瞻时,他正在和几名黑衣刺客缠斗,虽不落下风,但衣衫上有几条明显的血痕。
秦昼站在不远处,冷言嘲讽:没想到小侯爷身手这般利落,可惜,以后也没人知晓了。
说着他搭箭上弓瞄准谢瞻的后背。
谢瞻!我疾呼一声,冲过去挡在谢瞻身后。
箭矢射穿我的左肩,疼得我倒吸凉气。
安然!
谢瞻面色骤变,出手愈发狠厉。
恰逢此时,猎场巡逻的护卫慢我一步追来。
秦昼阴冷地瞪我一眼,大手一挥:撤!
护卫们追刺客去了,谢瞻抱起我上马回营地找太医。
路上,他一直在骂我:柳安然,你是不是有毛病!那一箭我自己能躲开,谁要你挡!
我强忍住疼痛:我不想你受伤。
谢瞻身形一顿,更加恼怒。
我受不受伤,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固执地回答道: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
谢瞻瞬间噤声,揽在我腰间的手臂绷得极紧。
少顷,他恨恨咒骂一声,随后郑重开口道:待会儿我就去找陛下为我们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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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幸好箭矢没有伤到肩膀骨节,太医说我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
但令我意外的是,谢瞻真的找皇帝求了赐婚的圣旨。
秋猎结束,谢瞻护送我回家。
我从马车上钻出,抬头便看见‘安成侯府’四个大字。
他面色冷峻地身后,语气中透着几分不自然:从今日起,你就在侯府住下。
我一愣,正想婉拒。
我和他虽有婚约,但现在就住进侯府实在不合礼数,更关键父亲不会同意。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谢瞻率先沉下脸打断我:拒绝也没用!
也不想想你住的那是个什么地方,侯府下人住得都比你好,回那去你还怎么好好养伤耽误了婚期误旨怎么办
他叫来管家领我去提前备好的院落,吩咐完便扭头就走,走得太匆忙,险些撞上巷口的石柱。
我错愕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
养伤期间,谢瞻的母亲来看过我。
你做得很好。她端来一碗汤药,放心,你娘我已经派人接出尚书府安置好了,现下最紧要的是调理好你的身子。
……
十月廿八,我以正妻之礼嫁入安成侯府。
新婚夜,谢瞻郑重地对以前欺负我的事道歉,还许诺终身不纳妾室、不置外室,往后只全心全意待我一人。
之后,他竟听从谢老夫人的安排去鸿胪寺复职,再没外出厮混过。
六皇子来侯府约他去长乐坊玩,他却客客气气地把人往外请。
六殿下想寻乐子找别人陪去,本侯绝不会再踏入那些地方半步。
江贺惊得合不拢嘴。
初时,大家只当谢瞻新婚燕尔一时兴起,可两月过去,谢瞻竟靠自己的努力升官了。
众人这才觉出几分蹊跷。
这一日,江贺又来寻他去烟花柳巷玩,遭拒后,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谢瞻,你竟然真的愿意为了柳安然听谢老夫人的话
江贺同谢瞻说这些话前,以泡茶的借口支开了我,所以他们还不知道我会忽然回来。
我立在窗外,听见谢瞻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江贺,安然和桃夭很像。
6
来年开春,我怀孕了。
与此同时,谢瞻已经升到鸿胪寺少卿的位置。
不得不承认,他天资卓绝,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厉害。
其实在谢瞻六岁时,皇帝曾看过他写的文章,当时还称赞他‘有状元之骨’。
后来他也确实没让众人失望,高中榜首,入户部任职。
可就在两年前他忽然变了性子,整日斗鸡走马、眠花宿柳,还染上断袖的癖好。
如今浪子回头,以前世人对他的那些留言和骂名通通消声灭迹。
升官的那日,谢瞻拿了一对檀木琉璃花灯回来跟我炫耀:
这是前几日我主持召见朝会有功,特意找陛下要的赏赐,晚上点燃烛火放到屋内,可亮如白昼!
我望向他微微扬起的眉梢,唇角也不禁噙着笑意:这灯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
世间女子怀孕后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好的习惯,我也不例外。
晚上睡觉但凡烛光不够亮,我都会梦魇惊醒。
没想到谢瞻竟如此有心。
我看向他的目光温柔了几分。
你别多想!他猛地别过脸去,耳尖泛红,我是怕你整晚翻来覆去地乱动,吵得我也睡不安生。
我笑了笑:谢谢侯爷。
谢瞻轻咳一声,不太自然地扭回头看向我。
都一家人谢就免了,对了,明日我要去云州出差,你和我一起去。
我愣了一下,刚想以有身子不便的理由拒绝,他却慌慌张张地继续说:
你别误会!我可是不是一天都离不开你,只是……只是……听说云州的龙云山上有处天然温泉,泡一泡对孕妇身体有益,还有……还有……
他支支吾吾半天找不到其他理由。
我展颜微笑:我还从没泡过温泉,侯爷若不嫌麻烦愿意带我去,我感恩戴德。
我怎会嫌你麻烦谢瞻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你快去收拾东西,对了,这灯也要记得带上。
7
谢瞻花了半天的时间办完差事,随后他带我逛街,入戏楼观戏,去龙元山泡温泉。
三日后,午时,我们回到京都。
马车驶过上新街,谢瞻吩咐车夫先不回侯府,去醉香楼。
醉香楼的烤羊腿麻辣鲜香特别好吃,正好趁母亲不知道,我带你尝尝!
我顿时怔住。
自有孕后,沈老夫人对我日常的吃食用度管控非常严苛,饮食必须以清淡为主,让我这个喜好吃辣的人格外难捱。
陪谢瞻出差这几日我也一直忍着,除了有时嘴馋按捺不住偷瞄过他盘中的烤肉两眼。
没想到,谢瞻连这些都记着。
瞬时,愧疚之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梦寐以求的烤羊肉吃在嘴里却尝不出味道,我心不在焉,还不小心把油蹭到脸颊上。
谢瞻拿出手帕帮我拭去油渍,温声抱怨:吃东西还发呆!
他随便将我散落的鬓发挽回耳后,温热的指腹触碰到我耳尖时,他突然愣住了。
和他成亲后,我们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可莫名其妙地,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相触,碰到的肌肤竟似被火炭灼烧般滚烫,甚至向全身蔓延。
我本能地想垂下头,谢瞻却更用力地捉住我的下颌。
我错愕地望向他。
他眼底蓄满了星星点点的碎芒。
安然,我……
谢瞻喉结滚动,似有什么重要的话对我说。
不想这时包厢门被人冲外推开。
谢瞻!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发现来人是江贺,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头戴幕篱的女子。
江贺大步走近,神色匆忙道:我帮你找——
他话没说完,那位女子掀开幕篱飞扑进谢瞻怀中。
阿瞻,我好想你!
谢瞻身形一滞,一副状况之外的表情。
女子渐渐从他怀中退出,转看向我,这就是你新娶的夫人
几乎话音落下的同时,谢瞻大声反驳道:不是!
我心下一空,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女子。
眉目如画,面若桃花,难怪取名叫桃夭。
可看着这张与我七八分相似的脸,我感到十分不适。
……
我很早就听说过她,也知晓我们容貌相似。
她是谢老夫人给谢瞻精挑细选出的通房丫鬟,伺候谢瞻启蒙,待谢瞻娶正妻后可升为妾室。
但谢瞻和桃夭都不满足于此。
尤其是谢瞻,明里暗里与谢老夫人作对,还试图以命相逼要娶桃夭为正妻。
谢老夫人自然不同意,寻到个机会给桃夭灌了毒酒,扔去乱葬岗。
谢瞻连心上人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报复性地颓废消沉,赌博、打架、逛青楼,甚至日日与不同的小倌厮混。
我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
可我没想到桃夭居然没死,还回来了。
8
我、谢瞻、桃夭、江贺围着方桌各坐一边。
谢瞻心绪不宁,一杯接一杯地倒茶猛饮,竟喝出几分饮酒的气势。
席间静得可怕,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
桃夭扁扁嘴,率先打破沉默:阿瞻,你都不知道,若不是我命大,你就再也见不到……
砰!
没等她把话说完,谢瞻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在桌上。
桃夭吓得一颤,宛若受惊的小鹿般望向他。
谢瞻却没看她:茶没了,我再去拿一壶来。
说完他径直起身离开。
江贺看看他,又看看我和桃夭,果断跟着谢瞻一起离开:我也去拿茶。
雅间内只剩下我和桃夭两人,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尴尬。
我想了想,缓缓站起身。
你们叙旧吧,我先回侯府了。
刚走出两步,桃夭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你是在跟我炫耀你能光明正大地回侯府
哼,好笑,你也不想想若是没了这张与我相似的脸,你能爬上侯爷的床吗
我回过身。
桃夭一脸仇视地盯着我,脸上丝毫不见方才的乖觉,只剩下对小偷偷家的不屑讥讽。
我微微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桃夭从上到下扫视我两遍,神色愈发轻蔑。
长得像又如何,现在我这个正主回来你就得给我腾位置。
说着,她站起身踱步到我身前,一把掐住我的下巴,压低声音:
替身终究是替身,我与阿瞻数十年的相伴之情,你如何抵挡得过
你且看着,我只要说两句话,阿瞻便会弃你而去回到我身边。
我不舒服侧头,正要挣开她的手。
她却先一步松手,用力掴了自己一巴掌,尖叫着跌倒在地。
桌边正放着一杯没喝过的茶水,经她一撞,茶水尽数洒在她身上。
她伏地抽泣,衣衫微湿,令人不由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桃夭!
谢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越过我急促地朝她奔去。
他惊慌失措地扶起桃夭,揽入怀中。
没事吧
桃夭像只受伤的兔子,环住他的脖颈,轻声哭诉:我不过想问问姐姐的名字,她……她却突然动手打我。
谢瞻缓缓抬眸望向我。
我只觉眼前这一幕荒唐至极。
在后宅沉浮这么多年什么腌臜戏码没见识过,没曾想,今日竟栽在这等拙劣的手段上。
我没开口解释,盯着谢瞻,幽幽问道:侯爷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清者自清,有些事多说无益,只会越描越黑。
谢瞻眼神闪烁,他缓缓张嘴。
桃夭却倏然大哭起来,靠在谢瞻颈边,积压许久在这一刻猛然迸发:阿瞻,当初从乱葬岗醒来我真的害怕极了。
后面又被人牙子拐卖到溯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若不是此次幸得六殿下相助,恐怕此生再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但没想到,你竟娶了新人相伴……
阿瞻,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9
桃夭泪如雨下,哭得气息奄奄。
谢瞻听她说完这些话,心疼又懊恼,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我忽然意识到此刻站在这里很多余,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刚走出雅间,就听见桃夭哭啼啼地质问谢瞻:阿瞻,你是不是厌弃我了所以才会娶别的女子。
谢瞻几乎未曾迟疑地回答:没有!若不是你死了,她又与你有几分相似,我怎会娶她。
我抬起的脚步一顿,继而故作无事般走下楼梯。
回到侯府,我直接去秋水居找谢老夫人。
桃夭没死,她回来了。
谢老夫人转动佛珠的手一停,什么时候的事,谢瞻知晓吗
就在刚刚,人是六皇子带来的,他们这会儿正抱在一起互诉衷肠。
她把佛珠重重扔到桌案上,语气不悦:此事你不用管,我会派人盯紧她,以后非必要你就别出门了,安心在府中养胎。
魏大夫说你肚子里这个多半是男孩,只要生下他,我会帮你和你娘弄个新身份,送你们去槐安。
……
一年前,谢老夫人突然找上我。
让我接近谢瞻,为侯府诞下新的继承人,她就帮我和我娘离开尚书府。
初听时我只觉好笑。
沈老夫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一个尚书府最不受宠的庶女,哪入得了小侯爷的眼况且,坊间盛传小侯爷喜欢男子。
谢老夫人摇摇头,递给我一张画像。
他不喜欢男子,他只是在报复我,和我作对。
这画像上的是他的心上人,不过已经死了,你与她长得很像,性子也差不多。
谢瞻是我生养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会对你动心。
我当时没答应。
过了几天,浅云打听到,母亲有意将我许配给年过半百的范永做第二十七房小妾。
此人祖上三代便是皇商,家财万贯,父亲也默许了这种卖女求荣的行为。
依我本来的打算,我会自己相看一位家世清贫但为人和善的公子,嫁过去后再将阿娘接走。
可我日日谨小慎微,母亲依旧看不惯我和阿娘。
于是我找上谢老夫人,屈服了。
自此我开始魔怔般追在谢瞻屁股后面。
起初谢瞻多看我一眼都嫌烦,对我冷言冷语。
有时我会想,谢老夫人的判断不一定正确,我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他的青睐。
直到秋猎我不要命为他挡下一箭。
谢瞻竟主动求旨娶我。
原来谢老夫人是对的,他的确嘴硬心软。
成婚后,谢瞻待我极好,好到我竟觉得他已经忘记桃夭,爱上了我。
这让我无比愧疚。
厌恶自己对他的欺骗,恨老天为什么不让我早点遇到他。
直至今日遇见桃夭。
10
第二日清晨,谢瞻终于回来了。
我睡眠一向浅,听见他推门的声响一下睁开眼睛。
他关上门朝我走来,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衫。
吵到你了
我摇摇头。
目光甫一对上,谢瞻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昨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垂首轻声道:我看侯爷似乎与妹妹有很多话要说,不好意思开口打搅。
听我提起桃夭,他神色愈发窘迫。
安然,昨日我同桃夭说的那些话,你别太当真。
我感到一丝意外。
我问:哪些话
谢瞻神情一滞,低下头道歉道:是我不对,不该说娶你是因为你和桃夭长得像这种胡话。
其实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谁的替身,安然,我既然娶了你就会对你负责,你不用担心桃夭会对你造成威胁……
放在被子里的手不由自地握紧,指甲狠狠戳进掌心。
原来他说这么多是怕我伤害桃夭。
我垂下眼帘,觉得刚才因为他道歉而心跳加快的行为有些可笑。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竟天真地幻想,谢瞻对我有几分真心。
好蠢啊。
安然谢瞻见我走神,再次开口唤道。
我抬眸望向他,微微一笑。
侯爷先前说的那些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况且我倾慕侯爷,哪怕侯爷真把我当作替身也无所谓。
谢瞻看向我的目光愈发愧疚,伸手抱住我。
安然,你放心,待我说服母亲把桃夭接入府中,以后定会好好补偿你。
好。
……
接下来几个月,我安心待在侯府养胎。
关于桃夭入府一事,谢瞻提过很多次,但谢老夫人一直没松口。
顾忌着我有身孕,谢瞻没像以前一样胡闹,只是经常侯府与别院两头跑。
有时他贪恋温柔乡没舍得回侯府,我还为帮他打掩护。
于是,谢瞻心中对我愧疚更甚。
安然,能娶到你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只是浅浅一笑,眉目弯弯却不带半分真情,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终于到了生产这天。
谢瞻在别院陪着生病的桃夭,谢老夫人派人去请了好几次都没能把人请回来。
经过一天一夜的努力,我顺利诞下一个男婴。
稳婆将孩子擦干净,抱给我看。
像只没长毛的小猴子,又丑又可怜。
我不禁质疑起当初做的那个决定是否正确。
沈老夫人进屋,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心情格外激动:
你需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说一声随时可以走。
我收回看向孩子的目光,就明天吧。
你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不如等孩子满月再离开
不了,难产而亡可是再适合不过的借口。
沈老夫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行。
有些感情斩断就得趁早,否则会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生根发芽,最终难舍难分。
11
我服下沈老夫人事先准备好的假死药,以安顺侯夫人的身份风光出殡。
谢瞻哭没哭我不知道,吃下假死药五感尽失,我听不见也感受不到。
一个月后,我带着阿娘和浅云如愿抵达槐安。
回到熟悉的地方,阿娘的病情稳定许多,能认出我,唤我的名字。
虽然在她眼中我永远只有三岁,但比起以前把我当陌生人拳打脚踢的状态,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所有事都朝着好的方向进行。
我恍然醒悟,当初答应谢老夫人的请求,的确是明智之举。
秋收冬藏,不自觉间在槐安度过了两年。
这日,我从医馆中回到家,把出门时晒好的药材往屋子里收。
浅云手提空菜篮,满脸惊恐地跑进院中。
小姐,我……我看见侯爷了。
我微微一怔,谢瞻
对!就在去菜市路上的千味楼门口!浅云被吓得不轻:他……他好像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他一定认出我了,小姐,我们快收拾东西跑吧!
我刚想开口劝她别自己吓自己,转眼,就看见谢瞻正站在门外。
两年未见,他身形消瘦不少,面容也略显憔悴。
他红着眼在门口盯了我许久,才疾步走进小院,伸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安然,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蹙紧眉头,试图挣开他的手,语气平淡疏离:公子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口中的安然。
我不会认错!谢瞻高声反驳,你是因为桃夭的事怨我,对吗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不由一怔。
谢瞻一把将我拽入怀中。
安然,我知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为别的女子冷落你,一心一意独爱你一人。
安然,别再离开我了。
听他说完这些话,我差点笑出声。
洞房花烛时他就曾对我许诺过一心一意的誓言,可遇到钟情的女子,他便选择性失忆。
现在后悔了,竟觉得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给我听,我就愿意死心塌地跟他回去。
原来,他也这般天真。
我伸手推开谢瞻,神色冷漠:公子方才说的那些话我听不懂,你真的认错人了。
谢瞻愣了一下,眉心紧拧。
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与公子素昧平生,何谈生气。我冷静的看向他,公子瞧着眼生,应该是外地来的,可我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槐安。
最初,我对谢瞻的感情很简单,纯粹是欺骗他的愧疚。
中途差点喜欢上他。
因为我以为他不是父亲那种朝三暮四的假君子,结果却令人失望。
世间男子皆薄情,没什么两样。
谢瞻皱眉看向我,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
安然,我不会错认自己的妻子。
我知道,你定是还没解气,不想原谅我。
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跟我回侯府的那天。
12
自那日重逢后,谢瞻将隔壁的院落盘下。
每日变着方地送花、送糕点,掐着点接送我去医馆。
邻里见谢瞻穿着富贵,个个对我满眼艳羡,恭贺我攀上高枝。
可我只觉很烦。
我思忖着要不干脆承认自己是柳安然,顺便将当初与谢老夫人算计他的事情说出来,把他气走。
还没做出决定,桃夭出现了。
夕阳垂暮。
谢瞻送我到小院门口,一如往日地说些酸溜溜的情话。
桃夭忽然从角落冲出来,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刺向我:去死吧!贱人!
谢瞻迅速捉住她的手腕,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人抵在墙壁上。
找死!
阿瞻……桃夭手中的匕首脱手,双手胡乱抓着谢瞻的手臂,试图让他松开。
我说过,以后不许再出现在我眼前。谢瞻手下用力。
我清楚听见一道骇人的骨断声,连忙制止:谢瞻,你冷静点。
谢瞻这才松手。
桃夭靠坐在墙根,捂住脖子猛咳,良久才缓过神,嘶哑大吼:
阿瞻,你居然为了她要杀我!
你知不知道这女子就是个骗子!她和那老妖婆是一伙的!她假装喜欢你,利用你,生出一个带有谢家血脉的孩子,好帮那老妖婆继承侯府爵位!
谢瞻看向我,满脸震惊,期盼我能出言否认。
而我却淡然开口:她所言极是。
我回答得太坦荡,桃夭都忍不住看向我,惊愕地瞪大双眼。
所有事情都已经说开了,我不做停留地迈步进屋。
谢瞻却伸手拉住我。
什么意思他声音颤抖,暗含怒意,你当初苦苦纠缠,说没我会死,全都是假的
我抬眸望向他,轻轻点头。
没错。
陆迟的眼神,从最初的难以置信逐渐转为满腔愤怒。
柳安然,你真的脑子有病!
我长叹出一口气,诚恳道歉:谢瞻,利用了你是我不对。
但我实属被逼无奈,尚书府人人想害我和我娘,唯有谢老夫人愿意帮助我们,我只能答应她。
提起谢老夫人,盛京人都会称赞她一句‘世间仅有的奇女子’。
她本是九品小官家的庶出小姐,十六岁那年嫁入安顺侯府冲喜。
怀孕的第二个月,安顺侯就撒手人寰。
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她,觉得她肚子怀的不是男孩,就等着看安顺侯府的爵位被收回,她被扫地出门的笑话。
可偏偏她生下了谢瞻,还将他培养的很好,顺利入仕,成功继承安顺侯爵位。
她将半辈子都奉献给了侯府,所以她将侯府的兴荣看得极其重要。
故而在谢瞻与男子厮混时,她才慌了神,急忙找到我。
其实谢瞻当初与谢老夫人作对,不全是为桃夭,更大的原因是为他自己。
在尚书府那片苦海中飘零沉浮的我想求一方安稳,而在安顺侯府被压抑规训的谢瞻想打破束缚。
我虽然欺骗了他的感情,但也算帮了他。
谢老夫人守着新的希望,放弃他,他便能无忧无虑地拥抱期待已久的自由。
我没敢把这些话对谢瞻说出口,太残酷冷血了。
而现在的谢瞻显然没想到这层面。
他松开我的手,眼神受伤地不住摇头。
假的……都是假的……
13
此后快两个月,谢瞻再没出现。
我心中稍安,以为他终于想通了。
没曾想几日后的清晨,我推开院门,就看见他站在门口。
神色颓废,浑身沾满深秋夜晚的寒气。
我邀他入内,给他泡了杯热茶。
他接过攥在手中没喝,声音沙哑的唤了声,安然。
我没说话,静静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就当这些事情没有发生过,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微不可察地叹出口气。
不好。
为什么谢瞻陡然变得很激动,这段时间我回忆过无数遍,分明你也有对我心动的瞬间,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在一起
面对他歇斯底里的模样,我依旧神色平静。
谢瞻,你还没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聪明人从来不寻求永恒不变的真心,清楚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妄念。
唯有以感情为武器,谋得自己想要的、能掌握在手里、真真切切的东西,才是重中之重。
谢瞻盯住我沉默良久,忽地轻笑一声。
安然,你和我母亲一样狠。
说完,他放下茶杯起身离开。
茶烟袅袅,转瞬消散在风里。
我知道,谢瞻不会再来找我了,安顺侯府已彻底与我没关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