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人都道我被继母养废了,空有一副好皮囊。
谁知,宫中节宴上,我竟得了皇后和太子青睐。
众高门贵女无不艳羡嫉妒。
我却望向角落里独酌的男子。
臣女心悦淮王已久,愿追随淮王前往西北边地。
众女嗤笑。
放着太子妃不做,竟要那被赶去边关的落魄王爷。
杜家嫡女,果然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
1
父亲知道了我在节宴上的所作所为,气得两缕胡须差点吹上天。
立马请了家法要惩治我这个不孝女。
继母王氏跪在地上虚虚将我护住。
舒月既敢当众违逆皇后与太子,想必是私下早与淮王心意相通的,求老爷成全舒月吧!
咦这话听着有点不对。
果不其然,父亲怒气更盛,骂我不知廉耻,又赏了我十个大板子。
夜里,我趴在榻上哼哼唧唧。
小春伏在榻边心疼得直淌泪。
老爷也忒糊涂了些,竟听信太太的挑唆,让小姐白白受这皮肉之苦。
我看着小春,心口直发酸。
我这一生,唯亏欠两人,其一是小春。
前一世,我被屠户张麻子拖到野外的茅草屋里肆意糟践。
是这傻丫头,明明可以跑掉,却为了护我,被生生砍断了脖子。
另一人,便是淮王。
犹记得那日夜里,一支箭羽破窗而入,直穿张麻子眉心。
窗外一人一骑傲雪而立,却很快被黑压压的士兵团团围剿。
那令异族闻风丧胆的战神,被削了头颅,尸首在城门上挂了七七四十九日。
回过神时,我脸上已糊满了泪水。
小春慌了神,忙去摸袖里的帕子。
都怪奴婢胡言乱语,让小姐伤了心。
我摸着她肉嘟嘟的脸,心下一片柔软,还好,一切都还不晚。
傻小春,我怎会伤心,我高兴还来不及。
禁足的第二天,淮王来提亲了。
同贺京淮一起来的,还有个白胡子老头,脸上的褶子一层又一层,眼睛却冒着精光。
父亲疾步迎上去行了大礼,口呼苏大人,态度极是谦卑。
原是两朝元老,当朝宰相苏士川。
小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不住点头。
老夫今日斗胆受淮王请托前来提亲,听闻昨日之事,只觉令嫒人品贵重,不趋炎附势,果然虎父无犬女!老夫必要为这双小儿女出上一把力。
小老头说得眉飞色舞,全然不顾父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一月后,我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也终是如愿嫁与了贺京淮为妃。
出嫁这日,继母王氏拉着我的手哭得甚是夸张。
可怜我儿出嫁这般匆忙,今日便要随淮王去那苦寒之地,母亲都未来得及为你备好御寒之物!
的确,作为朝廷重臣的嫡长女,我的嫁妆只有母亲生前留下的一些旧首饰,着实寒酸了些。
周围人有的一同落泪,有的一脸鄙夷,有的嘲笑我自讨苦吃。
我笑得没心没肺,从此以后,逃离这吃人的京城,天高任鸟飞。
京城到西北边地路途遥遥。
贺京淮每日忙着与将士们议事。
而我,每日坐在马车里,被颠得几近气绝。
我怀疑他忘了还有我这么个新婚的王妃。
十一月中旬,马车终于晃晃悠悠地行进了西北边地,八十里外,便是我们今后的家,荆州城。
入夜,因着地处荒凉,周边并无驿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就地安营生火。
北风呼啸,天上开始飘起雪片。
我和小春正围着火炉烤白日里捉的一只野鸡,门口帐帘一掀,卷着一股寒气闪进个高大人影。
贺京淮抖落肩上厚厚的一层雪,解了大氅,随手扔给小春。
瞥见我正要起身行礼,大手一挥,将我摁坐回去。
王妃颇有雅兴。
他看看我手中的野鸡,又盯住我,眼里含笑,眸子比炉中火苗还要亮。
这是我重生后第一次这样近地看贺京淮。
他早就没了那日节宴时的颓丧。
此刻的淮王,更像是驰骋在广袤西北边地的烈马,恣意又自由。
我心里没来由地替他高兴。
京城中,他何曾这样意气风发过。
贺京淮的母妃萧贵妃与我母亲曾是手帕交,后来淮王母子受先皇不喜,母子二人在宫中那捧高踩低之地过得甚是艰难。
幸而有母亲带我常入宫相伴左右,冬送棉夏送冰,才解了淮王母子困境。
所以,无论前世单枪匹马相救,还是今世助我逃离京城,他定是记得当年我与母亲于他有恩,才排除万难一次次救我于水火。
王爷,您真是个好人。
2
次日傍晚,我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荆州城。
马车吱吱呀呀驶进府邸,我被一个小丫头引着拐进一处院子,上有行云流水的三个大字淮月轩。
我正盯着那牌匾正出神,贺京淮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走来。
王妃怎不进去
说罢便牵了我的手引我进屋。
那大掌干燥而温暖,让我觉得分外安心。
门被推开,眼前霎时一片光亮。
红烛高照,熠熠生辉。
轩窗贴双喜,桌椅盖朱缎。
正中的桌案上,摆了一红一黑两个匣子。
贺京淮引我坐在桌边,打开红漆雕花匣子,拈起一只飞燕金步摇戴于我的发髻,满眼皆是笑意。
我低头望那匣子,竟是满满一匣首饰,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顿时颇有穷人乍富之感。
他长手一伸,又捞来另一只描金黑漆匣子,里面厚厚一沓竟是些银票地契等物。
本王今后便要做个逍遥王爷了,此等俗物还望王妃多加费心打点。
我眼下一热,哪还不明白他的心意。
继母王氏对我多有苛待,嫁妆不过母亲旧日的几支首饰。
原来他都看在眼里。
我起身朝贺京淮深深行了一礼。
舒月谢过王爷。王爷不必再拘泥于旧时宫中之事,您带我离京已是于我有大恩,怎敢再受您如此厚待。
贺京淮眸色微深,王妃的意思是你我两清了。
倒也不用这么直白。
我无意识地把心里话说出口,赶紧捂住嘴巴,抬头只见贺京淮不怒反笑。
那就依王妃的意思,今后你我二人便做一对纯粹的夫妻可好
贺京淮身形一动,我已被他抱在怀里带去里屋。
房梁上的赤锦红得夺目。
我被他放入赤红色的锦被里,随即整个人被湮没在他欲望的浪潮里,一夜浮沉。
在昏睡过去之前,我脑海中闪过许多个贺京淮。
有孩童时期被兄弟姊妹甚至太监宫女欺辱的他,有成年后每次节宴坐在最角落的他,有愤怒隐忍的他,也有支离破碎的他。
唯独没有近几日意气风发的他,和今夜这样浓欲炽热的他。
次日清晨,我从锦被中转醒时,窗外已艳阳高照,旁边早已没了贺京淮的人影。
我责怪小春没叫醒我,误了时辰。
王妃真是冤枉我,王爷说您在路上颠簸了月余定是累极了,叮嘱我不要扰了您。
小春狡黠地朝我眨眼睛。
我想起昨夜榻上贺京淮的恶劣言行,实在有失风度,心中愤恨之余,脸上也不禁烧起来。
晌午时分,贺京淮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用膳。
我不好意思去瞧他,只低着头小口吃饭。
碗中突然被他塞进一个鸡腿。
多吃些,瞧你瘦成什么样子,昨晚床上……
谢谢王爷,妾在吃了!
我不顾嘴里还有没咽下的食物,慌忙抬头打断他。
屋里还有小春和另两个服侍的丫头,我生怕他再说出昨夜那种浑话。
玷污我一个人的耳朵就够了,万不能让丫头们听了去。
我瞧见他眼里的笑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他捉弄了,脸上烧得更是滚烫。
贺京淮,实乃伪君子。
一连五六日,夜里,他拉着我在榻上勤恳钻研。
白日里,他精神抖擞地到军营里议事,我则浑浑噩噩地倒在淮月轩里补觉。
在我无数次抗议之后,贺京淮似是终于良心发现。
夜里再一次大汗淋漓之后,他把我搂在臂弯里,亲亲我的发顶告诉我他要出去巡防几天。
我内心窃喜之余,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舍。
怎会不舍或许我听错了。
他娶我明明只是为了报恩而已。
3
贺京淮身边的听风和见云自小跟随高人习武,彼时萧贵妃母子恩宠正盛,先皇亲自挑选了二人随侍小淮王。
他临行前把这二人留下护我安全。
我自是不肯。
听闻西北边地乌孙人自古生活在马背上,男子善骑善武,女子亦可舞刀弄枪。
近些年两国多有征战,贺京淮前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战场厮杀,才能屡立战功,被百姓们尊称为战神。
我在城中自是比王爷出城巡防安全许多,听风和见云跟着您,妾也能安心些。
贺京淮手握缰绳骑在马上,阳光从他身后洒下,我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
沉默良久,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王妃安,则本王安。
说罢,又朝身后的听风和见云扬声道:护好王妃!
他座下的流星仿佛能听懂一般,打了个响鼻,疾风般扬蹄驰去。
我怔怔望着漫天风雪,望着贺京淮远去的方向,空落落的心里回荡着那句话。
王妃安,则本王安。
接下来的两天,我终于有时间好好逛一逛这座边境小城。
荆州城竟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经年战乱、破败不堪的景象,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因着地处两国交界,民间私下里不乏商品交易和信息交流,所以无论是商铺还是街边小摊都出现了不少异国特色的小玩意儿。
我给小春挑了一支发簪,不同于京中流行的繁复样式,几颗珍珠点缀其上,既精美又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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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很是高兴,拿着摊子上的铜镜照了又照,不舍摘下来。
往日在京城,我甚少有机会能像如今这般上街逛一逛,所以对街上的一切都感到很是新奇。
王妃要不要给王爷挑一个小物件
小春朝我眨眼睛。
小时候娘亲给爹爹绣了个荷包,爹爹高兴了好几天,娘说,那是娘子对夫君的心意。
娘子夫君
成婚这许多天,我竟头一次意识到,我成为了一个人的娘子,也有了今后要伴我一生的夫君。
我随意地扫视摆满了琳琅满目小物件的摊子。
视线很快被一只造型别致的玉佩吸引。
那玉佩晶莹无瑕,细看却另有天地,原是一双龙凤对。
龙凤对,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
左边这一半挂在我的荷包上。
另一半就挂在贺京淮的腰带上,应该还不错。
虽说这人大了我八岁,老是老了点,但好在皮相尚可,不算枉费我一片爱美之心。
贺京淮走后的第三天,我终于歇了继续游逛的心,伏在窗边欣赏院子里的雪景。
听风和见云似乎松了一大口气。
我嘲笑他们俩小题大做。
在荆州城这地界,还有谁能越过淮王去,哪个不长眼的会惹我
结果,傍晚时分,不长眼的就找上了门。
庶妹杜秋月袅袅娜娜地站在我面前,高傲得像只开屏的小孔雀。
父亲让我给你带句话,想必你跟着淮王吃了不少苦头,若你后悔,如今太子殿下还愿纳你为侧妃,只要你……
她很有战术性地停了话头。
这死妮子,打小就爱装腔作势。
我脑中警铃大作,也战术性地放下手里的茶盏,以表倾听。
死妮子继续道:只要你杀了淮王。
上一世,正是我这好庶妹将我骗出府,亲手把我推入了深渊。
我早知她是受了皇后和太子的指使,却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我那好父亲的功劳。
侧妃不可,我要做正妃。
杜秋月显然没料想到我会有如此反应,一时间愣住了,表情很是精彩。
那淮王日日折磨我,你快快去信问父亲,只要得了太子准信,我可以即刻动手。
这话还是有几分真的,淮王那厮的的确确日日【折磨】我!
4
京城盛传杜家女儿远嫁西北淮王,必定要吃一番大苦头。
那淮王自小冷血无情,虽已二十有五,身边却从无姬妾,定是极其阴鹜狡诈之人。
如此人物,怎会把杜家女儿那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草包放在眼里。
千里之外的边疆。
这王妃也不像京城人传的那般胸大无脑。
王爷英勇善战,最是聪慧,我瞧着王爷甚是宠爱王妃,想来王妃定不似传言那般不堪。
两个老妪边整理院中花草边唠闲嗑。
显然,边疆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回京城。
所以,皇后太子一党连同父亲,都认为我与贺京淮不睦,瞅准了时机要置他于死地。
不出所料,没过几日,杜秋月昂着脑袋又站在我面前。
父亲回信说,只要你能成事,太子许你未来皇后之位。
我眼冒星光地马上应下来:请太子殿下万要记得今日所言,待我登上宝座,定不会忘了父亲和妹妹的。
杜秋月扁扁嘴巴,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转身离去。
傍晚时分,城门方向隐隐传来高昂的鼓声。
我知是贺京淮回来了,忙让厨房备好饭菜,又喊来小春为我披上斗篷。
刚走到大门处,听到一阵马蹄声,我往外瞧去。
坐在高马之上的男人也正朝我看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我被盯得不好意思,伏身行了个礼,他才从马上跳了下来。
你这几日可好
你这几日可好
我们二人同时张口。
我更加窘迫,心里像揣了一只乱蹦的兔儿。
贺京淮也怔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着牵了我的手往里走。
夜里,我浑身无力地趴在床上,背上还有一层薄汗,身体更是懒得动。
贺京淮像只精神抖擞的夜猫子,在我脑后亲着我凌乱的发,一声声喊月儿。
他从未这样叫过我,以至于此刻听得我心里直痒痒。
忽然,脖颈微微一凉,激得我从床上弹坐起来,又被贺京淮一把搂入怀里。
我往胸前摸去,触手温润,竟是小小一只玉锁头被做成了项链,挂在我的颈间。
他执着我的手又朝他的脖颈探去。
不知何时,他也戴上了一串项链,下面坠着的,是一把小小的钥匙。
巡防时偶遇一小商贩叫卖,看着新奇,也颇适合我们。
锁头钥匙,永世相伴。
我想起那双龙凤对,笨拙地爬下床,从匣子里取了,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
月儿也送王爷一件礼物,你一半,我一半。
贺京淮接过他的那一半,将我复又搂在怀里,我甚至能看到他眸子里的自己,笑得灿烂。
这就是幸福吗
自母亲去世后,我似乎又一次感受到了。
次日一早,杜秋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面前。
好在贺京淮早去了前院书房,此刻只留我和杜秋月大眼瞪小眼。
你准备何时动手
糟糕,昨夜与贺京淮小别加新婚,竟忘了把我要【杀】他的事告诉他。
淮王此人阴险狡诈,我总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动手。
杜秋月听了,满脸不耐烦。
太子给的时间不多,还望姐姐抓紧才行。
晌午,贺京淮派了小厮来传话,只道王爷有军务在身,请王妃务必吃好睡好。
他刚巡防了半月有余,回来一日未做休整便又忙起来。
我莫名心慌起来,忙让小春去请听风和见云。
听风是个锯嘴葫芦,半天没吐出半个字,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见云是个活泼的,年纪小又藏不住事,小声咕哝道:王爷说不必让王妃知道,免得徒增烦恼。
听风重重咳了一声,瞥了一眼见云,见云忙低头,再也不肯说一个字。
我想起前世的一些听闻,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兵器出了问题
听风和见云齐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
前一世皇后与其兄长章大人就是借此机会发难于贺京淮,后面一切事情皆因此而起。
5
穿过一片竹林,便是贺京淮的书房了。
他已经在里面不眠不休地议了两天事。
我一路疾步走来,身上头上都已渗出一层薄汗。
书房就在眼前。
进去,意味着我重生之事可能会暴露。
不进去,前一世我们二人的惨剧又要重演。
然而,面前的门缓缓打开了,幕僚们三三两两走出来。
上天已经为我做出了选择。
走在最后面的贺京淮看见了我,朝我招招手,又执着我的手将我带进书房。
他眼窝深陷,下颌已经隐隐冒出一层胡茬。
我心里有些心疼。
你可是在为兵器之事烦扰
贺京淮似是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直白地来问。
我与军师已想到解决之法,月儿无需担忧。
王爷的解决之法可是单枪匹马去往乌孙调查此事
前一世,皇后与其兄长章兆岐将朝廷拨与淮王的粮草和军备补给私自扣下,后又卖给了乌孙。
待贺京淮查清此事欲上报朝廷时,二人又反咬一口,找了证人指证淮王勾结异族,不思报国,图谋不轨。
而贺京淮去往乌孙调查此事则成为了他勾结乌孙的证据。
王爷万不可前往乌孙,皇后和章大人会拿此事做文章。
贺京淮盯住我,眼神锐利得我不敢直视。
月儿怎么知晓此事
刚才心中还慌乱不已,此刻倒是静了下来。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便是皇后和章大人设计此局,你若不信……
我信。
我还没说完,贺京淮复又把我拉入怀里。
他的语气坚定,又带着惆怅。
月儿说的我都信,也请月儿相信为夫,我定会处理好此事。
我的夫君,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也是自小学习筹谋之术的皇家子弟。
倚在他的怀里,我竟觉万分心安。
月儿自是相信夫君。
一夜温存,贺京淮天亮前便离城往乌孙国而去,而我的心,也仿佛被带走了。
初春时分,万物复苏。
小春看我茶饭不思,急得直掉泪。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王妃万不能把自己身子急坏了。
我笑小春瞎着急。
重活一世,有比家人更加爱我的小春,还有贺京淮这样体贴的夫婿,怎么算都是赚了。
傍晚时分,小春还是自作主张请了府医。
送走府医,小春服侍我歇下,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
夜里,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无眠。
突然听门外的两个小丫头嘀嘀咕咕,干脆点了烛火让二人进来。
有事便说吧,左右我睡不着。
小丫头脸色煞白,嗫喏道:奴婢刚才听后罩房有打斗的声音,怕是小春姐姐有事,又不敢扰了您休息……
我心下一沉,披了外衣就往外走。
听风和见云不知何时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后罩房已灯火通明。
小春跪伏在地上,嘴角渗血,两眼通红。
身后两个男子用刀抵着小春的脖子,二人身形高大,黑色卷发披肩,正是乌孙国人。
杜秋月站在一旁,眼神如鹰隼般毒辣。
杜舒月,若不是今日绑了那府医,我竟不知你已有身孕,没想到你这蠢货还有这般心计,亏我还在等你动手杀了淮王。
淮王此刻已被乌孙捉拿,他道你府中有一封先皇密旨,我限你今夜交出。
杜秋月眼睛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否则,今夜我就把小春送上黄泉!
她把匕首压到小春颈边,挑衅似地望向我:我知她是你唯一信任的,也是唯一真心相待的人,没了她,你就是个没人要的。
看着小春伏在地上,我的心抽痛。
没等我想出办法,地上的小春突然发力挣脱一只手。
正待我往前去抓住她的那只手,小春已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拼尽全力刺进了自己的颈窝。
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小春的嘴一张一合: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舍您……因我受要挟,小姐定要……好好活,我们……来世见……
不要,不要!
那两名男子显然没有料到小春如此刚烈。
听风和见云在对方失神的瞬间,迅速将三人拿下。
我声嘶力竭地向小春爬过去,用手去堵她颈上的血,却怎么也堵不住。
我送她的那只簪子,她曾爱不释手的簪子,此刻静静地立在她的脖颈上,簪子上的珍珠鲜红又刺目。
6
小春走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两日。
没了她叽叽喳喳的唠叨声,屋里变得一日比一日沉闷。
听风到底留了杜秋月一条命,犹犹豫豫地问我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两世的杀人犯,自是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重活一世,小春依旧为我赴死,贺京淮依旧独自去了乌孙。
果真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我恨自己无能为力。
三月中,仆妇们往院子里搬来许多花草,有些品种甚至在京中也未曾见过,满院花团锦簇,甚是热闹。
我看了闹心,请领头的一个嬷嬷带大家把花搬去暖房。
嬷嬷笑道:王妃莫辜负了王爷一片苦心,这可是王爷早前派人费了好些气力寻来为王妃解闷儿的。
我终是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由自主地关心他、在乎他,即使明知道他只是为了报恩而娶我。
那日杜秋月说他被抓,明知前一世的事情走向,他定不会有事,但心还是像被剜了一刀。
我想起他为免我没有嫁妆的尴尬为我准备了首饰和银票地契,想起他紧张我的安危把最得力的听风和见云留在我身边,想起他星星般的眼睛和极尽的温柔……
我知我应是心悦他。
贺京淮,他值得。
夜里,我睡得香极了,梦里小春为我梳头,贺京淮喂我吃甜甜的糕点。
醒来,却是满枕的泪。
又浑浑噩噩了两日。
听风和见云默默跪到我面前。
属下那日亲耳听到小春姑娘嘱托您要好好活,您就当替小春姑娘活一次,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见云看我愣神,继续道:王爷出行前曾说过,王妃安,则王爷安。哪日王爷归来看到王妃好好的,定会高兴的。
听风和见云是真心实意为我好,我朝二人笑笑。
是啊,为了小春和王爷,咱们都要好好活。
肚子里的孩子出奇的乖巧,我的饮食睡眠都慢慢恢复了过来。
三月底,贺京淮依旧杳无音讯。
宫中传旨申饬淮王行为莽撞,有通敌的嫌疑。
而淮王妃有谋害亲妹之嫌,召淮王妃杜舒月即刻回京。
我召集了府中众人,安排即日起关闭城门。
另派数人秘密执行任务。
有人负责加固城门城墙,有人负责筹集兵马粮草,有人负责安抚城中百姓……
淮王不在,淮王妃自当代夫守好这荆州城。
傍晚时分,我登上城门,遥望西北广袤戈壁。
京中那些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置我们二人于死地吗
若我偏不呢
若我偏要为我们一家三口争个未来呢
杜秋月曾提到先皇密旨,想来正是宫中之人惧怕之物。
我叫来听风和见云,嘱托二人即便将王府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此物寻出来。
傍晚时分,茫茫戈壁旷野上,夕阳掠过嶙峋的怪石,风卷着残沙渐渐吞没了余晖。
我正欲返身回城,远处夕阳西落处现出一个人影,正朝城门方向拍马而来。
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随着那人影越来越近,我的眼睛也愈加热了起来。
是他回来了。
一袭玄色骑装,满身血迹斑斑。
我不顾一切冲下楼去,与众人合力接住了筋疲力尽摔下马的贺京淮。
7
贺京淮伤势过重,整整在榻上昏睡了三日。
我也在榻边守了三日。
我把这些日子的事一件件讲给他听。
太子应是答应了事成之后要纳杜秋月为妃,她自小爱慕太子,所以才不远万里过来哄我杀你。
谁知我已不是她认识的傻子了,她更不知我早就心悦于你了。
小春那傻丫头,用我送她的簪子了断了自己,这和往我心口上扎口子有什么区别
她为我傻了两次。
还有你,是不是早知城中混进了宫里的人和乌孙人,怪不得要把听风和见云留给我。
可惜我这两天才突然反过味来,不然应早些谢谢你的。
对了,我腹中有你的孩儿了呢!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
算了,喜不喜欢都改不了了,还是等它生下来你自己瞧吧!
贺京淮,在你看来,我们中间隔了这短短几个月。在我看来,我们中间隔着两世和生死呢!
贺京淮,求求你不要扔下我,这荆州城,你得和我一起守才行……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从来不知夫人能有这么多话要和为夫讲……
我既惊又喜,扑上去抱住他边哭边笑。
夫君,你终于活过来了。
贺京淮被我按在床上足足养了月余。
我每日把新鲜的花草摆放在屋中,为他读书念诗。
他每日摸着我渐渐鼓起来的肚皮,给腹中孩儿讲故事。
期间宫中又下了数道旨,均被我拦在了门外。
天气悠悠转热时,太子并章兆岐率大军兵临城下。
我与贺京淮并肩而立,城下黑压压的大军人头攒动。
太子骑马立于阵前,望着我们露出笑意。
九叔九婶,别来无恙。
听闻九叔前些日子和乌孙做了笔大买卖,侄儿实在钦佩九叔的魄力。
贺京淮谈笑风生:太子殿下约是听错了,本王确实查办了一桩和乌孙有关的大案,为了拿到证据,也着实吃了一番苦头。
太子脸色一黑,章兆岐先坐不住了,座下烈马不安地喷着响鼻。
淮王好大的胆子,敢屡次抗旨不遵,皇上气急攻心已病卧床榻多日,特令淮王携王妃即刻动身回京侍疾,不得有误。
听到【回京侍疾】四字,我脑中一阵轰鸣。
事情果然在不可避免地朝着上一世的方向发展。
前世,经乌孙一事,贺京淮背负叛国骂名,不及向皇上呈出证据,就接到圣旨命他回京侍疾。
待行至京城门外,又令他在城外树林边就地驻扎,无召不得入城。
而那片树林里,有垛茅草屋,也正是我前世出事的地方。
许是有孕的缘故,我脑中思绪混乱,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什么也抓不住。
唯一知道的,是我们不能回京。
宽大的衣袖下,贺京淮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的心稍稍定下来,望向他。
此事有诈,我们万不可回京。你放心,这两个月我已做了万全准备,人马、粮草、城门……
贺京淮看着我,眼神悲伤又温柔。
夫人放心,我心中有数。
他牵着我从城楼拾阶而下,缓慢又坚定。
我会遵旨回京,我不会让你和未出世的孩子跟我一起背负不忠的骂名。
我心下不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慌从里到外攥紧了我,我急急扯住他的衣袖。
你可知皇后和太子在密谋什么你可知京中有什么等着我们我宁可背负骂名让天下人耻笑,也不想再经历那些可怕的事情……
我情绪激动,忽觉腹痛难忍,口中仍旧低低哀求着他不要回京。
贺京淮面上闪过惊恐,这是我在他脸上从未看过的神情。
他令听风速速去请府医,打横抱起我迅速往宅中跑去。
夫君,不要回京,月儿陪你一起……
贺京淮豆大的汗珠滴在我颈间,口中喃喃道:月儿不怕,我定不会让你如前次般受辱,我定会护好你……
【前次受辱】
我脑中的那根弦铮地一声顷刻断裂。
贺京淮,竟也是重生了。
8
太子和章兆岐得了贺京淮同意回京的消息后,应允我养几日身体再上路。
府医瞧过,好在是一时急火攻心,我与胎儿并无大碍。
贺京淮态度强硬,命我必须在床上好生歇息。
我看着他除了忙前忙后便是沉默,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意。
你也做过那个可怕的梦,对吗
贺京淮怔了怔,一声叹息,随即将我拉入他的怀里。
是的,和月儿的梦一模一样。
起初我不信怪力乱神,只当那是个单纯的噩梦罢了。从你节宴上执意要嫁给我,我便又开始怀疑。
直到你提醒我乌孙之事是皇后和太子所为,我便坚信那个梦,就是我们实实在在的前世。
他的语气轻松,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那我提醒你乌孙之事时,你为何不跟我坦白
贺京淮紧了紧环着我的双臂,语气也第一次有了波澜。
因为我不敢。
月儿可知你我刚成婚,在来荆州城的途中,我为何月余都不来见你
一滴泪落在我头顶,我想去替他拂泪,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不得动弹。
为何
他的声音冷下来。
我身边的嬷嬷,被皇后威逼利诱,道出我自少年时起便一直心悦你。
皇后与太子知我在意你,设计将你骗到城外作为诱饵,又透露消息于我,引我关心则乱,又派了重兵包围,置我于死地。
若不是我,你本可以做杜府的嫡小姐,逍遥快活一世。
我恨自己被人轻易瞧出了心意,我愧疚当时没有救出你,我更心疼你。
贺京淮一直心悦于我
我竟把他满腔爱意轻贱成他对我的报恩。
我的心如同撕裂一般疼痛,紧紧抱住了他,如同两只相互舔舐伤口的小兽。
相互坦白心意后,我们分外轻松。
几日后,我们也终于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贺京淮同我一起坐在马车里,一路欣赏沿途美景。
从戈壁到平原,从平原到小城,窗外风景变换,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
终于到了京城外。
太子的人马顺利入城,我们不出意外地被拦在了城外。
宣旨的公公吊梢眼,瞥都不瞥我们一眼。
皇上有令,淮王车马原地驻扎,无召不得进城。
贺京淮面上一笑,接旨时往那太监袖中塞了厚厚的银票。
先恭喜张公公高升了,待改日进了城,定要给公公送份贺礼。
那太监终于露出一丝笑,撇着嘴道了声谢,就趾高气昂地走了。
以前皇上身边最得力的是李公公,慈眉善目很是讨喜。
倒是这位张公公,因总是犯错早被皇上贬了去守院子。
我心下奇怪,望向贺京淮,果然他也皱了眉,若有所思。
夜里,我喝了安神药,睡得格外沉。
待次日一早醒来,身边不仅没了贺京淮,连睡房也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原是京郊一处民宅。
依旧是听风和见云守在门外。
王爷交代王妃只需在此处静等好消息便可。
我心中有了猜测,虽担心他的安危,但也强压下心中慌乱。
我对他的信任从未改变,此刻听从安排不去添乱,才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次日傍晚时分,院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和见云的欢呼声。
我心头一动,疾步迎出门去。
高头大马上的男子身形颀长,英姿勃发,正跨下马,张开双臂向我走来。
六月中旬,宫中繁花锦绣,一片热闹。
皇上废后废太子,同时另立皇四子为太子,四皇子生母身份低微,因而虽聪慧有为,却也总是默默无闻。
我好奇皇上看起来面色红润,怎地听说之前病入膏肓
贺京淮讳莫如深,问我可记得李公公和张公公。
原来,贺京淮一直怀疑皇上被皇后和太子谋害控制,待到了城门外没见到李公公,心下了然。
当即决定夜里偷偷潜入城中,拜见苏士川。
而先皇当年那份写着【帝不贤,九子可代之】的密旨,正是藏在苏府。
贺京淮再不肯与我讲血腥之事,只道为了腹中孩儿好,我笑而不语。
六月底,贺京淮上交那封密旨,自请携全家驻守西北边地。
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到了荆州城。
我与贺京淮携手登上城楼,夕阳余晖洒满戈壁,遥望广袤天地,自是快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