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载,我耗尽心血打理将军府。
终得孟徊州一句:待我凯旋,必不负你。
又是三年望眼欲穿,等回的是他与失散多年的青梅。
她为救我身陷敌营,受尽屈辱,我要娶她为平妻。他声音沉冷如铁,为补偿你,我会先给你个孩子。
他与青梅新婚之夜,带着一身酒气进了我的院子。
1
红烛高燃,锣鼓喧天。
今日是夫君娶平妻的日子,整个将军府热闹无比。
我为这婚宴操劳月余,如今宾客尽欢,我也该功成身退,早点回自己院落,不耽误新人的良辰美景。
还没入睡,黑暗中摸进来一个人,夹带着满身酒气直往我锦被中钻。
夫君我很诧异,伸手抵在他胸膛,你不是该去昔婳居吗青瑶妹妹在那里等你……
嘘!孟徊州示意我别问,他扯掉身上喜服,顺手脱下我的寝衣,卿卿,这些年委屈你了,我先给你个孩子。
一句话,倒真惹出不少心酸。
成婚六载,这是孟徊州第一次唤我乳名,也是他第一次上我的床榻,要给我夫妻之实。
我盼这天盼了好久,但今日不该是成全我的日子。
我环抱住自己,再次提醒,夫君,今日不妥,妹妹会伤心……
我遭遇过,知道大婚夜独守空闺的滋味,所以不想另一个女人尝试。
阮青瑶,夫君的青梅,她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孟徊州却已吻住我的唇,不容我再说拒绝的话。
晓风残月,一饷贪欢。
醒来时,身子酸软无比,孟徊州还在身侧酣睡。
我没吵醒他,轻手轻脚下床穿衣。
打理将军府多年,我已习惯每日卯正准时起,安排府中大小事务。
早没了幼时贪睡的毛病。
我让厨房准备上好的燕窝粥,亲自给阮青瑶送去。
她为救夫君,孤身闯敌营,是个勇敢的姑娘。
哪怕夫君娶她为平妻,我也没有半分怨怼,这是她用清白换来的。
她值得将军对他好。
若不是她,我或许已经成为寡妇。
我应该感谢她。
2
孟徊州刚带她回来时,她精神恍惚,还陷在凌辱中走不出来。
她如惊弓之鸟,任何人的靠近都让她惶恐不安。
我给她找最好的医官,最周全的嬷嬷,最贴心的婢女,再每日用尽心思开导。
失贞不是她的错,她是整个将军府的恩人,没有人敢看轻她,将军府就是她的避风港。
也许再过些时日,等她身子大好,孟徊州也会给她一个孩子。
有了孩子,她总能遗忘那些不堪,重新活过来。
推开门,我却被眼前一幕惊得倒退,手中燕窝粥撒了一地。
阮青瑶穿着大红嫁衣,直挺挺挂在房梁上,早没了生机。
案几上留着一封诀别书。
【纵使情深,奈何缘浅,今生我已不配与君作伴,惟愿来生再与君相逢。】
孟徊州赶来时,阮青瑶已被放下来。
昨日喜结连理燃红烛,今日生死永别挂白幡。
孟徊州很痛心。
我正要开口安慰,他却高声呵斥我。
你个毒妇,枉费我如此信任你,让你照顾清瑶。你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今更是要了她的命!
我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我顾卿音为操持将军府呕心沥血,哪怕他孟徊州冷待我,我也从没怨言。
我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整个上京何人不赞我一句贤良。
落在他嘴里却成了毒妇
我平日连草木都不忍随意攀折,我能狠下心害人性命
他孟徊州可以不爱我,却不能这般冤枉我。
我第一次没有默默忍受,冷声回敬他,阮青瑶上吊与我有何干自你带她回府,我哪一点对她不好将军要给我安罪名,也得拿出几分证据,将军可有
孟徊州答不出,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我,里面竟似有恨意。
你们妇人的伎俩我不懂,反正要不是你,青瑶不会死。
3
孟徊州不要我再管阮青瑶的后事,我也乐得清闲。
六年的空房孤枕都熬过来了,我也不怕他继续冷落。
孟徊州却只知守着阮青瑶伤怀,大热的天,冰块用完一车又一车,他却迟迟不将其下葬。
府里管家一次次求助于我。
夫人,你还是去劝劝将军吧,再这样拖延下去,阮夫人的尸身就该坏了……
将军整个人都魔怔了,有人上门吊唁他也不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惹出笑话。
这将军府,没有夫人管事,它不成啊……
我体谅管家的难处,也可怜阮青瑶不能入土为安。
当年她与夫君情投意合,只因是商户之女,攀不上将军府的门第,就被棒打鸳鸯。
她性情也是刚烈,被捆绑着上花轿,送给员外当小妾,半路却打晕轿夫,跑得无影无踪。
她用生命成全她的爱情。
轰轰烈烈,荡气回肠。
不像我,从小学得是《女戒》、《内训》,只知守礼持家,相夫教子。
从不敢对礼俗有半分逾越。
也从不知何为真正的自我。
阮青瑶被装在棺木中,孟徊州就那么守着她。
已过七日,他熬得眼眶深陷,胡须拉碴。
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有些心软,好言相劝,夫君,青瑶妹妹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入土为安是她最后的体面,你应当成全。
孟徊州抬头看着我,久久才开口,那一日,我不该来找你,青瑶肯定以为我嫌弃她。我没有,她是因为我才失贞……我怎么可能嫌弃她……都怪我……
孟徊州再说不下去,铁骨铮铮的硬汉,哭得像个傻子。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也有错,那晚,我应该狠心赶走你。
我将过错分一点到自己身上,希望他能好受些。
孟徊州看我的眼神有错愕,有歉意,对不起,那天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的品行,你生性纯善,不可能害青瑶。
道歉来得有些迟,但我选择接受。
我适时将他扶起,软软靠在椅子上,将早就备好的小米粥喂到他嘴边。
你不吃不喝也不是办法,这府里上上下下百多口人,都指望着你,你得早点振作起来。
4
孟徊州依然郁郁寡欢。
我不曾深爱过,不知痛失所爱需要多久才能走出来。
曾经,我也以为我爱孟徊州。
孟家满门忠烈,只剩孟徊州这一根独苗,他却不贪图锦衣玉食,十二岁就上战场拼杀,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当年,家里为我安排这门亲事,我毫无意见。
还没大婚,我就下定决心,要尽心为孟徊州打理好后宅,让他冲锋陷阵时无后顾之忧。
哪怕婚后知道他心中只有青梅,哪怕他根本不喜欢我,哪怕他一直对我冷淡。
我都无怨无悔。
但我不会为他去死。
从嫁给他那天起,我就想过,或许某天他会战死沙场。
冲锋陷阵的将士,马革裹尸是常态。
真有那一天,我不会为他殉情,我依然会帮他掌管好孟家。
所以在那之前,我一直希望有个孩子。
有了孩子,我不会寂寞,忠君爱国的血脉也可以延续。
所有这些,和阮青瑶比起来,我才知道根本算不上爱。
顶多就是对热血男儿的仰慕。
孟徊州的消沉终是影响到我,连着几日,我都食欲不振,头晕乏力。
嬷嬷找来医官给我把脉。
夫人脉象滑利,宛如珠走玉盘,此乃喜脉,恭喜府上即将添新丁。
医官连声说恭喜,我脑子有些发懵,手掌不自觉摸向小腹。
那里依然平坦,并无任何异样,里面当真有了小生命
短暂的懵懂被极大的喜悦取代,新生命代表新的希望。
将军府愁云惨淡两月有余,是时候该重新展颜。
这是夫君的第一个孩子,兴许这个孩子,能让夫君自悲苦中走出来。
5
听说我有孕,孟徊州有一瞬的愣怔,面上看不出悲喜,但眼里慢慢有了光彩。
他走近我,不说话,只眼睛紧紧盯着我的小腹。
我被瞧得不好意思,微侧过身,温声劝慰,夫君,你要早日振作,将军府需要你,孩子需要你。
孟徊州点点头,自茫然中醒过神,吩咐管家将御赐的人参、灵芝等补品都送去我的院子。
你仔细将养身子,府里的事都交给下人去做,切勿太过操劳。
明日我让人去请孙嬷嬷过来看顾你,府里没个老人,我们又没经历过这些,有些事怕应付不来。
孙嬷嬷是孟徊州的乳母,孟徊州非常敬重她,早就安排她去别院安享晚年。
如今为了让我安心养胎,他又去请她回来,我有些感动。
成婚六年,他很少对我关怀,甚至不记得我的生辰,如今有了孩子,到底不一样。
他不爱我,但总还是爱这个孩子。
自从有了身孕,我变得特别嗜睡,不过戌时一刻,我就开始犯困。
卸下发钗准备就寝,孟徊州却端着一碗药进来。
喝了这碗安胎药再睡吧。
我接过碗,有些疑惑,昨日医官诊脉,说胎象稳固,怎么今日要喝安胎药
汤药味道太冲,我没忍住,开始犯干呕。
孟徊州连忙接过药碗,轻拍我后背帮我顺气。
我被呛出眼泪,可怜兮兮看着他,能不能不喝这个药太苦。
良药苦口,卿卿乖,来,我喂你。
这是孟徊州第二次唤我乳名。
他当真一勺一勺喂我喝药,我有些受宠若惊,稀里糊涂喝完整碗。
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你睡吧,我等你睡着再走。他扶着我躺下来,还贴心的帮我掖被角。
我闭上眼,内心满是温情,隐约还听到他说了句,对不起。
我以为他在为那六年的冷落道歉。
那些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计较。
我不奢望他爱我,但能相敬如宾也不错,我们始终是夫妻,总不能一辈子都像陌生人。
有他在身边,我满心期待能有个好梦,可好梦还没来,突如其来的腹痛先将我自浅眠中惊醒。
6
孟徊州还没走,他用力握住我的手。
痛……我好痛……夫君……救救我。
我痛到没力气,求救都是断断续续。
可他没有帮我找医官,也没让人进来伺候我,只一遍遍在我耳边安慰,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可我忍不了,腹痛要将我撕裂,我冷汗涔涔,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疼痛如刀绞,一波盖过一波,身下有热流往外涌,有什么在缓缓流逝。
……我的孩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
data-fanqie-type=pay_tag>
孟徊州喂我喝下的,竟是堕胎药。
我狠狠瞪着他,他帮我擦额头的汗,眼里有自责、内疚,却无半分悔意。
他的确不想要这个孩子。
在失去意识前,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咬在他手腕上,恨不能撕下他一块肉。
意识在冰窟里艰难沉浮,每挣动一分,都扯着五脏六腑生生地疼。
令人窒息的药味混杂着铺天盖地的血腥气,缠裹着我,黏腻又残忍。
腹中那被野蛮撕扯、捣烂般的剧痛犹在,一阵阵痉挛提醒我,那里曾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我费力掀开眼皮,帐顶模糊的绣纹在昏黄的烛光里晃动。
卿卿你醒了!
手被攥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侧过头,对上孟徊州的眼睛。
曾经清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布满红血丝,里面交错着痛苦和愧疚。
他伏下身,脸埋进我颈侧的锦被,声音嘶哑,一遍遍重复。
卿卿…对不起…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忘不了那一晚。
如果我没在新婚夜丢下青瑶,她就不会寻死,我对不起她。
所以这个孩子不能要……他会时刻提醒我,是我辜负了青瑶……
他的气息喷在耳侧,明明是温热的,却激起我一阵又一阵寒意。
我不再能体谅他的痛苦。
对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恨意。
那一夜的荒唐是因为他,对不起阮青瑶的也是他,可他却将我的骨肉视为罪孽,用我孩子的命去为他赎罪!
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用尽全力,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他汗湿的掌心里抽离。
我错的离谱。
孟徊州是楚国的英雄,却从来不是我的英雄。
他保家卫国,功勋刻在史册上,自有万人敬仰。
而他对我除了冷落,只剩伤害。
六年辛苦付出,换来得是亲喂堕胎药的冷酷。
那碗药杀死的不仅是一个生命,更是我对他全部的情谊与仰望。
我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痛楚、绝望、憎恶全锁在眼底。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将军凭什么以为我们还能继续在一起
我们和离吧。
空气骤然凝固。
孟徊州抬头看我,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他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般粗粝,尾音甚至有些变调,泄露了他心底的恐慌。
我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亦没有重复。
他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不可以,我不答应!他低吼出声,卿卿,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你怎么罚我都行!跪祠堂,自请杖责,但唯独不能和离……
他的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伸手试图抓我,却又在半空僵住,手指蜷缩成拳,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声音带着哀求,与平日的冷硬威严判若两人。
六年,整整六年!将军府的一草一木都有你的心血!我们……我们只是走错了一步,只是一时……我会补偿你,卿卿,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还有一辈子……
他说得又快又急,许下无数承诺。
可我,只是静静听着,腹中那空洞的痛楚比他的任何言语都更加真实。
一切都太迟了。
孟徊州请御医来为我调养身子。
御医诊脉后,却说我此次落胎伤了根基,怕是再难有孕。
孟徊州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茶盏被扫落在地,四分五裂。
胡说八道!我夫人身子康健的很,不过一次小产,何至于此你这等庸医,也配称国手
本官无能,劳烦将军另请高明!
御医匆匆离去。
8
那日之后,孟徊州像是变了个人。
为了让我安心养身子,他开始尝试处理府中庶务和人情往来。
虽然笨拙,却是竭尽全力。
各种名贵补品如流水般送入我房中,堆满整个桌案,仿佛这些能填补那血肉剥离的痛苦。
他三天两头请来名医,药方换过一张又一张。
丫头煎药的炉火日夜不熄,苦涩的药味浓得几乎能浸透每一根梁木。
他甚至不再去军营点卯,下了朝就守在我外间的暖阁。
处理公文也心不在焉,我时常能听见他烦躁地踱步。
他时不时压低嗓音询问,夫人今日状态如何药可按时喝了
偶尔,他会亲自端药进来,试图喂我。
那双惯握长枪、稳如磐石的手,捧着小小的药碗,竟会微微发颤。
他眼底带着卑微的希冀,想方设法找话题与我闲聊。
今日天光好,要不要开半扇窗
药是苦了些,我让人备了蜜饯……
我从不看他,也不同他说话。
药来了便喝,无论是苦是甜,都麻木地咽下,感觉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孟徊州所有的讨好,我看在眼里,却入不了心。
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亲自去请告老还乡的老院正。
老院正细细诊脉后,沉重叹息一声,向着孟徊州缓缓摇头。
将军。老院正声音艰涩,夫人此番……胞宫受损太过……这子嗣缘怕是艰难。
死一般的寂静。
孟徊州的眼睛瞬间失去光彩,那在战场能撑起天下的挺拔,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一定有办法!
他攥紧我的手,卿卿,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找人调养好你的身子,御医不行,我就去找神医。
对,神医,江湖上的神医能起死人、肉白骨,肯定能让你再怀上孩子!
我缓缓抽回手,拉高锦被,隔绝他身上的痛苦和绝望。
将军这又是何必,天意如此。
放我走吧。
9
孟徊州依然拒绝和离,他固执的认为,只要他不松口,我们就能相安无事,继续一起过完余生。
日子在苦涩的汤药中僵持,我再难生养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孟徊州是独苗,将军府不能无后。
府上没长辈操持这事,但老族长已三番五次上门提点。
甚至带来两名样貌周正、聪明伶俐的女子。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
将军府主母不能生,可以找其他女子生,到时孩子记在我名下,也算是嫡出。
这是最妥帖的法子。
至于孩子生母,是去母留子,还是收为妾室,全看我的意思。
我没发表意见,闻讯赶回来的孟徊州倒是先急眼。
谁准你们带人来的谁准你们踏进这个院子滚出去!
老族长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一愣,随即面子上挂不住,沉下脸来。
徊州,此乃宗族之意,非是老朽一人主张!你身为家主,岂能如此任性妄为,置家族血脉于不顾
孟徊州丝毫不给老族长面子,高声反驳,我绝不纳妾,此后都只得顾卿音一个女人!将军府若注定无后,那便由它绝了,我认!
你们立刻把人带走,若再盘算往这院里塞人,休怪我翻脸无情!
老族长被气得发抖,指着他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待人走后,孟徊州急急向我保证,卿卿,我已经将人赶走了,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要别的女人。
他的保证,于我而言,不过是擦过耳边的风,引不起半分涟漪。
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我如此执着。
是愧疚作祟还是那男人该死的自尊
哪怕他不爱我,他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女人离开,他把我当做所有物,费尽心思也要占有。
可将军府若当真绝后,这千古骂名,最终还是要落在我头上,是我不能容人、善妒。
他不愿纳妾,别人只会怪我手段了得。
孟徊州,你要让我背上妒妇的名声过活一辈子你要让我当孟家的罪人
你要逼我到什么地步
10
卿卿,我怎么是逼你
对于我的指责,孟徊州很痛苦。
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你难道看不出,我心里……
他顿住,像是耗尽极大力气,才将话艰难吐出。
我心里有你,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不是石头……只是我醒悟得太迟,辜负你太多……我不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给我弥补的机会。
孟徊州突然表露心迹,我并无多少触动,只冷冰冰回道:将军大可不必可怜我。
我不是可怜你,其实我早就爱上了你,只是我一直忽略,一直不愿相信,不愿正视自己的内心。
这话若是放在半年前,我或许会欢喜,但如今,我只觉得讽刺。
现在对我说爱,那为他上吊的阮青瑶算什么我那无辜流掉的孩子又算什么
他的爱太荒谬,我无福消受。
卿卿,你信我,我有办法解决子嗣之事,绝不会让你背负半分骂名!
他所谓的办法,我大抵能猜到。
无非是从他宗族里,挑选一名幼子过继,充作嫡子教养。
我不愿养别人的孩子。
我毫不留情击碎他的打算。
养一个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日日提醒我失去过什么,将军觉得,这是恩赐,还是惩罚
他沉默。
窗外漏进的天光都无法照亮他眼底的灰败。
他张张嘴,似乎想辩解,最终却一个字都未能吐出。
又一次不欢而散。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孟徊州再次踏入我的院子。
这一次,他怀里抱着个怯生生的身影……我那年仅三岁的侄子顾子谦。
谦儿穿着崭新的锦袍,手里紧紧攥着一串糖葫芦,小脸绷得紧紧的,见到我,才露出笑容,伸开手要我抱。
奶声奶气唤着姑母。
我接过他,他迫不及待往我怀里蹭。
谦儿好想姑母,姑母有没有想谦儿
心上裹着的坚冰悄悄融化,我搂着侄子软乎乎的身子,不住点头。
11
孟徊州见我态度松动,赶紧趁热打铁,谦儿,你喜欢姑母吗长大后会孝顺姑母吗
谦儿想都没想,立马将糖葫芦递到我嘴边,谦儿喜欢姑母,谦儿会孝顺姑母。
卿卿,你看谦儿多乖。他打小就与你亲近,让他来陪你好不好日后就让他承欢你我膝下。
他是你的亲侄儿,与你血脉相连,假以时日,自然能生出深厚的母子情。
我也会把他当做亲生的孩子疼爱,以后这将军府的一切都由他继承,你说这样好不好
我没想到孟徊州能做到这般地步。
他愿意让我母家的血脉来继承他浴血拼杀换来的爵位与荣光。
简直有些惊世骇俗。
我本该感动,可我始终找不回当初的热情。
孟徊州又为我请封诰命。
浩荡皇恩,凤冠霞帔,是多少京中贵妇求之不得的荣耀。
那华贵的诰命服捧到我面前,金线刺绣熠熠生辉,几乎要灼伤人眼。
孟徊州看着我,语气讨好,卿卿,这是你应得的。这六年,你为我、为将军府付出的一切,我都记得。往后我会让你享尽尊荣,再无人敢怠慢你分毫。
他费尽心思、委曲求全……
可我再难回心转意。
这些荣宠,加诸在身,犹如千斤重担。
我再一次要求孟徊州写和离书。
他苦口婆心规劝,就算和离,卿卿,你又能去哪里顾家……
他顿一下,似是不忍却又不得不言。
你母亲是续弦,非你生母,与你感情本就淡薄。如今她正忙着为你几个妹妹相看婚事,你此时和离归家,她们会如何看你对你又岂能有好脸色
你嫡亲的兄长自是疼你,可他已有妻室儿女,你若去他府上长住,嫂嫂又会如何想终究是寄人篱下!
他越说越急,像是要彻底斩断我所有退路:若再嫁……以你如今的情况,不是下嫁寒门,便是给人填房,岂有在将军府尊贵卿卿,世俗如此,女子孤身一人,何其艰难!
11
他说得句句是实话。
但我一点不怕。
阮青瑶都敢离经叛道,依从自己的本心过活。
我也想疯狂一次,不再被各种教条束缚。
将军多虑了。我的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女子存于世间,并非一定要依附父兄或夫婿。
我有丰厚的嫁妆,足以让我余生衣食无忧。
购置一处清静小院,雇佣三两忠仆,粗茶淡饭,安然度日。女子自立门户或许会受些非议,但那又如何
我轻轻摇头,目光透过他,望向窗外广阔的天空。
不听,不想,不在乎,风言风语又岂能伤我分毫
可我若继续留在将军府,就永远会为将军夫人的身份所累,我想要的逍遥自在,将军永远给不了。
往后,我一字一句,坚定无比,我只求称心快意,而非荣华虚名,我只想做简简单单的顾卿音。
孟徊州彻底怔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他终于明白我的决心,不论他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孟徊州最终签下和离书。
卿卿,你想要的自由,我给你,但我孟徊州此生绝不再娶。
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偏执,纵使和离,我也定会护你安宁,有我在一日,绝不会有宵小敢来扰你清静!
我没有回应。
只对他道声珍重。
和离后,将军府仿佛被抽去主心骨,变得混乱起来。
往日井然有序的府邸,如今仆从行事失措,毫无章法。
孟徊州连公务都没心思打理,更何况内宅庶务。
送往书房的公文堆积如山,他迟迟腾不出心思批阅。
军中副将几次来请示,他都心不在焉,草草打发了事。
他像是彻底失了魂,将军府的兴衰、自身的职责,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他日复一日,只热衷做一件事,就是在我新置的小院外徘徊。
或清晨,或午后,或深夜,一守就是好几个时辰。
哪怕我从未出来与他见面,更别提请他进门。
可他还是乐此不疲。
有时,他会带一些稀奇的玩意或吃食,交给守门的婆子。
我每次都让人原封不动退回去。
我的拒绝很明显。
他莫名其妙的追逐,对我来说是种打扰。
12
春日天光晴好,我想出门逛逛脂粉铺子。
刻意挑了孟徊州不会出现的时辰,带上贴身侍女,坐上马车,悄悄去城西。
马车刚行出不远,一道玄色身影却如等候已久,猛地从旁侧冲出,直直拦在车前。
车夫猝不及防,吆喝着停下。
我尚未反应过来,车帘猛然被掀开。
孟徊州憔悴不堪的脸出现在眼前,眼底布满血丝,下颌胡茬青郁。
往日锐利的眼眸此刻只剩执念和痛楚,卿卿,我们已有月余未见面,你为何要刻意躲着我
他说着,竟伸手要来抓我的手腕。
我迅速缩回手,冷下脸,将军请自重!你我已和离,你这般拦着我是何意
我只是想见见你,难道这样都不行
卿卿,你非得和我撇得干干净净吗我们再好好谈谈,就一次,最后一次
他情绪失控,竟不顾礼仪,半个身子探入车厢,再次抓住我手腕,同我拉扯。
他力气大得惊人,我挣脱不开。
侍女吓得惊叫,却又不敢阻拦。车夫面面相觑,更是不知所措。
偶尔有行人经过,纷纷侧目。
怒上心头,我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又无计可施。
僵持间,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外头响起,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孟将军这是意欲何为
孟徊州猛地僵住,缓缓回头,迟疑片刻才开口,靖王
那位年少就离京去了封地的王爷
当年我在宫中给五公主当伴读,与还是皇子的他也算有两分交情。
我微微侧头往外看一眼。
身姿挺拔,气度清贵雍容,剑眉星目能依稀辨出幼时模样,只是五官更立体深刻,当真是丰神俊朗。
本王离京多年,前些日子方回。
他声音平稳,字字清晰,足以让围观的人听清。
原以为京畿首善之地,法度森严,却不想撞见堂堂二品将军、国之栋梁,于街巷之中阻拦女子去路,甚至强行拉扯之举。
尉迟瑾指责之意明显。
孟徊州脸色难看到极点,但顾及尉迟瑾的身份,没有立即翻脸,略一躬身,回复道:靖王殿下,此乃臣家事,不劳殿下过问。
13
尉迟瑾并未就此作罢,反而上前几步,隔在马车与孟徊州之间。
家事怎么本王记得,孟将军与顾四娘于上月初五已然和离
既已和离,孟将军这般,与市井无赖,又有何区别
孟徊州像是被人狠狠掴了一掌,嘴唇翕动,却一时找不到辩驳之词。
尉迟瑾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发问,将军若真念及旧情,或有未尽事宜,大可择日递帖,光明正大登门商议。为何要行此落人话柄、徒惹非议之举将军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不能不顾及四娘的清誉!
孟徊州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终究是哑口无言,踉跄着退后一步,让开了道路。
余光中,他的身躯一点点垮塌,只剩颓然与狼狈。
尉迟瑾这才转向我,语气瞬间温和,四娘受惊了。
一别多年,方才情急,若有言语不当,还望四娘见谅。
我虽长居封地,亦时常忆起昔日宫中旧事,想起当年四娘与五妹论书品画,真真是怀念非常。
只是五妹已远嫁和亲,想见一面谈何容易。
他略一停顿,言语间颇为感慨,今日仓促,不便多扰。不知改日可否登门拜访,讨一杯清茶喝
我隔着轻纱,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与旧年情谊,略一沉吟,微微屈膝还礼。
王爷言重了。今日多谢王爷解围。王爷若不嫌寒舍简陋,改日莅临,自是欢迎。
尉迟瑾唇角泛起真切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如此甚好。今日不便多扰,四娘请先行,路上多加小心。
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优雅,目送我的马车缓缓前行,直至消失。
他方才转身。
14
隔日,我收到一封靖王生母,老太妃自封地寄来的书信。
信中,太妃语气慈爱,听闻我婚姻遭遇挫折,言辞恳切地宽慰一番。
话锋一转,便提到尉迟瑾。
太妃写道,当年我在宫中伴读时,尉迟瑾对我便已心生倾慕,只是当时年幼,担心贸然提儿女之情唐突我。
他便将情意埋在心底,以为来日方长。
谁知先皇突然驾崩,新帝登基,他匆匆远赴封地。
前程未卜,他不忍我随他受苦,打算待封地稍稍安定,再回京请旨求亲。
谁知造化弄人,他晚了两天,我与孟徊州已定下婚约。
太妃的字句平和,却似惊雷在我心湖炸开。
我从未想过,那段模糊的少女时光里,竟藏着这样一段无疾而终的深情。
太妃继而感叹,尉迟瑾性情内敛,自此便将恋慕搁下,多年来始终不愿提婚娶之事。
身边连个伺候的姬妾都没有,一直孤身一人,她作为母亲,实有不忍。
此番他回京,固然有述职之由,但更深层的缘故,却是得知我已和离……
【那孩子心思沉,纵有千般情意,只怕见了面,也不知如何开口。老身在深宫中走过一遭,自是知晓真情的可贵,不忍见你们因这般缘由再度错过,故冒昧修书,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信末,太妃并未有任何强求之言,只表示,若我愿给尉迟瑾一个机会,她不胜感激;若无意,也望我能体谅她爱子心切,勿因此事而心生烦扰。
信纸轻飘飘落在膝上,我望着窗外出神。
原来昨日街头偶遇,竟是他长达数年的深情守候。
我顾卿音何德何能!
太妃的书信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平复,便有侍女通传,靖王殿下前来拜访。
尉迟瑾今日着一身素雅常服,气质清润,只是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比往日更深沉。
15
他依礼问候,寒暄几句后,便自然提起昨日在书斋觅得一本前朝孤本。
又说起京中几处,我们幼时曾一同随驾去过、如今已改了模样的园林景致。
言语间皆是温雅怀旧,分寸拿捏得极好,并未仓促提起那些爱慕心思。
我静静听着,突然生出心思想捉弄他。
王爷离京这些年,甚是思念京中旧友,只是不知那些旧友中,可有四娘
尉迟瑾执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茶水险些漾出杯沿。
他抬眼看我,目光中有讶异,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如此发问。
自然是有的。
他应得倒是干脆。
我故意使坏,可我早已嫁为人妇,王爷思念我,是否有些于礼不合
他一时语塞。
昨日批判孟徊州时振振有词,今日却被我两句话问得开不了口。
看到吃瘪,我忍不住轻笑。
见我并未生气,他松下口气,假意咳嗽一声,才道:你如今倒是比幼时活泼许多。
我自嘲:幼时的我就是个小古板,无趣又呆愣,难怪不讨人喜欢。
不是!他脱口而出,待意识到太急切,又连忙放缓语速,我一直觉得你很好。
嗯,太妃已经告诉我了。
我将信纸递到他手上。
他匆匆扫过两眼,肉眼可见的耳根泛红。
从容温雅的神情出现裂痕,有些手足无措的窘迫。
母妃她……他喉结滚动,声音微涩,竟这般直白……
室内静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我,眼神清澈而郑重。
起身,敛袍,竟欲行大礼。
四娘,你既已知晓我的心意,多年夙愿,不敢再瞒。我尉迟瑾,倾慕你已久,此番回京,确是为你而来。
若你应允,我即刻奏请皇兄,以三媒六聘,正妃之礼,迎你入府。此生,绝不相负。
16
他言语真诚而炽热,带着安定人心的重量。
我并未立刻回应,只是静静看着窗外春雨。
良久,才轻声道:王爷厚爱,我……甚是震动。只是……
我转回头,迎上他紧张的目光。
我刚从四方宅院里挣脱出来,尚未看够这天地广阔。若是有机缘,我倒是想天南海北,四处走走。
那岂不正好京城固然繁华,却处处是旧日痕迹。你随我去北疆看看,那里民风开化,女子抛头露面,买卖经营是平常。
我一直在筹办女学,只是那里读书识字的文人不多,苦于找不到女先生,不知你是否愿意当第一位女夫子
世人皆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能识得几个字、通晓《女则》、《女训》便已是恩典。便是最开明的书院,都从未想过要教女子算学、账目、律法这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其实这世间,多得是比男儿还优秀的女子,她们只是困于这世道,被世俗埋没。
女子照样可以做账房先生、书馆司记、甚至协助处理田庄庶务……
我惊讶于他能设身处地为女性着想。
他也实实在在愿意为女性打造机会。
原来这世间除了情爱,还有很多事情值得我们去尝试。
听上去,很有趣。我笑起来,人生……的确该有无数种可能。
窗外,雨后天晴。
阳光破云而出,照亮了桌前两人各自的新生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