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苹果公寓
电梯
叮一声抵达十七楼,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是那股味道。
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清洁剂香气,像一层无形的膜,严密地包裹着这一整条走廊。1702,我掏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林森站在门口,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灰色家居服,连拖鞋的朝向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他手里正拿着一块雪白的抹布,微微泛着潮气。
回来了他声音很平静,没什么起伏,像他这个人一样,规矩得近乎刻板。
我挤出一个笑,侧身从他旁边溜进去:嗯,今天有点事,提前回来了。
他的目光在我鞋上扫过。我下意识低头,鞋边沾了点雨天溅上的泥渍。
门口有鞋套。他提醒道,语气没有不耐烦,只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单调。
哦,好,下次注意。我几乎是踮着脚,快速穿过客厅,奔向自己那间卧室的
sanctuary。公共区域的地板光可鉴人,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几乎能当镜子用。茶几上,遥控器、抽纸盒、甚至我随意扔在那儿的几本杂志,都像列队的士兵,棱角对齐,间距相等。
林森,我的新室友,一周前搬进来的医科高材生。当初中介把他夸上天:爱干净、安静、作息规律。是,他确实爱干净,爱到令人发指。
我甩上门,把自己扔进柔软的被褥里,长出一口气。合租就是这样,开盲盒。上一个室友邋遢得能养蟑螂,这个倒好,干净得让人窒息。
第一晚我就发现了他的规矩。浴室洗手台上,我的洗面奶、牙膏、护肤品,被他从高到矮排列整齐,标签一律朝外。我的牙刷,一支普通的软毛牙刷,刷头朝左放在漱口杯里,而他的,同款不同色,刷头朝右。
第二天晚上,我发现我的牙刷掉了个头,刷头朝右,和他的保持一致了。
我当时只觉得好笑,甚至有点佩服这种强迫症。我随手把它换了回来。
第三天,它又朝右了。
一次是偶然,两次……我试着又换了几次,毫无例外,第二天早上它总会乖乖地朝向右边。一种微妙的不适感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他动我的牙刷虽然只是调个方向,但那毕竟是入口的东西。
我跟他半开玩笑地提过:林医生,你是不是动我牙刷了
他当时正在擦厨房的燃气灶,连缝隙都用棉签清理。他头也没回,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摆放一致,看起来更整洁。
我噎住了,所有这是我的私人用品、我不太喜欢别人碰之类的话,在他那种理所当然的、追求极致整洁的光环下,都显得我像个不讲道理的脏鬼。
算了,忍忍吧。他除了这点变态的整洁癖,其他方面倒还算正常,甚至称得上模范室友——如果不计较空气里永远飘着的84味道的话。
卧室窗外传来车辆驶过湿滑路面的声音。雨又下大了。
我躺了不知多久,口干舌燥,想起来去客厅倒水。拉开房门,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林森房门底下透出一线光。看来他已经回房了。
我松了口气,放轻脚步走向厨房。接完水,转身时下意识瞥了一眼浴室。
浴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光。
他还没睡在洗澡
我端着水杯往回走,经过浴室门口时,鬼使神差地,脚步停住了。
门缝里,我看到一个背影。林森。
他穿着那身灰色家居服,背对着门,站在洗手台前。他没有在洗手,也没有在清理台面。他就那么站着,微微低着头,肩膀的线条有些紧绷,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水流声没有响起,一切静悄悄的。
他在干什么
我屏住呼吸,极慢极慢地,凑近那条门缝。
角度调整,视野拓宽。洗手台前的镜子映出他的侧脸,表情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沉迷,眼神专注得可怕。而他的手里……
是我的那只漱口杯。
他左手拿着杯子,右手,正捏着那支刷头朝右的、我的软毛牙刷。
然后,在寂静无声的浴室里,在惨白的灯光下,我看见——他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将我的牙刷送向他的唇。
不是擦拭,不是调整方向。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牙齿轻轻咬住了那排软毛。眼睛半阖着,像是在品尝某种滋味,又像是在进行一个隐秘的仪式。镜子里,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我手里的水杯猛地一滑,差点脱手。冰冷的液体泼在我脚背上,我一个激灵,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他含着我的牙刷。那不是偶然触碰,不是清洁检查。那种情态,那种动作……
一股冰冷的恶寒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我手脚冰凉,胃里翻腾起一股强烈的不适。
我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踮着脚尖,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无声无息地溜回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让我惊悸。那把牙刷,仿佛不是咬在他嘴里,而是卡在我的喉咙深处。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拉开房门。
公共区域依旧光洁如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安全味道。林森已经出门了,一切井然有序,仿佛昨夜那惊悚一幕只是我的噩梦。
我冲到浴室,盯着洗手台上的漱口杯。
我的牙刷,刷头朝右,安静地待在杯子里,湿漉漉的,像是刚刚被使用过,又像是被特意冲洗过。
我一阵反胃。抓起牙刷和牙膏,想扔,又犹豫——万一是我看错了万一他有什么怪癖但并无恶意直接质问,撕破脸,这合租还怎么继续
一整天上班我都心神不宁。那把牙刷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
下班回家,我磨蹭到很晚,故意错开可能和林森碰面的时间。楼下的路灯坏了,一闪一闪,投下幢幢鬼影。
快到单元门洞时,旁边阴影里走出两个人,拦在我面前。
请问是苏晚小姐吗为首的男人出示了一下证件,市局刑侦支队的。想向你了解一些关于你合租室友林森的情况。
警察找林森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他……他怎么了
我们正在调查他的一些事情。警察语气严肃,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他可能使用了虚假身份和信息进行合租。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异常行为
异常行为
调整牙刷方向。深夜含着我的牙刷。
我的嘴唇开始发抖,声音发颤:他……他到底是谁他怎么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警察目光沉凝,递过来一张照片:我们怀疑他与几起针对合租女性的刑事案件有关。这是在他之前租住地方搜查到的物品照片……
照片上,是几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些零碎物品:发卡、口红、还有……
好几支颜色各异的牙刷。
我的视线僵在那堆牙刷上,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四肢冰冷麻木。
他用我的牙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每个音节都在颤抖,他用我的牙刷……做了什么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沉默了一下。
那个年长的警察深吸一口气,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怜悯,但语气是职业性的冷静克制。
法医初步检测了牙刷上残留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不是用来刷牙的。
不是用来刷牙的。
世界寂静了一秒。然后轰然倒塌。
那句冰冷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脑海里反复拉锯,锯断了所有理智的弦。
不是用来刷牙的。
不是用来刷牙的。
那用来做什么
照片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牙刷,一支支,仿佛猛地刺进我的眼睛,化成无数狰狞的尖牙。我的胃袋疯狂地抽搐起来,喉咙被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堵死。我弯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像毒液一样顺着血管奔流,冻结每一寸肌肤。
警察的手扶住我的胳膊,防止我瘫软下去。他们的嘴在一张一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玻璃,模糊不清。
……需要你确认一下他的一些物品……
……近期尽量不要再与他接触……
……我们会派人……
我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那句不断回荡的话。不是刷牙。不是刷牙。
他含着它时那种沉迷的表情,喉结的滚动……他不是在清洁,不是在调整。他在……品尝不,比那更可怕,更亵渎。
我猛地抓住年长警察的袖子,指甲几乎掐进他的外套纤维里:那上面……是什么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告诉我!那上面到底有什么!
警察的脸色在昏暗闪烁的路灯下显得异常凝重。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令人窒息。
一些非常规的生物检材。他终于开口,措辞极其谨慎,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的神经,具体类别和来源,需要等更详细的法医报告。但目前看来,林森的行为模式高度符合我们追踪的一名罪犯,他专门选择合租屋,针对女性室友,有某种特殊的……收集癖。
收集癖。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照片上,那些装在证物袋里的发卡、口红、牙刷。它们不是被遗忘的遗落物,它们是战利品。是标记。
而我的那把,此刻正躺在十七楼浴室漱口杯里的牙刷,差一点,就成为其中最新的一件。
冰冷的恶寒彻底吞噬了我。我止不住地战栗,牙齿格格作响。
他……他现在在哪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们正在布控搜捕。他昨晚离开你住处后,就失踪了。警察紧盯着我,苏小姐,你昨晚是否察觉到任何异常任何可能提示他打算离开或者……处理掉某些东西的迹象
昨晚。
我提前回家。虚掩的浴室门。灯光下他的侧影。被他含在口中,属于我的牙刷。
他察觉了吗他察觉到我看到了吗
所以那牙刷被冲洗过,所以它湿漉漉地躺在那里——那不是使用后的痕迹,那是毁灭证据前的清理或者……只是他享受过后无意的残留
一阵剧烈的反胃再次袭来。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剧痛,我昨天……好像看到他……
话卡在半途。
就在这一刹那,兜里的手机猛地震动起来。
尖锐的、不合时宜的嗡鸣,像一道刺耳的警报,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我吓得一哆嗦,几乎是弹跳着摸出手机。
屏幕亮着。
一个没有保存的号码。
但那一长串数字,我认得。
是林森。
他给我打电话了。在警察告诉我他失踪、正在搜捕他的时候。
手机屏幕的光,惨白地映着我瞬间失血的脸。
嗡——
嗡——
它在我掌心持续震动着,固执地,一声接一声,像垂死病人的心跳,又像某种索命的倒计时。
周围的空气彻底凝固了。两个警察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我手中那闪烁作响的屏幕。
年长的警察极快极轻地对我比了一个口型,无声无息:
接。
开免提。
嗡——
嗡——
那震动透过掌心肌肤,直抵骨骼,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执拗。
我像被冻僵在原地,血液倒流,四肢百骸都灌了铅。屏幕上那串数字,每一个都像淬毒的钩子,勾着我的眼球,拽着我往深渊里跌。
年长警察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无声的口型命令重于千钧。
接。
开免提。
我的指尖冰冷、麻木,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按下了接听键,然后是免提。
嘶啦——
电流的杂音先涌了出来,像信号在极不稳定的深渊里挣扎。
然后,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沉重,粘稠,压得人耳膜发痛。
我们三个人站在路灯坏掉的阴影里,屏息凝神,只有那无声的沉默通过扬声器扩散开来,裹挟着无形的恐怖。
喂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挤出一个音节。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呼吸声。
悠长,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或者说,回味
紧接着,是林森那特有的、平静到近乎单调的嗓音,只是此刻,那平静底下似乎涌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冰冷的东西。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字正腔圆,像在念一个实验标本的标签。
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股消毒水和……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腥气,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你在哪
警察用眼神死死压着我,示意我冷静,套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幻觉的摩擦声,像是用手指缓缓抹过什么光滑的表面。
外面下雨了。他答非所问,声音里甚至染上一丝奇怪的惬意,空气很好,很干净。
干净。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让我毛骨悚然。
年长警察迅速在记事本上写下两个字:室外。有雨声排查监控。
你……用我的牙刷了我鼓起全身的勇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直接问出了那个卡在我喉咙里、让我窒息的问题。
问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太直接了!他会挂断!他会警觉!
但电话那头,只是又沉默了两秒。
然后,我听到他极低地、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短促,冰凉,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反而像毒蛇滑过脊背。
摆放一致,看起来更整洁。他重复了那次在厨房里的回答,语调平直。
但紧接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掺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近乎耳语的黏稠感。
而且……你的味道,比她们的,都要特别。
她们的。
照片上那些证物袋里的发卡、口红、牙刷……瞬间有了主人。
我腿一软,差点栽倒,旁边的警察一把架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也一片冰凉。
特别……什么特别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牙齿磕碰作响。
恐惧。他吐出两个字,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冷静,却又浸透了变态的享受,新鲜的、纯粹的恐惧,分泌出的荷尔蒙……是咸的,微微发涩,像初生的露水混着铁锈。很干净。
他用评价实验样本的语气,评价着我的恐惧。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年长警察立刻接过手机,声音沉稳有力:林森,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赵峰。你现在在哪里我们需要和你谈谈。
电话那头,林森的呼吸顿了一下。
随即,那种冰冷的、黏腻的语调消失了,重新变回那种刻板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遗憾。
赵警官。他准确地叫出了对方的身份,仿佛早有预料,谈话关于卫生习惯吗我认为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非常重要,尤其是合租环境,细菌和情绪的交叉污染……
林森!赵警官厉声打断他,立刻说出你的位置!不要再错下去!
位置林森轻轻重复,然后,我听到他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似乎是金属轻轻碰撞的声音,像是什么工具被拿起又放下。
位置很重要吗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问,重要的是……清理。彻底的清理。所有不洁的、混乱的、残留痕迹的……都要清理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
就像牙刷。用久了,总会沾染上别人的东西。刷毛深处,缝隙里……光用水冲,是不够的。需要更深入……更彻底的……清洁方式。
金属碰撞的细微声音又响了一下。
我猛地想起他医科生的身份,想起他那些闪着冷光的手术器械。
赵警官脸色铁青,对着话筒怒吼:林森!你不要乱来!立刻停止一切行动!
行动林森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点奇异的笑意,但那笑意让人遍体生寒,不,赵警官,这不是行动。这是……消毒。
为了绝对的洁净。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像是某种极小的开关被拨动。
紧接着,是某种细微的、持续性的低频嗡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那声音我听过!
就在昨天,就在1702的浴室里!他用来清理剃须刀缝隙的那种……小型超声波清洗机!
他在用那个东西……清洗什么!
他到底在清洗什么!我失控地尖叫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电话那头的林森,似乎听到了我的尖叫。
那低频的嗡鸣声为背景,他的声音再次贴近话筒,温柔得令人头皮炸裂,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过来:
别担心,苏晚。
很快……
就轮到你的了。
嘟——
嘟——
忙音响起,干脆利落。
他挂断了。
冰冷的忙音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我们三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我浑身脱力,瘫软下去,被警察死死架住。
赵警官握着手机,脸色难看至极,对着衣领下的麦克风低吼:信号最后出现的位置!快!通知所有单位!他要灭迹!可能要处理最后一批‘物品’,或者……对新的目标下手!
新的目标……
就轮到你的了。
我猛地抬头,看向十七楼那扇漆黑的窗户。
那里,曾经是我以为的
sanctuary。
现在,它是一个被标记了的、尚未被彻底清理的巢穴。
而我的牙刷,还在里面的漱口杯里。
等着被更深入、更彻底地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