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小生命,已长成一个小小的五官精致的女孩。
云素衣为她取名“云河”,纪念那条冰河,也纪念那场不期而遇的救赎。
小小的院落里,渐渐多了孩童稚嫩的笑语和奔跑的身影。
云素衣脸上那层经年不化的霜雪,在云河一日日的“娘亲”呼唤中,悄然消融。
她依旧极少踏出这方小天地,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于灯下铺开泛黄的古籍,
用纤细的手指蘸着朱砂,在特制的阵盘上勾画那些繁复玄奥的线条,口中低喃着旁人听不清的“回家”。
只是,那研究奇门遁甲的身影旁,更多了一个小小的、好奇的影子。
云河会趴在案边,小手托着腮,看那些朱砂线条在娘亲指尖下蜿蜒流淌,发出微弱而神秘的光芒。
“娘亲,回家……是回河里去吗?”她懵懂地问。
云素衣便会放下朱砂笔,将她揽入怀中,温热的掌心抚过她柔软的额发,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河儿。娘亲的家,不在河里,也不在这里。很远,很远。”
她低头,望进女儿那双清澈如昔的眸子,
“但河儿,你就是娘亲现在的家。”
墨府前庭的测灵殿,高阔肃穆。
巨大的穹顶之上,镶嵌着能聚拢天地灵气的星辉石,白日里也闪烁着幽微的冷光,将殿内照得一片清寒。
今日是墨家本家及旁支适龄孩童统一测灵根资质的大日子。
测试灵根就是测出孩童们的根骨,有的适合炼器,有的适合炼药,有的适合练武,
根据根骨的不同,分别送孩童们去不同的门派学习,每个大家测根骨时,其他大家门派都会派人来挑选学徒,
如果哪家出了高天赋的孩童,那将是无尽的荣耀,
而墨家是炼器大家,如果能在本家测出根骨高的炼器孩童,那绝对是指定庆幸的事。
沉重的殿门敞开着,家族中有头有脸的男男女女济济一堂,低声交谈着,
目光不时扫向殿中央那座一人多高的水晶测灵柱,带着审视与期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香料、丹药和隐隐灵压的特殊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云素衣牵着云河的小手,踏进这阔别已久的喧嚣之地。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裙,脸上脂粉未施,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容光。
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无声地扎过来。
云素衣恍若未觉,只是微微收紧了握着女儿的手,感觉到掌心那只小手冰凉,且带着细微的颤抖。
“别怕。”她微微侧头,声音低得只有云河能听见,却带着磐石般的安稳,“看着娘亲就好。”
云素衣本不想踏入这里,但是云河得来,她深知,在这样的世界,
如果云河能有一个傍身的天赋技能,会让她以后的人生如意的多。
云河仰起小脸,望进娘亲平静的眼眸深处,那里似乎蕴藏着一片无风无浪的深海,瞬间抚平了她心底翻涌的惊涛。
她用力点了点头,挺直了小小的脊背。
测灵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个个衣着光鲜的孩子在父母殷切的注视下走上前,将小手按上那冰冷剔透的水晶柱。
光芒次第亮起,或强或弱,或赤红如火,或湛蓝如水,或翠绿如茵,映照着周围族人或惊叹、或满意、或惋惜的表情。
每一次光芒亮起,都伴随着一阵压抑的议论和几声克制的赞叹。
终于,管事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云河。”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穿着半旧鹅黄衫子、由那位早已失势的夫人牵着的女孩身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云素衣轻轻推了推女儿的背心。
云河深吸一口气,迈开小小的步子,独自走向殿中央那根散发着迫人寒意的巨大水晶柱。
脚下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面,清晰地映出她孤单的身影。
她站定在水晶柱前,那柱子比她高太多,像一个冷漠的巨人。
她伸出右手,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将小小的掌心,轻轻贴了上去。
触手冰凉,坚硬。
一秒。
两秒。
三秒……
水晶柱内部,那片深邃的、仿佛蕴藏了整个宇宙星空的透明,没有丝毫变化。
没有光,没有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波动。
它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眼,漠然地回视着下方渺小的女孩。
绝对的死寂。
死寂得能听到殿外寒风吹过檐角的呜咽。
然后,死寂被打破。
“噗嗤……”不知从哪个角落先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紧接着,低低的议论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汇聚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果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早说了,来历不明的东西,能有什么好根骨?”
“夫人也是可怜,捡这么个……”
“嘘!小声点……”
那些声音并不响亮,却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殿中央那个小小的、僵立的身影。
云河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和那水晶柱一样苍白透明。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紧贴着冰冷水晶柱的掌心,
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一片麻木的灼烫。
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些目光,更不敢去看身后娘亲的方向,
巨大的羞耻和无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一片压抑的哄笑与议论声中,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如同冰锥凿穿了所有的嘈杂:
“废物。自己无问世事,捡回来的孩子也是废柴!”
是墨氏家主,墨沉渊,她的养父。
他就端坐在主位之上,甚至没有看云河一眼,目光漠然地扫过殿内其他测出灵根的孩子,那声评价,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云河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两个字狠狠抽打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些针一样的目光和那冰冷的宣判。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的刹那——
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稳稳地、不容置疑地覆在了她那只依然贴在冰冷水晶柱上的小手之上。
是娘亲的手。
那熟悉的温度,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定住神魂的力量,瞬间穿透了云河指尖的麻木,
暖流般涌向她的四肢百骸,驱散了那几乎要将她冻结的寒意。
云素衣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女儿身边,她甚至没有看那死寂的水晶柱一眼,也没有看高高在上的墨沉渊。
她微微俯身,将云河小小的、僵硬的身体半揽入怀中,
用自己的身体隔绝了那些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形形色色的目光。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在云河耳边,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睥睨一切的骄傲,盖过了殿内所有的杂音:
“他们懂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没有根骨我们就做个快乐的米虫,有娘亲在,定会护你一生无忧!”
她的目光低垂,只落在女儿乌黑的发顶,
那眼神是云河所熟悉的、独一无二的温柔与笃定,像最坚固的堡垒,为她挡下外界所有的风雪与刀剑。
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比任何灵根的光芒都更耀眼,瞬间击碎了笼罩在云河心头的冰层。
暖阁里,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前庭残留的喧嚣与寒意,只余下炭盆里银丝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温暖而安宁。
云河蜷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身上盖着娘亲亲手缝制的、绣着歪歪扭扭小鸭子的棉被。
她小小的身子似乎还残留着大殿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冰冷,但心窝里,却暖暖地揣着娘亲那句话。
云素衣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手中拿着一柄小巧的银剪,正就着烛光,仔细修剪一盆虬枝盘结的寒梅盆景。
昏黄的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方才大殿里的风波,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微风。
“娘亲,”云河的声音带着点刚刚哭过的鼻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我……我真的是从河里来的吗?”
云素衣修剪枝叶的手微微一顿。
她放下银剪,转过身,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几分悠远和深藏的疲惫,但看向女儿时,依旧是全然的温柔。
她伸手,轻轻将云河颊边一缕汗湿的碎发拨到耳后。
“嗯,”她应了一声,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带着点回忆色彩的弧度,“就在府后头那条河。
那天雪刚停,河水冷得刺骨,你裹在一个深蓝色的襁褓里,漂在水边上,小脸冻得发青。”
她的指尖带着暖意,轻轻拂过云河的眉心,
眼神里带着云河看不懂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透过她,在看着更遥远的地方。
“娘亲那时……正想回家。”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随即又扬起,恢复了那份属于母亲的、带着点戏谑的温暖,
“说不定啊,真是菩萨看你娘亲可怜,特意把你这个小唐僧送来给我做伴的呢?”
“唐僧……”云河小声重复着,被娘亲熟悉的调侃语气感染,心头的阴霾又散去几分。
娘亲讲的唐僧的故事,十分动听,但是她知道市面上根本就没有唐僧的话本子,
那些动听的故事都是娘亲家乡的故事,所以她觉得娘亲好像就跟那个唐僧的故事一样,
虽然在身边,鲜活动人,但是却不知是从哪个遥远的地方而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