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上的灯光有些冷白,映得镜子里那张脸,也透出一种不近人情的瓷白。
沈绾指尖沾了点口脂,尚未点上唇,身后那道视线便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周砚白靠在门框上,西装革履,一身清贵,像是刚从某个觥筹交错的宴会上抽身而来,身上还裹挟着夜露的微凉。他看着她,目光像尺,一寸寸丈量着她的眉眼,挑剔而冰冷。
颜色不对。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她不用这么艳的口红。
沈绾的手顿在半空,那点绛红凝在指尖,像一粒骤然凝固的血珠。她透过镜子,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三年了,从她嫁进周家那天起,这样的场景早已重复了千百遍。
周砚白走近,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不由分说地抽走她指尖的口脂,从妆匣里另挑了一管近乎裸色的,放在她面前。
用这个。
他的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手背,冰凉一片,激得她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沈绾垂下眼,拿起那管口红,无声地旋开。镜子里,她苍白的唇瓣被一点点染上柔嫩的粉,削弱了她五官里原有的那点冷清,添上几分无辜柔怯。
这确实更像是苏晚晚的风格。那个像春日樱絮一样柔软,却不幸早夭,成了周砚白心口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的女人。
而他,需要她这道伤口,时时刻刻保持着鲜活的痛楚。
所以,他娶了她。只因为她是所有替身里,最像苏晚晚的一个。
婚礼那天,声势浩大,周家包下整座庄园,运来上千亩的鲜红玫瑰,奢靡得不像娶妻,更像一场献祭。据说一夜之间,那些极尽绚烂的玫瑰齐齐凋零,枯萎的花瓣铺满了泥地,透着不祥的征兆。
婚后这三年,他夜夜归家,却从不肯真正碰她。主卧隔壁的客房,才是他常住的地方。他所有的夫妻义务,仅限于让她模仿,无止境地模仿。
模仿苏晚晚说话的语调,微笑的弧度,走路的姿态,甚至是如何拈起一只高脚杯。
就像现在。
他并未离开,依旧站在她身后,透过镜子审视她刚刚涂好的唇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仍不满意,但最终没再说什么。他的目光上移,落在她的眼睛上。
声音再软些,他忽然旧事重提,指的是她傍晚时接他电话的那句应答,她不像你这么冷,总是带着笑音。
沈绾搁下口红,陶瓷管身轻磕在玻璃台面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嗒。她依旧沉默,只是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练习过千百次的、柔顺的弧度。像戴上一张精致的面具。
周砚白的视线却骤然定格在她的左眼眼角。
那里肌肤光洁,什么都没有。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不悦,像是完美主义者看到了作品上无法容忍的瑕疵。说过多少次,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她左眼角有颗很小的泪痣。
他俯身拉开妆台最底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点痣笔。他把它拿出来,递到她眼前,命令道:点上。
动作熟练得像是已经做过无数次。
沈绾看着那枚黑色的点痣笔,心脏某个地方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地刺了一下,尖锐的疼过后,是绵长的麻木。她伸手接过,笔身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凉意。
她凑近镜子,微微仰起脸,冰凉的笔尖精准地落在左眼眼角下方。一点暗色晕开,一张完全属于苏晚晚的脸,终于在镜中彻底成型。
柔顺,娇怯,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惹人怜爱的脆弱。
周砚白眼底那点不悦终于散去了。他凝视着镜子里那张脸,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迷离,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早已香消玉殒的灵魂。
他看得那样专注,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一个真实的、会呼吸的她。
沈绾放下笔,指尖微微蜷缩。
良久,他才似回过神来,语气淡而疏离:早点休息。
说完,转身离开,没有半分留恋。脚步声渐远,是走向隔壁客房的方向。
梳妆台冷白的灯光下,只留下沈绾一个人,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倒影。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雪松冷香,无声地将她包裹,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手,指腹用力擦过眼角。
那点新鲜的黑色泪痣,瞬间模糊溃散,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拖出一道狼狈的痕。
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第二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际,沉甸甸的,让人心头也莫名发闷。
周砚白一早就出了门,没说去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向如此,从不会向她报备行踪。或许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摆在合适位置上的物品,物品不需要知情。
宅子里空荡而寂静,佣人们走路都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了什么。
沈绾习惯了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她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捧着走上二楼的书房。周砚白不许她动他书房里的东西,但他今天不在。
她推开门,里面是比他身上更冷的雪松香气,混合着旧书和纸张的味道。整面墙的书柜直抵天花板,庄严冰冷,像他这个人。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那些精装的书脊,最后落在角落一个半开的抽屉上。似乎是上次他找完东西忘了完全关上。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拉开了那个抽屉。
里面很空,只放着一把略显老旧的黄铜钥匙,上面贴着一个手写的标签,字迹是周砚白的,凌厉潦草——西郊旧宅。
西郊那栋别墅,是周家早就废弃的老房子,听说苏晚晚小时候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蜇了一下,尖锐的疼。那里是不是藏满了属于他和苏晚晚的回忆所以他才这样郑重地锁起来,连一把钥匙都舍不得丢
嫉妒像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勒得她心脏紧缩,喘不过气。她死死攥着那把钥匙,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她想知道,关于那个女孩,他到底还珍藏了多少她不知道的过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
沈绾攥紧钥匙,几乎没有犹豫,拿起车钥匙,独自驱车前往西郊。
旧宅远比她想象的要破败。铁艺大门锈迹斑斑,庭院里荒草没膝,一片萧索。她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沉重的大门,灰尘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光线昏暗,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她的心跳得很快,每走一步,都在空寂的房子里踏出回响。她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或许只是某种自虐般的求证,求证他到底有多爱另一个女人。
客厅,餐厅,卧室……大部分房间都空荡而陈旧,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直到她推开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房门。
那像是一间书房,或者画室。房间很大,同样落满灰尘。然而,就在她踏入房间的瞬间,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刹那间凝固。
整整一面墙。
从天花板到地板,密密麻麻,钉满了照片。
所有的照片,都是同一个人。
不是苏晚晚。
照片里的少女穿着简单的蓝白校服,梳着马尾,身形纤细,正蹲在一条老旧巷口的青石板路上,低头喂着一只流浪猫。阳光穿过屋檐,温柔地洒在她和猫咪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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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脸清晰,眉眼干净,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
那是十六岁的沈绾。
沈绾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急剧收缩,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一步一步,近乎踉跄地走近那面照片墙。
照片一张张,记录着她十六岁那年春夏秋冬的片段。喂猫的,抱着书走过的,站在巷口发呆的,和同学笑着打招呼的……有些角度明显是偷拍,甚至有些模糊,却无一例外,主角都是她。
那个她早已被自己刻意遗忘的、真实存在的十六岁。
怎么会……
周砚白怎么会有这些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拂过照片上那张稚嫩的脸。灰尘之下,是那个她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想去揭下一张照片,指尖却在相纸背后触到一片突兀的湿润。
像是刚写上去不久的字迹,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洇透了相纸背面。
她猛地将照片取下,翻转过来。
相纸背后,是一行凌厉跋扈、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
找到你了,我的偷窥者。
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偏执的熟稔和势在必得。
是周砚白的字。
沈绾拿着照片的手猛地一抖,冰冷的相纸几乎要脱手而出。
偷窥者
谁才是偷窥者
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如同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扶着布满灰尘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破碎的念头和画面疯狂冲撞。
他早就认识她
在她不知道的岁月里,在她以为初次相遇之前,他就已经这样偏执地注视着她
那苏晚晚呢
苏晚晚又是谁
这三年来的替身折磨,这场盛大婚姻背后的冰冷真相,到底是什么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额角却滚烫得吓人。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眼前猛地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墙壁,软软滑倒在地。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最后看到的,是满墙十六岁的自己,在灰尘和昏暗的光线里,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
额角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烫意。
沈绾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很久才聚焦。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吊灯,柔和的光线并不刺眼。她回到了和周砚白婚姻牢笼的主卧。
她试图动一下手指,却发现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高热让她的思维都变得黏稠迟缓。
……病人长期郁结于心,免疫力非常差,这次高烧来得太急太猛,已经引发了急性肺炎……
门口的方向,隐约传来家庭医生压低了的声音,语气凝重。
我不管这些!另一个声音骤然打断,嘶哑,暴躁,充满了某种濒临崩溃的恐惧,用最好的药!必须给她降温!救活她!听见没有!
是周砚白。
他的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石磨过,撕裂般难听,透着一股她从未听过的、近乎疯狂的急切。
沈绾费力地偏过头。
卧室门没有关紧,露出一条缝隙。缝隙里,周砚白背对着她,站在走廊上,家庭医生和两个护士站在他面前,姿态恭敬却难掩紧张。
他高大的身体绷得极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裂。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轮廓,下颌线锋利得骇人。
周先生,我们已经用了最好的抗生素和退烧方案,但是沈小姐她……医生的话还没说完。
没有但是!周砚白猛地转过身,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那眼神像是困顿绝望的野兽,吓得医生后面的话瞬间噎了回去。
他一把攥住医生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救活她……算我求你……救活她……
他顿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濒临窒息的人贪婪地渴求着氧气。他张了张嘴,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猩红的眼角砸落,溅碎在医生白色的衣襟上。
沈绾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
他……哭了
周砚白……也会哭吗
为了谁
为了这张像苏晚晚的脸吗
她看见他喉咙艰难地滚动,破碎不堪的声音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终于哽咽地冲口而出:我还没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告诉他,其实他早就认识她告诉他,那满墙的照片和那句偷窥者是什么意思告诉他,这三年冰冷的替身游戏,到底藏着怎样荒谬的真相
告诉她……他或许……认错了人或者……爱错了方式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沈绾的心脏,攥得她生疼,几乎要喘不过气。
然而——
嘀——————————
就在这一刻,床边的心电监护仪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尖锐至极、刺破耳膜的长鸣!
屏幕上,那根代表着生命起伏的绿色曲线,骤然拉成一条笔直、无情、冰冷的直线。
一切挣扎,一切痛苦,一切未尽的言语,一切来不及理清的爱恨与真相。
都在这一声贯穿脑髓的尖鸣中,被戛然斩断。
世界骤然安静了。
只剩下仪器单调而残酷的长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持续嘶鸣,盖过了他未尽的话语,盖过了他落下的那滴泪,盖过了一切。
真遗憾啊,周先生。
沈绾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像风中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永远不知道。
先心动的是你。
先忘记的,也是你。
……
葬礼在一个细雨靡靡的午后举行。
黑伞如云,人群静默。周砚白一身纯黑西装,站在墓前,身形挺拔却空洞,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雕像。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却毫无所觉。
没有人敢上前打扰他。
葬礼结束后很久,人们早已散去,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那块新立的墓碑,上面刻着爱妻沈绾之位。照片是她大学时代的证件照,眉眼干净,带着浅浅的笑意,是他从未允许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属于她自己的真实笑容。
雨丝渐渐变得密集,冰冷地渗入布料。
助理撑着伞,第三次小心翼翼地提醒:周总,节哀。该回去了。
周砚白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落在墓碑前那一束新鲜的白玫瑰上。那是他今早亲自带来的。白玫瑰沾着雨水,晶莹剔透,却冷得刺骨。
他忽然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修长却毫无血色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石碑,指尖沿着照片上她的轮廓一点点描摹,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绾绾……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溢出低不可闻的两个字音。沙哑得厉害,被雨声轻易盖过。
后面还想说什么
是道歉是忏悔还是那句永远无法再说出口的、迟了太久的真相
没有人知道。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维持着那个近乎蜷缩的姿势,额头轻轻抵着冰冷刺骨的墓碑,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黑伞,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心跳,沉重,缓慢,逐渐归于死寂。
潮湿的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墓碑上那张年轻带笑的脸。
也模糊了他此刻,终于无人得见的痛苦。
助理沉默地站在一旁,举着伞,为他挡开纷落的雨丝,目光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怜悯。
不知过了多久,周砚白才缓缓站起身。长时间的静止让他的肢体有些僵硬,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枯寂。
他没有再看那墓碑一眼,转身,一步步走入迷蒙的雨幕之中。背影挺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压垮了,透着一股无尽的萧索和孤寂。
黑色的汽车无声地滑入雨幕,驶离墓园。
经过墓园外那条僻静的旧巷时,周砚白靠着车窗,目光无意地向外一瞥。
巷口空荡,雨水洗刷着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
没有十六岁喂猫的少女。
没有了他亲手钉满一整面墙的照片。
也没有了那个被他亲手塑造成别人模样、最终在他面前彻底破碎的妻子。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冰凉的雨,下个不停。
像是要洗净人间所有的故事与尘埃。
助理透过后视镜,悄悄看了一眼后座的男人。
周砚白闭着眼,眼角似乎有一道极细的水痕,缓缓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
不知是雨。
还是别的什么。
但终究,无人得见了。
*
雨一直下。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车窗外的世界被水汽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车内死寂,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雨刮器规律摇摆的单调声响。
陈默握着方向盘,目光谨慎地透过车内后视镜,落在后座那个男人身上。
周砚白靠着真皮座椅,闭着眼。雨水打湿的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让他平日里的冷峻锋利褪去,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疲惫。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紧的薄唇,依旧透着挥之不去的沉郁。
陈默跟了周砚白七年,从他接手家族企业最混乱的时期开始,一路腥风血雨,从未见这个男人显露出丝毫动摇。他像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永远目标明确,手段果决。
直到夫人沈绾的离去。
那尖锐的监护仪长鸣声,似乎还在陈默耳畔残留着回音,伴随着周砚白那一刻彻底碎裂的眼神——那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信仰崩塌般的空白。
车驶入市区,周围渐渐喧嚣,但这喧嚣被隔绝在车外,更衬得车内死水般的沉寂。
陈默的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回了三年前,周先生突然决定娶沈小姐的时候。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周砚白深爱的是苏家那位早夭的小姐苏晚晚。他身边偶尔出现的女伴,总有几分像苏小姐。找替身这种事在圈子里不算稀奇,但周砚白做得格外偏执,要求严苛到变态。
所以当他突然要娶一个名不见经传、家世普通的沈绾时,虽然意外,但大家又觉得合乎逻辑——因为沈绾,是那些替身里,最像苏晚晚的一个。像到极致。
婚礼极尽奢华,千亩玫瑰绽放如血海。陈默忙前忙后,安排一切。他记得那天周先生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新郎该有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完成某种仪式般的漠然和……疲惫
当晚,玫瑰诡异凋零,成了圈子里一桩谈资,都说不祥。周先生听了汇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枯萎的花海上,深不见底。
婚后的日子,陈默作为最亲近的助理,看得比旁人更多。
他见过周先生如何一遍遍纠正沈小姐的言行举止,语气冷硬,不容置疑。声音再软些。她不像你这么冷。走路的姿态不对,晚晚不会这样。
他送沈小姐去上各种课程——声乐、仪态、甚至是如何微笑。他按照苏晚晚的喜好定制她的衣橱,安排她的饮食。他把她当成一块璞玉,苛刻地雕琢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沈小姐总是很安静,很少反驳,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情绪一天比一天少,像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她学得很像,越来越像,有时连陈默恍惚间都会认错。
但周先生从不碰她。他夜夜宿在客房,仿佛娶回来的只是一尊需要精心保养的瓷器,一幅需要时时临摹的画像。
陈默一度也以为,周先生对苏晚晚的执念,竟深重如此。
直到有一次,他奉命去西郊老宅取一份旧文件。
那老宅空置多年,阴森陈旧。周先生从不让人进去,打扫也是指定极信得过的人定期简单处理。陈默找到文件准备离开时,无意间推错了一扇门。
然后,他看到了。
满墙的照片。
照片上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蹲在一条老旧巷口,指尖小心地触碰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阳光很好,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
不是苏晚晚。
苏晚晚是娇养的金丝雀,不会有那样清澈又带着点倔强的眼神,也不会出现在那种烟火气十足的旧巷。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鬼使神差地走近。照片一张张,不同角度,不同季节,记录着同一个少女的日常——喂猫、看书、发呆、和卖豆浆的老奶奶说话……全是偷拍。
照片上的女孩,眉眼青涩,却分明能看出……是如今的沈绾夫人!十六七岁的沈绾!
陈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他猛地注意到,不少照片的角落,或用极淡的铅笔,或用相纸背后的标注,写着日期,甚至有时是一两句简短到极致的话。
雨。她没带伞,淋湿了。——照片上,少女抱着书包在雨中小跑。
猫生了崽,她很开心。——她蹲在纸箱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几只小奶猫。
……疼——她膝盖上贴着创可贴,皱着眉看伤口。
那字迹,凌厉熟悉,是周砚白的。只是比现在稍显青涩,却带着一种偏执的、几乎要溢出相纸的关注。
陈默不敢再看,慌忙退出了那间屋子,心脏狂跳,仿佛窥见了某个惊天秘密。
原来周先生早就认识沈小姐。在苏晚晚之前还是同时
他那么偏执地寻找像苏晚晚的替身,却把真正早就在他心底刻下痕迹的女孩,亲手塑造成了别人的模样
陈默想起,婚后某次,周先生醉酒——那是他极少数的失态。他靠在书房椅子里,眼神涣散,反复摩挲着一个旧钱夹,钱夹里放着的,不是苏晚晚的照片,而是一张褪色的、少女蹲着喂猫的剪影。
他当时含糊地问:陈默,你说……偷看久了……会不会就真的成了别人的了
陈默当时不懂,现在想来,只觉得浑身发冷。
那句写在最新照片背后的找到你了,我的偷窥者,哪里是写给他找寻的替身那分明是写给他自己!是他对自己长达数年无声窥视的一种偏执的确认和……扭曲的告白
可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宁愿把她变成苏晚晚的影子,也不肯承认自己早已对那个巷口的少女动了心
是因为苏晚晚的死在先,成了他无法逾越的责任和枷锁还是因为他那高傲又别扭的性格,让他无法正视自己那段看似不光彩的、漫长的暗恋
陈默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周先生用最残忍的方式,逼死了那个他原本真正想拥有的女孩。
咳……
后座传来一声压抑的轻咳,打断了陈默的回忆。
周砚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眼神空茫。雨水蜿蜒而下,在玻璃上划出扭曲的水痕。
他忽然极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陈默。
周总。陈默立刻应声。
西郊那宅子……周砚白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处理掉吧。里面的东西,都烧了。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握紧了方向盘,指节泛白。
那满墙的照片,那无数个沉默的、凝视的瞬间,那句墨迹未干的找到你了……都要烧掉吗
连同那份他至死都未曾、或许永不会承认的、扭曲的初心,一起烧掉
是。陈默最终只能低声应答,喉头发紧。
车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雨好像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哀悼。
陈默想起整理沈绾遗物时,在她床头柜最底层发现的一个旧铁盒。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颗光滑的鹅卵石,一枚褪色的蝴蝶发卡,还有一张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老照片。
照片上,十七八岁的沈绾站在那条熟悉的旧巷口,怀里抱着几只憨态可掬的小奶猫,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干净又明亮。那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未被任何人定义的笑容。
照片背后,有一行娟秀却有力的小字,不知是她何时写下的。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卡瓦菲斯
那一刻,陈默突然明白了沈绾在这段婚姻里全部的沉默和最终的高热昏厥。
她或许早就知道些什么,或许一直在等。等那个将她囚禁在别人影子里的男人,某一天能真正发现她,发现那个藏在苏晚晚面具之下、他早已在巷口邂逅过的真实灵魂。
可她最终没有等到。
她的旅途,在他这里,戛然而止。
而周先生。
陈默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重新闭上眼、眉头紧锁的男人。
他的旅途,或许从此只剩漫长雨季,和再也无法弥补的、关于发现的遗憾。
先心动的是他。
先忘记的,也是他。
最终永远失去的,还是他。
车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雨水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像一场盛大却虚幻的梦。
而车内,只有真实的、冰冷的雨声,敲打着无人再开口的沉默,一路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