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凉糕 > 第一章

凌薇勒马宫门时,朔风正卷着漠北的黄沙往宫墙缝里钻,银甲接缝处凝结的血痂被风刮得簌簌掉落,暗红的碎块混着金黄沙粒,砸在青石板上,迸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漠北战场上千人万马踏过沙砾的余音。马背上的破虏军大旗还卷着未散的战气,猩红旗面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下悬着的旧木箱沉得让随军郎中的手臂青筋暴起——木箱是老兵周伯亲手打的,松木纹理里还嵌着漠北的雪霜,里面码着八百七十九块将士铭牌,每一块都用烙铁刻着名字与籍贯,木缝里塞着血沙与硝烟,是跟着她从大靖雁门关打到匈奴王庭,最后没能踩着故土落叶回家的弟兄。
宫人们捧着鎏金锦缎涌上来时,绣着云纹的缎面扫过凌薇甲胄上的刀痕,她身后的亲兵长庚立刻横矛拦住,丈二长矛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矛尖映出宫人惊愕的脸,他声音沉得像寒潭:将军甲上是将士们的血,脏了锦缎无妨,污了将士们的魂,你们担待得起
凌薇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颧骨上那道浅疤——疤肉比周围皮肤略深,是漠北狼口坡之战留下的。那天匈奴人借着风沙设伏,弯刀劈来时,老兵周伯像头老黄牛似的扑过来,替她挡了致命一击,自己的肠子却被刀刃划了出来,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周伯最后说的是将军,活下去,带弟兄们回家。她指尖顿在疤上,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石,还带着未褪的战场寒气:陛下在何处
领路的太监李德全眼珠往长乐宫方向飞快瞟了瞟,又赶紧垂下头,压低声音道:陛下……在长乐宫呢。柳姑娘新得了批西域舞姬,个个能旋着转十圈水袖,正陪着陛下瞧新鲜,还说要给舞姬编支‘庆功舞’,等将军回来赏,说是要让满宫都知道将军的功劳。
柳姑娘三个字,像根淬了冰的细针,顺着凌薇的耳尖扎进心里,冻得她心口发疼。她认得柳轻瑶,当朝尚书柳明远的嫡女,萧彻的远房表妹,去年她出征那日,萧彻还亲自把人领到她面前,攥着她的手笑:惊鸿,你放心去打仗,轻瑶性子软,宫里的事让她替你照看着。我还让她在御花园种了桂花,等你回来,咱们一起赏,到时候我用桂花给你酿你最爱的米酒。
那时她信了。毕竟萧彻是她从少年时就刻在骨血里的人,是雪地里给她暖手、文华殿替她跪谏的人,是她愿意赌上性命去护的人。
十七岁那年,她还是镇国将军凌策的独女,扎着高马尾,穿着劲装在演武场练枪,听见几个世家子在旁边嘲讽女子提剑像绣花,舞枪像拨弦,她当即提了木剑冲过去,三两下就把为首的公子哥揍得满地爬,木剑架在人脖子上时,却听见树后传来低低的笑声。转头就见个穿太子蟒袍的少年跳下来,墨色袍角沾着雪,手里揣着个油纸包,递过来时还冒着热气,是刚出炉的桂花糕:凌薇,你这枪法不对,劈下去该往左下压三分,不然只伤皮肉,伤不到敌人心口,白费力气。
那是她第一次见萧彻。后来他总溜出东宫,跟着她学骑射。雪地里她冻得手僵,连弓都拉不开,弓弦在指尖勒出红痕,他就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掌心练箭磨出的薄茧蹭过她的指缝,烫得她耳尖发红;她父亲遭人构陷下狱,说凌家私通敌国,满朝文武没人敢替凌家说话,是他跪在文华殿三天三夜,额角磕出的血把青灰地砖染透,才求先帝免了凌家满门抄斩。他还亲手把破虏军的兵符塞进她手里,兵符上的铜纹硌着她的掌心,他说:惊鸿,我信你,就像信我自己,破虏军交你手里,我放心。
出征那日,城楼上的萧彻穿着明黄龙袍,比东宫时沉敛了许多,却还是从城楼上扔下来一支嵌着绿松石的箭穗,青绿色的宝石在日光下闪着光,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发飘,却字字落在她心里:等你回来,朕就建‘破虏阁’,把你和将士们的名字都刻在最高处,再给你封‘镇国大将军’,让你做大靖最风光的将军,无人敢轻视。
凌薇攥着那箭穗,在漠北的风沙里守了三年。每次打仗前,她都把箭穗贴在胸口,听着绿松石撞着护心镜的轻响,叮一声,像萧彻在耳边说别怕。狼口坡那仗最险,匈奴人堆了柴火想火攻,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她带着八百将士冲阵,周伯断后时喊的那句将军,替将士们回家,到现在还在她耳边响;少年兵小豆子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死前还攥着给邻村阿妹雕的木簪,簪子上刻着小小的桃花,他说等打完仗就娶她,带她来看京城的花;炊事兵老马五十多岁,总爱说我儿子跟小豆子一般大,为了给断粮三天的将士找吃的,掉进冰窟窿里,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袋冻硬的青稞,手指冻得跟冰坨子似的,掰都掰不开;斥候阿吉是个话少的汉子,为了探清匈奴粮草位置,被抓后遭剥皮示众,匈奴人把他绑在旗杆上,他临死前还朝着大靖的方向喊陛下,将军,守住江山,别让百姓遭罪;医官陈先生是个读书人,却跟着破虏军跑了三年,带着药箱在战场上救伤员,中了三箭还在往伤员手里递草药,最后一口气说的是还有两个伤员没包扎,别让他们死……
这些名字,这些事,都刻在木箱里的铭牌上,刻在凌薇的心上。可如今她带着八百七十九块铭牌回来,带着满身的伤和未散的战气回来,萧彻却在陪另一个女人看舞。
她没去长乐宫,调转马头径直往御书房走。银甲蹭过朱红宫墙,留下一道浅褐色的血痕,李德全想掏帕子擦,被长庚瞪得缩回手,连大气都不敢喘。刚推开御书房的门,就闻见甜腻的桂花香——不是漠北苦哈哈的干桂花泡的茶味,是新鲜桂花熏的香丸味,浓得呛人,呛得她喉咙发紧,想起萧彻说要给她酿的桂花酒。
柳轻瑶正端着盏热茶,纤白的手指捏着描金杯耳,小心翼翼往萧彻手里递。见凌薇进来,她像受了惊的兔子,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萧彻龙袍前襟,浅褐色的茶渍立刻晕开,像极了战场上溅在甲胄上的血。她扑通一声跪下,发髻上的珠钗晃得人眼晕,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恕罪!臣女不是故意的,是凌将军的甲胄太吓人了,上面还有血呢,臣女一时慌了神,才弄脏了陛下的龙袍……
萧彻皱了皱眉,指尖捻着龙袍上的茶渍,没看柳轻瑶,只盯着凌薇满身的血污,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雪:放肆!入宫为何不卸甲满身上下的血污,成何体统!御书房是议事之地,不是你撒野的战场!
凌薇的心猛地一沉,沉得像漠北冬天结冰的河水,连带着呼吸都冷了。她解下背后的木箱,轻轻放在地上,箱盖打开时,八百七十九块铭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哒哒声,每一声都像打在人心上,敲得人发慌。她指着最上面五块铭牌,指尖轻轻碰过木缝里的血沙,指尖的温度似乎能传到冰冷的木牌上:陛下,这是周伯,从军三十年,狼口坡断后时被乱刀砍死,他死前说,想再喝口家乡的米酒;这是小豆子,十六岁,刚从军半年,死前攥着给阿妹的木簪,说等仗打完就娶她;这是老马,炊事兵,为了给弟兄们找粮掉进冰窟窿,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袋青稞;这是阿吉,斥候,被匈奴剥皮示众,临死前喊着‘守住江山’;这是陈先生,医官,中了三箭还在救伤员,最后还惦记着没包扎的弟兄。这八百七十九块铭牌,每一块都有名字,都有等着他们回家的人,都有没说完的话。他们死在漠北,没能见着故土,没能喝上一口家乡的水,臣不敢卸甲,怕他们认不出臣,怕他们觉得,自己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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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彻的喉结动了动,眼神闪了闪,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柳轻瑶拉了拉衣袖。柳轻瑶抬起头,眼里含着泪,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声音柔得像棉花,却裹着针,扎得人心疼:陛下,凌将军辛苦是真的,可宫里的规矩不能破呀,满身血污闯御书房,传出去会让朝臣笑话的。再说……近日柳尚书和几位大人递了折子,说漠北传回消息,凌将军私藏了匈奴王庭的夜明珠,还跟敌酋的弟弟有书信往来,说要平分漠北的土地,让大靖割让三座城。陛下这些天,正为这事烦忧得睡不着觉呢,饭都没吃几口。
你说什么凌薇猛地向前一步,银甲碰撞的脆响在殿内炸开,像道惊雷,陛下!臣血战三载,周伯、小豆子、老马、阿吉、陈先生……八百七十九位将士埋骨黄沙,臣怎么可能通敌那些所谓的‘书信’,定是有人伪造!是柳家想吞漠北的玉矿,才构陷臣!
她忽然想起出征前,柳轻瑶在演武场偏亭找过她。当时柳轻瑶穿着水绿色襦裙,手里把玩着一支银簪,簪头是朵小小的桂花,漫不经心地说:凌将军,漠北有块和田玉矿,成色极好,我爹想让柳家商队去采,你在那边多照应着点。反正你是破虏军的将军,一句话的事,也不费力气,事后柳家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她当时没应,只说:那是大靖的矿,是陛下的矿,得陛下旨意才能开采,臣做不了主。
柳轻瑶当时就变了脸,脸上的笑容淡了,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威胁:凌将军,别给脸不要脸。陛下心里,未必真向着你——你握着五万破虏军,军权在握,威望又高,他夜里睡得安稳吗你还是识相点好。
可她不信。她不信那个在雪地里给她暖手、在文华殿替她跪谏、说信你如信自己的萧彻,会信这些无稽之谈。
萧彻却从案上拿起一叠奏折,啪地扔在她面前,奏折散开,最上面是副将赵毅的供词——她认得赵毅的字,他写字总爱把臣字的竖勾写得格外长,像根长枪。这是赵毅的供词,他亲眼看见你私藏夜明珠,还有柳尚书递的贡品清单,上面有你的印鉴,盖得清清楚楚。凌薇,证据确凿,你让朕怎么信你
凌薇捡起奏折,指尖抖得厉害,纸角被捏得发皱,几乎要被捏碎。赵毅是她一手提拔的,从普通士兵到副将,他母亲重病在京,没钱买药,是她每月让人送药材过去,上个月还收到他的信,字迹工整:将军放心,臣定护好大靖边关,不让匈奴人踏进一步,等将军回来。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反咬一口
陛下,赵毅定是被人逼的!他母亲在京,定是柳家拿他母亲威胁他!她想解释,想求萧彻查三天,哪怕一天,查清楚真相,臣请陛下查抄臣的府第,查破虏军的粮账,查柳家的商队,若真有私藏的夜明珠,若真有通敌的书信,臣愿领凌迟之刑,绝不皱眉!
可萧彻却别过脸,目光落在窗外的雪上,雪花落在窗棂上,很快就化了,他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你手握五万重兵,在军中威望过盛,满朝文武都在说‘只知有凌将军,不知有大靖帝’。朕若再护着你,这江山,还坐得稳吗这大靖的百姓,还会认朕这个皇帝吗
江山……凌薇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甲胄的铁锈味,混着眼泪的咸味,笑得肩膀都在抖,原来陛下怕的,从来不是臣通敌,是臣功高震主,是臣手里的兵权,是臣碍了陛下的眼。
那日之后,她被夺了兵符,囚在偏僻的静云殿。萧彻没杀她,却让人废了她的手筋——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按住她的手,冰冷的匕首划开手腕内侧的皮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割过筋脉的触感,听见筋脉断裂的脆响,咔一声,像极了漠北冬天树枝冻断的声音。那双手曾握剑护他,曾为他绘过行军布阵图,图上的每一笔都算得精准;曾给小豆子缝过护膝,针脚细密;曾帮周伯理过散乱的发髻,替他系好头盔的带子;曾接过陈先生递来的草药,小心翼翼包好……如今却连端起一杯水都难,指尖垂着,像断了线的木偶,连动一下都疼得钻心。
柳轻瑶常来看她,每次都穿着绫罗绸缎,头上的珠钗换了又换,金的、银的、嵌宝石的,都是萧彻赏的。她会故意把精致的点心掉在地上,碎渣溅到凌薇的旧棉袍上,弯着腰,声音甜得发腻:凌将军,劳烦你捡起来呗陛下说,你以前最懂规矩了,在演武场还教过宫人礼仪呢,这点小事肯定难不倒你。
凌薇咬着牙想弯腰,却因长期没吃饱饭,肚子里空空的,腰腹软得没力气,指尖刚碰到点心渣,手腕内侧的伤口就传来钻心的疼,让她猛地缩回来,冷汗瞬间浸湿了旧棉袍。柳轻瑶见状笑得眉眼弯弯,抚了抚发髻上的珍珠,珍珠在日光下闪着光:凌将军,你看,陛下如今最疼的是我。他说等过些日子就立我为后,让我母仪天下。你那些将士啊,死了也白死,谁让他们跟着你这个‘通敌犯’呢对了,你出征前陛下让我种的桂花,早就谢了,去年冬天就被我让人拔了,陛下说,反正你也回不来,留着没用,还占地方。
凌薇没说话,只把脸转向窗外——那方向对着漠北,对着破虏军驻守的雁门关。她总想起赵毅被押走前,偷偷塞给她的一张纸条,纸条皱巴巴的,上面的字写得潦草:将军,我母亲在他们手里,他们说我不反咬你,就杀了我母亲,我没办法……对不起……
静云殿里有个叫春桃的侍女,是凌家旧部的女儿,她爹当年跟着凌策打仗,死在了雁门关,连尸体都没找回来。春桃不敢明着照顾凌薇,就趁夜里值夜时,偷偷溜进静云殿,给她带一碗热粥,粥里还藏着一颗红枣,是她自己省下来的;她见凌薇的旧棉袍太薄,就把自己的棉袄拆了,把里面的棉絮一点点填进凌薇的棉袍里,手指被针扎得冒血珠也不在意:将军,我爹说,您是大靖最好的将军,是能护着百姓的将军,您可不能倒下,得等着陛下查明真相,还您清白。
后来宫里来了位王太医,是凌家的旧识,当年凌策打仗受伤,都是他治的,对凌家有恩。他借着给宫妃诊病的由头,绕到静云殿,偷偷给凌薇送治伤的药膏,还带来了破虏军的消息:将军,长庚带着几个旧部,没被打散,还在查赵毅的事,查柳家的罪证,说一定要还您清白;还有,阿吉的娘在老家听说儿子没了,哭瞎了眼睛,长庚已经让人送去了抚恤金,还派了个老兵去照顾她,不让老人家受委屈。
凌薇攥着那罐药膏,指尖蹭过瓷罐冰凉的表面,眼眶忽然热了。她以为自己早已被这深宫的冷意冻得麻木,却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记得那些埋骨黄沙的将士。
可没过多久,王太医偷偷送药的事就被柳轻瑶发现了。柳轻瑶没声张,只在王太医下次来静云殿时,让人把他堵了个正着,扣上私通反贼的罪名,拖到宫门前杖毙。那天风很大,凌薇趴在窗边,听着杖棍落在人身上的砰砰声响,一声比一声重,像砸在她心上。王太医年纪大了,没撑几下就开始咳血,却还朝着静云殿的方向喊:凌将军,老臣尽力了!您一定要活着!别让将士们的血白流!
最后一声喊完,外面的声响就停了。凌薇指甲抠进窗棂,木头碎屑嵌进肉里,流出血来,她却感觉不到疼——比起王太医的死,这点疼算什么她身边的人,为她做事的人,一个个都死了,死在她眼前,死在这冰冷的皇宫里。
那天夜里,春桃跑进来时脸色发白,嘴唇都在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像是攥着救命稻草:将军!边关又乱了!匈奴余部反扑,陛下派去的李将军根本不会打仗,节节败退,已经丢了三座城!城里的百姓……都被匈奴人杀了,尸体堆得像小山!长庚带着旧部去支援,却中了匈奴人的埋伏,他让手下拼死把这个带给您!
纸条里裹着半块染血的木簪——簪子上刻着小小的桃花,是小豆子当年给邻村阿妹雕的那支,长庚居然还留着。凌薇捏着那木簪,木簪上的血还没干透,温热的,像小豆子当年的体温。她急得咳血,鲜血溅在纸条上,晕开一片红,像极了漠北战场上的血。
她知道匈奴的软肋:他们的粮草都囤在狼山,只要派一支轻骑绕到狼山,烧了他们的粮草,匈奴没有补给,必退无疑。可她手不能动,连握笔都做不到,只能让春桃找根细木枝,她用嘴咬着,在地上一点点划计策——哪里设伏,哪里冲锋,怎么绕开匈奴的哨兵,怎么点火……木枝硌得牙龈出血,血腥味在嘴里散开,她也没停,她怕晚一步,又有更多弟兄死在边关。
可没等春桃把计策送出去,就被柳轻瑶的人抓了个正着。柳轻瑶站在殿门口,手里捏着那根划满计策的木枝,木枝上还沾着凌薇的血,她笑得残忍,像只得意的狐狸:凌将军,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打仗还想着你的破虏军春桃,你爹是反贼部下,你也想跟着反吗你就不怕连累你在宫外的弟弟
春桃把木枝往嘴里塞,想咽下去销毁证据,却被旁边的太监掰开嘴,硬生生拽了出来,嘴角被木枝划破,流着血,她却还瞪着柳轻瑶:你别想害将军!将军是清白的!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柳轻瑶挥了挥手,眼里满是不耐烦:给我打!往死里打!让她知道,跟凌薇混在一起,是什么下场!
木棍落在春桃身上的声响,像闷雷砸在凌薇心上。春桃一开始还在喊,喊着将军清白,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只剩微弱的喘息,却还朝着凌薇的方向伸着手,手里攥着半截带血的木枝:将军……臣女对不起你……你要活着……看陛下查明真相……别让八百七十九位将士白死……
最后一声气绝时,春桃的手垂了下去。凌薇看着她的尸体被拖走,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像条红色的蛇。她想爬过去,却只能在地上蹭,指尖抠着地砖,指甲都翻了,鲜血染红了地砖,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像漠北战场上最后一点篝火被风沙吹灭,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冷。
又过了半月,边关忽然传来捷报——一支蒙面军突袭狼山,烧了匈奴的粮草,匈奴军心大乱,被大靖军队击退,丢了三座城也夺了回来。可领军的将军却在乱箭中身亡,临死前,那将军让手下把一块染血的护心镜带给萧彻。
萧彻收到护心镜时,正在御书房看凌薇当年画的布阵图。图上的字迹娟秀却刚劲,每一处关隘、每一处水源都标得清清楚楚,旁边还写着小字备注此处易设伏,需派斥候探路此处水源冬日常结冰,需提前储备。护心镜递到他手里时还带着余温,镜面刻着个极小的彻字——那是凌薇出征前亲手为自己打造的,当时她还笑着说:陛下,这护心镜我戴着,若臣战死沙场,您看到这‘彻’字,就知道臣没丢大靖的脸,没丢您的脸。
他指尖摩挲着那个彻字,忽然发现护心镜的夹层里藏着两张纸条。一张是赵毅的字迹,纸上沾着血,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最后力气:陛下,臣罪该万死!柳轻瑶以臣母相胁,逼臣反咬将军,还伪造了书信和贡品清单。臣不忍将军蒙冤,偷偷率三百旧部出征,想戴罪立功,替将军证明清白。阿吉的弟弟阿远也来了,说要替哥哥报仇,他跟臣一起烧的粮草……将军是清白的,求陛下还她公道!求陛下善待将士们的家人!
另一张是长庚的,字迹潦草,墨水混着血,几乎看不清:陛下,末将长庚,随将军征战三载,见惯了将士们埋骨黄沙。柳轻瑶害了将军,害了王太医,害了春桃,末将没能护好将军,只能率旧部烧了匈奴粮草,替将军守最后一次边关。阿远为了掩护弟兄们烧粮,被乱箭射死,死前还喊着‘替阿吉哥报仇’……八百七十九位将士的铭牌,末将已托人带回,求陛下莫忘了他们,莫忘了他们用命守下的江山……求陛下给将军一个清白……
萧彻手里的护心镜当啷掉在地上,镜面碎成蛛网,像他此刻的心。他疯了一样往静云殿跑,龙靴跑掉了一只也没察觉,跑过长乐宫时,看到柳轻瑶还在廊下赏花,手里捏着一朵刚摘的牡丹,笑得一脸得意。他冲过去,一把夺过牡丹扔在地上,又把旁边的花盆砸了,泥土溅了她一身:你害了她!你害了八百七十九位将士!你把他们都害惨了!你这个毒妇!
柳轻瑶吓得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还想辩解:陛下,不是我!是凌薇她自己通敌……
闭嘴!萧彻一脚踹在她身上,声音里满是杀意,把她关起来!查!给朕查!查柳家所有的罪证!查当年构陷凌薇的人!一个都别放过!
可等他跑到静云殿时,一切都晚了。
静云殿里很冷,窗户破了个洞,朔风灌进来,吹得凌薇身上的旧棉袍簌簌响,像极了漠北的风沙声。她躺在冰冷的榻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手里却还攥着那支嵌着绿松石的箭穗——穗子上的红绳,早已被血浸成了黑褐色,她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绿松石,上面还留着当年萧彻掌心的温度。
听到脚步声,凌薇缓缓睁开眼,睫毛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极了漠北的雪。她看见萧彻扑到榻边,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泥土和泪水,声音发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惊鸿,朕错了……朕知道错了,是朕信错了人,是朕糊涂,朕不该废你的手筋,不该囚着你……你起来,朕给你建破虏阁,把八百七十九位将士的名字都刻在最高处,每个名字旁都刻他们的事迹,让全天下的人都记得他们!朕给你封‘镇国大将军’,朕把江山分你一半,好不好你别睡,好不好
凌薇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想去碰他的脸,却在半空落下,连他的衣摆都够不到。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恨,也没有怨,只轻声说:陛下,漠北的雪……比宫里的冰还冷。周伯没喝到的米酒,小豆子没送出去的木簪,老马攥着的青稞,阿吉没见到的爹娘,陈先生没救完的伤员……臣的将士们,再也等不到春天了。
她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帕子是用三层棉布缝的,边角都磨破了,里面包着半块桂花糕——那是十七岁那年,萧彻在演武场递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吃,在漠北时贴在胸口用体温焐着,后来被血浸过、被风沙埋过,早就硬得像石头,却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
她把帕子递到萧彻面前,声音轻得像要飘走,像漠北的风:陛下……这桂花糕,凉了。
说完这句话,凌薇的手垂了下去,箭穗从她掌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像一声叹息,又像漠北战场上最后一声号角。
萧彻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哭得像个孩子,哭声在空荡荡的静云殿里回荡,混着朔风,格外凄凉。他后来杀了柳轻瑶,杀了所有构陷凌薇的朝臣,抄了柳家,把柳家贪赃枉法的罪证昭告天下;他建了最宏伟的破虏阁,把凌薇和八百七十九位将士的名字刻在最高处,每个名字旁边都刻着他们的事迹——周伯狼口坡断后、小豆子攥簪战死、老马冰窟寻粮、阿吉剥皮明志、陈先生舍身救伤、阿远替兄报仇、长庚战死边关、王太医舍身送药、春桃护策而亡……
他还让人把凌薇的旧甲挂在破虏阁里,甲胄上的刀痕、血渍都保留着,旁边放着那支嵌着绿松石的箭穗,还有半块用玉盒装好的桂花糕。
可每次站在破虏阁里,他都能想起凌薇最后说的话——桂花糕凉了。
后来每年雪天,萧彻都会去静云殿,抱着凌薇的旧甲发呆。甲胄上的划痕还在,那是狼口坡之战留下的,他摸着那些划痕,就像摸到了凌薇当年的温度,摸到了她握剑时的力道。他把凌薇的剑挂在御书房,剑鞘上的铜饰早已氧化发黑,却还是擦得锃亮;他把那半块桂花糕用玉盒装好,放在案头,每次看到剑穗上的绿松石,就想起那年雪地里,他把她的手揣进怀里,说等你回来,朕护你一世安稳。
可他终究是食言了。
江山万里,旌旗招展,他成了大靖最英明的皇帝,百姓都夸他治国有方,说他开创了盛世。可只有他知道,他的御书房里,永远放着一个装着半块凉糕的玉盒;他的枕头边,永远放着那枚碎了的护心镜,他每天都要拼一次,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
宫墙外的桃花开了又谢,御书房的烛火亮了又灭,他守着空荡荡的江山,守着满朝文武的跪拜,才明白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像断了的刀刃,就算拼得再齐整,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也找不回失去的人。
而他的天下再稳,也终究是座没有她的空城。风穿过宫墙,吹得御书房的窗棂作响,像极了凌薇当年甲胄碰撞的声音,像极了将士们在漠北喊出的守住江山,可他回头时,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穿着银甲、握着长枪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