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在战场上立了特等功,庆功宴上,油光满面的后勤部主任,就要给我这个老大难介绍对象。
我那结婚三年,见面次数不超过十次,分居两年的妻子姜月,就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削着一个苹果,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带的卫生员柳燕,正红着眼圈,死死攥着我的衣角,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上一世,我默认了这份好意,让姜月成了全场的笑话。
后来,她流产死在手术台上时,我却在千里之外,陪着受了惊吓的柳燕。
重生归来,我看着台下那个清冷如月、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第一次尝到了锥心刺骨的滋味。
我抢在所有人开口前,甩开柳燕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在她错愕的目光中,单膝跪地:姜月同志,我错了,以前是我混蛋,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01
庆功宴办得热闹非凡。
大红的绸花,喧天的锣鼓,还有领导们慷慨激昂的发言。我,陈卫国,胸前挂着金灿灿的军功章,成了全场最瞩目的英雄。
卫国啊,这次可是给咱们团争了大光!张政委红光满面地拍着我的肩膀,你这个人,打仗是把好手,就是个人问题上太不开窍!都二十八了,也该成个家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后勤部王主任立刻凑了上来,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政委说的是!卫国啊,我跟你说,我那婆娘的娘家侄女,小柳,就是咱们团的卫生员柳燕同志,人品好,思想觉悟高,对你又崇拜,我看你们俩就挺合适!
这番话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我,以及我身后那个攥着我衣角,眼眶通红,泫然欲滴的柳燕。
是啊是啊,小柳这姑娘多好,战场上救了多少人!
陈营长和柳燕,一个是战斗英雄,一个是白衣天使,绝配!
恭维声此起彼伏,柳燕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那副模样,活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惹人怜爱。
可我的目光,却穿过所有喧嚣,死死地钉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影上。
我的妻子,姜月。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衬得那张脸愈发肤白胜雪。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用一把小巧的水果刀,专注地削着手里的苹果。
果皮在她手下连成一条长长的线,不断,也不乱。
她就是这样,永远从容,永远冷静,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先给自己沏一壶茶。
上一世的我,最讨厌她这副万事不萦于怀的资产阶级小姐做派。我觉得她冷漠,没有革命热情,和我这个泥腿子出身的战斗英雄格格不入。
所以,当王主任提议时,我默认了。
我看着她成为全场的笑柄,看着她在众人同情又鄙夷的目光中,将削好的苹果默默放在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场。
我以为我赢了,我让她认清了我们之间的差距。
直到后来,她因为营养不良,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大出血,被送进手术室。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让我立刻回去。
可我当时在哪
我在陪着因为目睹了战争残酷而留下心理阴影的柳燕,在山清水秀的疗养院里散心。
我挂了电话,对柳燕说:部队医院,小问题。
等我终于肯动身回去,看到的,只是一块冰冷的墓碑。一尸两命。
我的儿子,连看这个世界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而柳燕,这个我以为单纯善良的姑娘,却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试图将她的家人接到我们那间本该属于我和姜月的婚房里。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
什么单纯善良,什么白衣天使,都他妈是伪装!
我在悔恨和痛苦中潦草地度过了余生,每一次闭上眼,都是姜月离开庆功宴时,那孤单又决绝的背影。
再睁眼,我回到了这个命运的转折点。
卫国发什么愣呢张政委推了我一把。
柳燕攥着我衣角的手更紧了,声音细若蚊蝇:陈营长……你别为难,我……我没关系的。
呵,没关系
上一世你也是这么说的,转头就在军区大院里四处宣扬,说我为了前途,抛弃了落魄的资本家小姐,选择了根正苗红的你。
我胸腔里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悔意,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情绪。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我一把甩开了柳燕的手。
那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翻了一把椅子。
你!柳燕的脸色瞬间惨白。
我没理她,甚至没再看她一眼。
我的眼里,心里,只剩下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我拨开人群,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她走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交头接耳声,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姜月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她削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
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平静地看着我,没有惊讶,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我知道,我伤她太深了。
三年的冷暴力,三年的视而不见,足以将任何一颗火热的心,都冻成坚冰。
上一世,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直到死去。
不,这一世,绝不!
我走到她面前,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
我能感觉到张政委和王主任错愕的视线,能感觉到柳燕怨毒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但我不在乎。
我看着姜月,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然后,做了一个让全场死寂的动作。
我,陈卫国,这个刚刚立下特等功的战斗英雄,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我的妻子,单膝跪地。
姜月同志,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哀求,我错了。
以前是我混蛋,是我拎不清,是我被猪油蒙了心。
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02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整个礼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颠覆三观的一幕。
一个刚刚被捧上天的战斗英雄,竟然给一个成分不好的妻子下跪道歉
这简直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要离奇。
姜月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被浓浓的戒备和疏离所取代。
她握着水果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
刀刃锋利,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就像她此刻的心。
陈营长,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礼堂,带着一股刻意拉开距离的客气,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别让人看笑话。
她叫我陈营长,而不是卫国。
上一世,她从始至终都这么叫我,直到临死前,才用微弱的气息,轻轻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那一声,成了我余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不起来!我仰着头,固执地看着她,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知道这很幼稚,像个耍赖的孩子。
可我现在,除了这副身躯和一颗悔恨的心,一无所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回心转意,只能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
你看我们俩的笑话还看得少吗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和苦涩,姜月,三年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听信别人的挑拨,不该对你冷言冷语。我混蛋,我不是人!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就是别不理我。
这些话,是我在上一世,对着她的墓碑,说了千遍万遍的话。
如今,终于能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姜月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握着刀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陈卫国,她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冷了几分,你到底想干什么演戏给谁看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
是啊,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我有什么资格祈求她的原谅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
陈营长……柳燕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快起来!就算……就算嫂子对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也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啊!你可是英雄!
她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明着是劝我,暗地里却坐实了我和她之间有什么,还将姜月塑造成了一个无理取闹、妒忌贤能的形象。
果然,周围的人看姜月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不赞同。
就是啊,卫国,快起来!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王主任也黑着脸走了过来,语气不善,弟妹,卫国是英雄,你就算心里有气,也得分分场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不是让他下不来台吗
我……姜月张了张嘴,脸色白了几分。
她不善言辞,更不屑于与人争辩。上一世,她就是这样,在无数的流言蜚语中,沉默地承受了一切。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再像上一世那样欺负她!
我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将姜月护在身后。
我冷冷地看着王主任和柳燕,眼神锐利如刀:王主任,我陈卫国和我爱人之间的事,是我们家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还有你,柳燕同志。我的目光转向柳燕,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首先,请叫我陈营长,或者陈卫国同志。其次,我和你之间,除了是上下级和同志关系,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再说一些让人误会的话,这会影响我爱人的心情,也会损害你自己的名誉。
我的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一丝情面。
柳燕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主任也碰了一鼻子灰,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我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全场,我陈卫国,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姜月,是我陈卫国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这辈子唯一认定的爱人!以前是我混账,让她受了委屈。从今往后,谁要是敢再说她一句不是,或者传些有的没的,就是跟我陈卫国过不去!
我拉起姜月的手,她的手很凉,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我握得更紧了。
谁要是觉得我陈卫国今天这个特等功,配不上她这个‘资本家的小姐’,可以,这军功章,我不要了!这个营长,我不当了!我陈卫国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离了部队,照样能养活我老婆!
说着,我作势就要去摘胸前的军功章。
胡闹!
一声暴喝传来,张政委铁青着脸走了过来。
他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瞪出两个窟窿。
我知道,我今天的行为,已经出格了。
但我不后悔。
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我算什么英雄
张政委瞪了我半天,最终,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我身后,那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女人,语气缓和了许多。
姜月同志,你看看,卫国这脾气……唉。
姜月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良久,她才轻轻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张政委,谢谢您的关心。
我已经,向组织提交了离婚申请。
03
离婚申请。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上一世,她也提过离婚。
在我一次又一次夜不归宿,在她被柳燕和军区大院里的长舌妇们排挤得走投无路时,她向我提过。
那时我是怎么做的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蔑地说:离婚姜月,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离了我,你和你那个还在农场改造的爹,能有什么好下场安分点,别给我惹事。
我用她最在乎的家人,像一把枷锁,将她牢牢地困在了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里。
现在,报应来了。
我重生了,可她的心,也已经死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姜月吃痛,蹙起了眉头,用力地想把手抽回去。
陈卫国,你放手!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压抑的怒气。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松开手,却依旧挡在她身前,像一头护食的野兽。
我不同意离婚!这婚,谁也别想离!
我的偏执和疯狂,让在场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张政委的脸色更难看了:陈卫国!你像什么样子!这是在解决问题吗这是在威胁同志!
政委,我没有威胁她。我红着眼睛,转向姜月,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姜月,我们不离婚,好不好我知道错了,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我们好好过日子……
陈营长,姜月打断了我,她终于肯正眼看我,可那眼神,比看一个陌生人还要冰冷,我们之间,还有日子可过吗
结婚三年,你回过几次家说过几句话除了每个月把津贴扔在桌子上,你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你甚至,都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对什么过敏吧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关心过。
我只知道柳燕从小吃苦,胃不好,不能吃辣。
我只记得柳燕说她喜欢吃大白兔奶糖,每次出任务回来,都会给她带。
可我的妻子……我对她一无所知。
看着我苍白无言的脸,姜月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所以,陈营长,别再演了,没意思。她顿了顿,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刀,我们俩,本来就是个错误。
说完,她不再看我,绕过我,径直朝着礼堂门口走去。
她的背影,和上一世离开时一模一样。
孤单,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不!
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我疯了一样追了上去,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
姜月!
陈营长!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身上有股淡淡的书卷气,和我这种粗人格格不入。
他伸出手,轻轻地,却不容置喙地,将我的手从姜月的手腕上拨开。
这位同志,请你放尊重一点。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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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得他。
温文儒,首都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也是姜月的青梅竹马。
上一世,姜月死后,他来找过我。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我一拳,然后将一叠厚厚的信交给我。
那是姜月写给他,却从未寄出去的信。
信里,详细地记录了她在这段婚姻里,所有的痛苦和绝望。
你是谁我跟我爱人说话,关你什么事我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敌意。
温文儒扶了扶眼镜,淡淡地开口:很快,就不是了。
他转头看向姜月,目光瞬间变得温柔如水:月月,手续都办好了,车在外面等我们。
月月
他叫她月月!
一股狂暴的妒火,瞬间从我心底燃起。
我看着他们站在一起,男的温文雅,女的清冷如月,像一幅无比和谐的画。
而我,陈卫国,这个所谓的战斗英雄,在他们面前,就像一个粗鲁野蛮的闯入者,可笑至极。
姜月,他是谁我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姜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
温文儒却坦然地迎上我的目光,微笑着说:我是月月的未婚夫,我们下个月结婚。到时候,如果陈营长有空,欢迎来喝杯喜酒。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04
未婚夫
下个月结婚
这两个词,像两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砸得我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
怎么可能
上一世,明明不是这样的!
上一世,直到姜月去世,温文儒都未曾婚娶。她死后,他更是终身未再与任何女子亲近,守着她的照片和那些信,孤独终老。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世,一切都变了
难道是因为我的重生,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引发了无法预测的连锁反应
你胡说!我失控地抓住温文儒的衣领,双目赤红,姜月是我的妻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手上的力道极大,温文儒一个文弱书生,哪里经得住我这个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他的脸瞬间就憋红了。
卫国!住手!张政委的怒吼声在身后响起。
陈卫国!
这一次,是姜月的声音。
她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厌恶。
我浑身一僵,缓缓地转过头。
她正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失望和冰冷。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她一字一顿地说,放开他!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没有放手,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姜月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她眼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敛去。
是。
只有一个字。
却像一把刀,将我凌迟。
我颓然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原来,是真的。
原来,我重生回来,不是为了挽回,而是为了亲眼见证她的幸福。
亲眼看着她,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何其讽刺!
温文儒整理了一下被我抓皱的衣领,走到姜月身边,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月月,我们走吧。
嗯。姜月轻轻应了一声,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他们就那样,在我眼前,十指紧扣,并肩离去。
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礼堂门口。
陈营长……你没事吧柳燕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想要扶我。
滚!
我猛地挥开她的手,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杀气。
柳燕被我吓得一个哆嗦,脸色惨白,再也不敢靠近。
我像一头困兽,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猛地冲了出去。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就算是假的,是她为了气我,故意找来的人,我也要问个清楚!
我冲出礼堂,外面阳光正好,有些刺眼。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正停在不远处。
温文儒正体贴地为姜月打开车门,用手护着车门顶,防止她撞到头。
那个动作,体贴又温柔。
是我从未对她做过的。
眼看姜月就要上车,我再也顾不上什么理智,发疯似的冲了过去。
姜月!
我拦在车门前,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山。
姜月抬起头,秀眉紧蹙:陈卫国,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信!我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我不信你要嫁给他!你在骗我,你在气我,对不对
我没有必要骗你。姜月的声音很平静,陈营长,我们缘分已尽,体面一点,对大家都好。
我不体面!我只要你!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你是不是早就……
早就什么温文儒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我身边,目光沉静地看着我,早就想离开你这个名不副实的丈夫吗
陈卫国,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丈夫’这两个字吗
你给过她一天的好日子吗你关心过她一句吗你知道她为了等你回家,一个人守着一盏孤灯,到天亮吗你知道她为了给你做一双合脚的军鞋,手被针扎了多少个窟窿吗你知道她为了不受人非议,拼了命地学习工作,只为了能配得上你这个‘战斗英雄’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
温文儒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我不知道的,还有这么多。
我以为她冷漠,不在乎。
原来,她只是将所有的委屈和爱意,都藏在了那份沉默之下。
不……不是的……我喃喃自语,试图辩解,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陈卫国,放手吧。温文儒叹了口气,月月她,已经不欠你什么了。
不。
是我欠她。
是我欠了她一辈子。
上一世欠的,这一世,我要用命来还!
我不放!我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像一头绝望的孤狼,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带她走!
就在这时,姜月一直沉默着,突然开了口。
陈卫国,她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你知道吗我怀孕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怀孕……多久了我的声音都在抖。
六周。她答道。
然后,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让我万劫不复的话。
孩子,是文儒的。
05
孩子是温文儒的。
这句话,像一道天雷,将我整个人都劈得外焦里嫩,灵魂出窍。
我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了。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姜月,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可是没有。
她的眼神,坦然得近乎残忍。
不……不可能……我摇着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们……我们上个月,明明还……
是的,上个月,我休假回家,因为喝了点酒,我们有过一次。
那也是我们三年来,唯一的一次。
我一直以为……
那又如何姜月冷冷地打断了我,陈营长,你不会天真地以为,只有你一个男人吧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割得支离破碎。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了冰冷的车身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温文儒。
温文儒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姜月揽进怀里,用一种保护的姿态。
那动作,刺眼至极。
原来如此。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日子里,他们早已……
难怪她那么决绝地要离婚,难怪温文儒会说他们要结婚了。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个让我痛不欲生的答案。
上一世,她也怀孕了。
可那个孩子,是我的。
那个被我亲手害死的,我们的孩子。
而这一世,她同样怀孕了,孩子,却是别人的。
老天爷,你是在惩罚我吗
惩罚我的愚蠢,我的自大,我的识人不清
卫国!
身后传来张政委焦急的呼喊声。
他和大院里的一些人追了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尤其是在听到姜月那句话之后。
这……这成何体统!简直是……简直是伤风败俗!王主任的婆娘,一个以嘴碎闻名的女人,指着姜月,尖声叫道。
就是啊!还没离婚呢,就跟别的男人搞在一起,还怀了孩子!这种女人,怎么配得上我们的战斗英雄!
不要脸!
污言秽语,像潮水一般,向着姜月涌去。
上一世,她也是这样,被这些流言蜚语,逼得几乎走投无路。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几乎是本能地,我再次冲了上去,张开双臂,将她和温文儒护在了身后。
都给我闭嘴!我冲着那些人,发出一声怒吼。
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所有人都被我镇住了,一时间噤若寒蝉。
我跟姜月同志的事情,轮不到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我红着眼睛,扫视着每一个人,谁再敢说她一句坏话,别怪我陈卫国的拳头不认人!
陈卫国!你疯了!王主任的婆娘气得跳脚,她都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还护着她
绿帽子……
这个词,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是啊,她给我戴了绿帽子。
可这顶帽子,不就是我自己亲手递过去的吗
如果不是我三年的冷落,如果不是我将她推开,她又怎么会……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转过身,看着被我护在身后的姜月。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上车。我对她说,声音沙哑。
她愣了一下。
上车,离开这里。我重复道,推了她和温文儒一把。
温文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同样带着几分讶异。
他没有多问,护着姜月,迅速地上了车。
伏尔加轿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很快,便绝尘而去。
我站在原地,直到那辆车,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陈卫国!你真是……你真是无可救药了!张政委气得指着我的鼻子,手都在发抖。
我没有理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看着那些曾经恭维我,如今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的人。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都看够了吗
看够了,就都散了吧。
说完,我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朝着我的宿舍走去。
我的背影,一定很狼狈。
可我不在乎。
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查清楚。
我一定要查清楚,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不信,我不信上一世那么爱我的姜月,这一世,会这么快就背叛我。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一定有!
06
回到宿舍,我把自己关了起来。
庆功宴上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的戏剧,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
姜月的冷漠,温文儒的出现,还有那句最致命的孩子是文儒的。
我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愤怒,却又无能为力。
我拼命地回忆着上一世的种种细节,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上一世,姜月是在什么时候怀孕的
好像……好像就是在我从前线回来,我们唯一一次同房之后。
时间对得上!
六周!
从我重生回来的那天往前推六周,正好就是我上一世休假回家的日子!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破了我混乱的思绪。
孩子……
孩子是我的!
她是在骗我!
她是为了让我死心,为了能顺利离婚,所以才撒了这个谎!
这个认知,让我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
狂喜,混杂着心疼,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是那样的女人!
可紧接着,一股更深的痛苦,攫住了我的心脏。
她宁愿撒谎,说孩子是别人的,也要离开我。
我究竟,把她伤得有多深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陈卫国,你就是个混蛋!
冷静。
我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既然孩子是我的,那我就更不可能放手了!
无论是姜月,还是我们的孩子,我都要抢回来!
但不能再用今天这种粗暴的方式了。
硬碰硬,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我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让她回心转意的计划。
首先,是柳燕。
这个女人,就像一颗毒瘤,是横在我跟姜月之间最大的障碍。
上一世,我就是被她那副楚楚可怜的假象所蒙蔽,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一世,我一定要撕开她的画皮,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记得,上一世,就在庆功宴之后不久,柳燕因为在战场上表现突出,被破格提了干,还分到了一间独立的宿舍。
而她之所以能表现突出,是因为她冒领了别人的功劳。
当时,我们部队遭遇了一场小规模的伏击。一个叫李兰的小卫生员,为了抢救伤员,不顾生命危险,独自一人在炮火中穿梭,最后硬是把重伤的副连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柳燕,从头到尾都躲在安全的掩体后面,瑟瑟发抖。
事后,她却找到我,哭着说功劳都是她的,是李兰嫉妒她,才故意污蔑她。
愚蠢的我,竟然信了。
我还亲自出面,压下了李兰的申诉,把那份本该属于英雄的荣誉,给了这个卑鄙的女人。
李兰因此心灰意冷,不久后就申请退伍,回了老家。
想起这件事,我的拳头就捏得咯咯作响。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英雄蒙冤!
我打定了主意,立刻开始行动。
我找到了团里的档案室,借口说要查阅一些战斗资料,翻出了那次伏击战的记录。
记录上,关于抢救副连长的事,写得语焉不详。
这正是柳燕和王主任他们惯用的伎俩,模糊关键信息,为后面的操作留下空间。
我冷笑一声,将记录放回原处。
光有这个还不够,我需要人证。
我找到了副连长。
他伤势很重,还在卫生队里休养。
看到我,他挣扎着想要起来敬礼。
别动。我按住他,好好养伤。
我给他削了个苹果,就像……就像姜月那样,果皮连成了一条线。
我的手顿了一下。
营长,你找我有事副连长问。
我回过神来,点点头:老周,我想问问你,那天在战场上,救你的到底是谁
副连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他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营长,这事……都过去了。
没过去!我的语气很严肃,我需要知道真相。你告诉我,是不是李兰
副连长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是她。那丫头,个子小小的,胆子却比谁都大。炮弹就在身边爆炸,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是她,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那柳燕呢
提到柳燕,副连长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她我当时虽然快不行了,但还没瞎。她全程就躲在坑里,动都不敢动。后来还是李兰把我们都拖回了阵地,她才出来哭哭啼啼地帮着包扎了一下。
果然如此!
我心中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好,我知道了。我站起身,老周,你安心养伤。属于你的荣誉,谁也抢不走。属于英雄的功劳,也绝不会被埋没!
离开卫生队,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
柳燕,王主任……
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不仅要为李兰讨回公道,还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们追捧的白衣天使,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而这,只是第一步。
解决完这些杂碎,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去追回我的爱人,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
07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去找姜月。
我知道,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
我需要时间来布局,也需要给她时间来冷静。
我利用职务之便,暗中走访了好几个参与过那场伏击战的战士,搜集了足够多的人证。
所有人的证词,都和副连长说的一样。
救人的是李兰,柳燕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证据确凿,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团里要召开战后总结暨表彰大会,其中一项议程,就是为柳燕申请战地三等功,并宣布对她的提干决定。
大会当天,柳燕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满面春风。
王主任更是意气风发,在台上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柳-燕的英雄事迹。
我坐在台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柳燕和王主任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是想趁着庆功宴的热度,把这件事尽快定下来,生米煮成熟饭。
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英雄,柳燕同志,上台发言!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柳燕扭捏地走上了台。
她先是假惺惺地感谢了一番领导和同志们,然后就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是如何冒着枪林弹雨,救回了副连长。
讲到动情处,她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台下的战士们,不明真相的,都被她感动得热血沸腾。
而那些知道内情的,则都露出了鄙夷和不忿的神情,但碍于王主任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说完了吗
就在柳燕的表演达到高潮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会场。
我站了起来,缓步走上台。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这个庆功宴上的疯子,又要干什么。
柳燕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容:陈营长,你……你也要发言吗
发言我冷笑一声,我只是想请大家看一场电影。
说完,我没理会众人的错愕,直接对后台负责放映的战士打了个手势。
很快,会场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录音。
那是……我跟副连长,以及其他几个战士的谈话录音。
为了以防万一,我事先用录音机,将我们的谈话都录了下来。
那天救我的,是李兰……
柳燕她躲在坑里,吓得尿都快出来了……
我亲眼看见,是李兰同志把副连长背回来的……
一段段清晰的对话,一个个确凿的证词,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柳燕和王主任的脸上。
会场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台上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的女人。
不……不是的……柳燕慌了,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这是伪造的!是他们……是他们嫉妒我,联合起来陷害我!
陷害你我向前一步,逼视着她,那我们现在就把李兰同志请上来,让她跟你在全团战士面前,当面对质,你敢吗
我……柳燕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真相,大白于天下。
哗——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原来是冒领功劳!
太不要脸了!这种人怎么配当卫生员!
我说呢,就她那胆子,还上战场救人
鄙夷,愤怒,唾弃……
各种各样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向柳燕。
她再也撑不住了,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王主任的脸色,也早已变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陈卫国!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打击报复!
打击报复我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冷得像冰,王主任,你身为后勤部主任,不想着怎么为一线战士做好保障,却整天琢磨着拉帮结派,徇私舞弊!你这种人,也配穿着这身军装吗
我今天,不仅要揭发柳燕,我还要向军区纪委,实名举报你,王富贵同志!
我的话,掷地有声。
王主任彻底傻了。他没想到,我竟然掌握了他那么多证据。
最终,这场闹剧,以张政委的介入而收场。
柳燕被撤销了一切荣誉,记大过处分,并被调离了野战部队。
王主任也被停职调查。
而那个真正的小英雄李兰,恢复了她的荣誉,记三等功一次,并被破格提干。
事情,得到了最公正的处理。
我走出团部大楼,外面阳光灿烂。
我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解决了柳燕,我终于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去找我的姜月了。
我骑上部队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狂奔,朝着首都大学的方向骑去。
一路上,我的心,跳得飞快。
期待,又忐忑。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见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
到了大学门口,我被门卫拦了下来。
我说我找姜月。
门卫大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有些古怪。
你就是那个陈营长吧
我点点头。
大爷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教职工宿舍楼。
喏,就在那。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我心里一紧。
姜老师她……病了,住了好几天医院了。今天刚出院,温教授正陪着她呢。
病了
我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
08
她得的什么病严不严重我抓住门卫大爷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哎哟,你轻点!大爷被我吓了一跳,我哪知道那么清楚。就听说是动了胎气,要卧床保胎。
动了胎气!
保胎!
这四个字,像四枚钢钉,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孩子还在!
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后怕和自责。
都怪我!
都是因为我那天在庆功宴上的冲动和逼迫,才让她情绪激动,动了胎气!
我这个混蛋!我差点……差点又害了我们的孩子!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推着自行车就往宿舍楼冲。
找到姜月的家,门是虚掩着的。
我站在门口,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怕看到她苍白的脸,怕看到她怨恨的眼神。
屋里,传来了温文儒温和的声音。
月月,来,把这碗鸡汤喝了。我炖了一下午了。
谢谢你,文儒。是姜月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这些天,辛苦你了。
傻丫头,跟我还客气什么。温文儒的声音里充满了宠溺,医生说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胎,其他什么都别想。
嗯。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温馨,和谐,却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温文儒正在做的,本该是我这个丈夫应该做的事。
可我,却只能像个贼一样,躲在门外偷听。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屋里的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
看到我,姜月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警惕,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那个动作,让我的心狠狠一颤。
温文儒则直接站了起来,挡在了姜月的床前,皱着眉头看着我:你来干什么
我……我张了张嘴,看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的女人,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我听说她病了,我来看看她。
不劳陈营长费心。姜月冷冷地开口,我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她的疏离,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姜月,我……
陈卫国,温文儒打断了我,语气也冷了下来,你没听到吗月月不想见你。你如果真的为她好,就请你立刻离开,不要再来打扰她休息。
我只想跟她说几句话。我固执地看着床上的姜月。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姜月别过头,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一个死皮赖脸,不知好歹的笑话。
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我还是败下阵来。
好。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我走。
你……好好休息。
说完,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间屋子。
门在我身后,被温文儒轻轻地关上了。
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楼道的墙壁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呛得我眼圈发红。
我没有哭。
我知道,我现在没有资格哭。
我只是在想,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强行把她带走
告诉她孩子是我的
不,不行。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经不起任何刺激。
而且,以她的性子,就算我说了,她也未必会信。就算信了,也只会让她更加厌恶我。
我不能再用任何强硬的手段了。
我必须……让她自己愿意回到我身边。
我掐灭了烟头,转身下了楼。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出现在姜月面前。
但我却用另一种方式,渗透进了她的生活。
我知道她怀孕了,需要营养。
我就每天天不亮,跑到几十里外的黑市,去买最新鲜的鲫鱼和老母鸡。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
我就托遍了所有的战友关系,从全国各地,给她淘换那些她想看却买不到的孤本。
我知道她住的宿舍楼,冬天供暖不好。
我就偷偷去锅炉房,给烧锅炉的师傅塞了两条好烟,让他把通往姜月宿舍那条管道的阀门,开到最大。
我做的这一切,都没有让她知道。
我只是每天,将那些东西,悄悄地放在她的门口。
然后,躲在远处,看着温文儒把它们拿进去。
看着他,将我准备的鸡汤端给她喝。
看着他,把我买的书递到她手上。
心如刀割。
却又有一丝病态的满足。
就好像,我也参与了照顾她的过程。
我知道,温文儒一定知道是我做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他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我守在暗处,为她提供一切。
我们像两个领地意识极强的雄性动物,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我们共同的珍宝。
我知道,这很卑微。
可为了她,为了我们的孩子,我愿意。
我愿意,用我余生的所有,来赎我上一世的罪。
09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姜月的身体,在我和温文儒的共同照料下,渐渐好了起来。
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我没有再去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做着我能做的一切。
部队里的事情,我也处理得井井有条。
王主任被查出贪污受贿,撤职查办,送上了军事法庭。
柳燕的名声,在军区大院里,也彻底臭了。听说她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灰溜溜地申请了退伍。
那些曾经欺负过姜月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而我,因为在揭发这件事上的果决和正义,反而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赏识。
张政委找我谈了好几次话,言语中,满是对我的肯定和……惋惜。
他大概觉得,我事业上是个好苗子,但在感情上,就是个十足的傻子。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我只知道,我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这天,我照例将买好的东西放在姜月门口,正准备离开。
门,突然开了。
是温文儒。
他看着我,神情复杂。
我们,谈谈吧。他说。
我们去了学校后面的那片小树林。
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谢你。温文儒开口了,声音很诚恳。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谢我。
月月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那些东西,都是我准备的。他苦笑了一下,我这个冒牌货,占了你不少功劳。
她好就行。我闷声说道。
温文儒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他问的是孩子的事。
我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他很不解,你如果告诉她孩子是你的,说不定……
我不能。我打断了他,她的身体,经不起刺激。而且,她现在,只想离开我。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和苦涩。
温文儒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陈卫国,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他说。
我自嘲地笑了笑:以前的我,比你想象的,还要混蛋一万倍。
你……爱她吗他问。
爱。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爱到……可以为她去死。
这句话,我说得无比坚定。
因为上一世,我已经为她死过一次了。
温文儒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月月写的。他说,前几天,我帮她收拾书桌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
我疑惑地接过,展开。
那是一张信纸,上面是姜月娟秀的字迹。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像是一篇日记。
今天,又收到了他送来的东西。一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鲫鱼,还活蹦乱跳的。我知道,一定是他。只有他,才会在这个季节,为了给我补身体,下到冰冷的河水里去抓鱼。他总是这样,笨拙,又执拗。像一头认死理的犟牛。
我恨他。
我恨他以前的冷漠,恨他曾经带给我的所有伤害。
可我……好像也还爱着他。
不然,我为什么,要撒谎骗他,说孩子是别人的
我只是怕了。
我怕他只是一时兴起,怕他只是因为愧疚。
我怕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次被他狠狠撕开。
文儒是个好人,他什么都知道,却愿意陪我演这场戏。
我欠他的,太多了。
肚子里的宝宝,一天天长大。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我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她都知道。
原来,她还爱着我。
原来,她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害怕。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又哭又笑。
温文儒静静地看着我,没有打扰。
良久,他才开口:陈卫国,月月她,是个好姑娘。她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我知道。我擦干眼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下周,就要去国外做访问学者了,可能要一两年才回来。温文儒看着我,目光灼灼,我把她,交给你了。这一次,别再让她失望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嫉妒得发疯的男人。
这一刻,我的心里,却只剩下了感激。
我走上前,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
谢谢你。
替我,也替她。
10
送走温文儒,我揣着那封信,像揣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回到了姜月的宿舍楼下,却迟迟没有上去。
我知道她还爱我,可我也知道,她心中的恐惧和伤痕,有多深。
我不能再逼她。
我要等。
等一个时机,等她愿意,主动向我敞开心扉。
这一等,就等到了冬天。
一场大雪,将整个首都,都染成了白色。
那天,部队紧急集合,要去郊区抗洪抢险。
临走前,我冒着风雪,还是绕路去了她那里。
我将一袋早就准备好的,最厚的无烟煤,放在了她的门口。
我知道,她体寒,最怕冷。
做完这一切,我才安心地归队。
那一次的抢险,任务特别艰巨。
河堤决口,洪水滔天。
我们整整在冰冷的洪水里,泡了三天三夜。
最后,为了堵住一个巨大的决口,我和几个战士,抱着沙袋,用自己的身体,跳下去堵住了缺口。
洪水,被挡住了。
而我,也因为体力透支,和长时间的浸泡,陷入了昏迷。
等我再醒来,人已经在部队医院里了。
浑身都疼,像是散了架一样。
卫国,你可算醒了!张政委坐在我床边,一脸的激动和后怕,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得冒烟。
水……
哎,来了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个温热的杯子,递到了我的唇边。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那张我日思夜想的脸。
是姜月。
她瘦了,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正专注地看着我,眼中,有担忧,有心疼,还有……我不敢确定的情意。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在做梦。
看什么呢,快喝水。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将水杯又往前送了送。
我顺从地张开嘴,喝下了那口救命的温水。
你怎么会……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死在外面了她的眼圈,突然就红了,陈卫国,你就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抬起手,想要帮她擦去眼泪,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却主动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
别动。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医生说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
你……都知道了我问。
嗯。她点点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政委都告诉我了。你立了功,又是一个特等功。
我不要军功……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只要你。
姜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趴在我的床边,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孩子,是你的……是我们的孩子……
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到她承认,我的心脏,还是像被幸福的暖流,瞬间填满。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说,我一直都知道。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惊讶。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姜月,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这一次,我拿命保证。
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你,和我们的孩子。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在窗外纷飞的大雪中,在满室温暖的阳光里,她终于,缓缓地,对我露出了一个,比春风还要温柔的笑容。
她点了点头。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