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在那个黏稠得像糖浆一样的夏末午后。客厅里,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西瓜腐熟的甜腻和亲戚们身上廉价的汗味。他们不知道,坐在他们中间的,早已不是那个顺从听话的林晚,而是一个三十岁的幽灵。三十岁那年,我积劳成疾,累死在冰冷的办公室地板上,榨干我最后一滴血的,就是眼前这些我名义上的亲人。他们用爱与孝顺做成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剐下我的血肉,去哺育他们真正视若珍宝的儿子和孙子。这一次,我回来,只为了一件事——活下去。而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亲手撕碎他们递来的那张志愿表,撕碎我前世那张通往地狱的卖身契。
1
我坐在那张掉漆的木质沙发中央,像一个即将被献祭的贡品。
父亲林建国,这个家的绝对君主,将那份早已为我填好的师范学院志愿表推到我面前。他的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晚晚的分数,上这个重点师范绰绰有余。以后当个老师,工作稳定,离家也近,多好。
他的嘴角挂着胜券在握的微笑,那不是对我未来的期许,而是一个商人对自己稳赚不赔的投资项目露出的满意神色。
母亲王秀莲立刻跟上,她的声音尖而细,像一根针,试图刺入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是啊晚晚,女孩子家,安稳最重要。以后嫁了人,寒暑假还能照顾家里,多受人尊敬啊!
她一边说,一边热情地给众人续着茶水,仿佛在提前预演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我看着她,内心毫无波澜。前世,就是这番话,将我捆绑在三尺讲台上,直到积劳成疾,在三十岁的深夜猝死在冰冷的办公室地板上。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不甘,像一艘沉船,静静地躺在我灵魂的海底,而此刻,这艘船的残骸,成了我最坚硬的礁石。
快签吧,晚晚,就等你了。堂哥在一旁催促着,眼神不住地往父亲身上瞟。
我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在所有人期待我拿起笔的目光中,我用双手捏住了它的两端。
嘶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像一把利刃划破了客厅里黏稠而虚伪的空气。
撕裂声的回音消失后,世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吊扇的嗡鸣停了,窗外的蝉声哑了,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我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震得我头晕目眩。
我抬起眼,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寸寸冻结,然后像劣质的石膏一样剥落、碎裂。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成一种可怕的、暴雨来临前的铁青。母亲端着茶壶的手僵在半空中,嘴唇微微张着,最后一丝血色也从上面消失,变成了和她脸色一样的惨白。
一滴冷汗从我的额角滑落,像一条冰冷的虫子,顺着我的脊椎一路向下爬,所到之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后背的T恤瞬间被冷汗浸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那双刚刚还充满力量的手,此刻却在我的膝盖上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创造了一个真空,而我自己,正是在这个真空中第一个窒息的人。
恐慌,冰冷而尖锐,瞬间贯穿了我的四肢。我的手下意识地、近乎痉挛地伸进书包,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胡乱地摸索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指尖划过书本粗糙的边缘,直到触碰到一个熟悉的、冰冷的圆柱体——是奶奶留给我的那支旧钢笔。
冰冷的金属笔杆与我滚烫的手心形成了剧烈的反差,这股刺骨的凉意像一道闪电,瞬间将我从灭顶的恐慌中劈醒。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剧痛。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岁的女孩,奶奶温暖粗糙的手掌包裹着我的小手,握着毛笔,在陈旧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字。墨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是我记忆里最安稳的气息。她用那永远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晚晚,记住,百善孝为先。孝顺是做人的根啊。
奶奶……我紧紧攥住那支钢笔,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您教我孝顺是根本,可他们的孝顺,是一座囚笼,是一把用来给我放血的刀!他们要我用自己的骨头,去给堂哥的婚房打地基!
您也曾抚着我的头说:咱们晚晚,以后要做个有大出息的人。
奶奶,我没办法两样都做到。他们的根会把我活活勒死,就像上辈子那样。想要成为您期望的那个有大出息的人,我就必须先亲手刨断他们所谓的根!
所以,对不起。这不是不孝,这是求生。我得先救我自己,才有资格去实现您对我真正的期望。
这句无声的剖白,成了我全部的力量。那支冰冷的钢笔仿佛被注入了我的体温,成了我身体里一根滚烫的、不会弯折的脊骨。我另一只手在它的指引下,精准地从书包里翻找出那张空白的志愿表,像抓住救生筏一样将它铺在茶几的碎片之上。
我用发白的指关节紧紧握住钢笔,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宣告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战争。然后,我一笔一划地,用尽两辈子的力气,刻下了我的独立宣言——
首、都、医、科、大、学。
2
我刻下的首都医科大学六个字,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在父亲和母亲的眼睛里。
短暂的死寂之后,母亲王秀莲的哭嚎率先撕裂了空气:林晚!你疯了!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她的眼泪不是悲伤,是武器,每一滴都淬着不孝的剧毒,企图将我融化成一滩愧疚的烂泥。
紧接着,父亲林建国那压抑着极致怒火的暴喝响起:你反了天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向我扑来。我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书包,但那双属于成年男性的、布满老茧的手轻易地将它从我怀里扯走。他粗暴地将书包倒空,我的课本、文具哗啦一声散落一地,而我的身份证和那个牛皮纸密封的学籍档案袋,被他像战利品一样高高举起。
我的反抗被瞬间镇压。我的一切努力,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父亲眼中闪着残忍而快意的光,他晃了晃手里的证件,声音里满是嘲讽:想去北京做你的大梦没有这些,我看你拿什么去报名!
我的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前世那种任人宰割、无法挣脱的无力感,再一次如潮水般将我淹没。他夺走的不是几张卡片和一袋纸,他夺走的是我通往新生的大门钥匙。
我还没来得及从这毁灭性的打击中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就撞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踉跄着向后退,重重地撞进了我的卧室。在我站稳之前,砰的一声巨响,房门在我面前被猛地关上。
我扑到门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捶打着那扇纹路粗糙的木门,喉咙里挤出的不是声音,是野兽受伤时的嘶吼。但回应我的,是钥匙捅进锁孔时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是锁芯被拧动时发出的沉闷、费力的‘咯吱’声,最后是哐的一声闷响,像一口棺材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彻底断绝了我所有的希望。
父亲的咆哮隔着门板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改回师范,不然这辈子都别想出这个门!
咆哮声渐渐远去,门外只剩下母亲断断续续的哭骂和亲戚们虚伪的劝慰。那些声音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试图钻进我的耳朵,啃食我最后一点意志。
力气像退潮一样从我身体里抽离,捶门的手指关节已经痛到麻木。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粗糙的木刺扎着我的后背,冰冷的、沾着灰尘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裤子,将寒意传遍我的四肢。
我输了。
我把脸埋进膝盖,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原来重活一世,我依然是个笑话。我以为自己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其实不过是一只扑棱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出捕鸟人手掌心的麻雀。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命令自己不许哭。哭是弱者的武器,而我已经死过一次,没有资格再软弱。
我抬起头,茫然地环顾这个我住了十八年的房间。午后的阳光被父亲焊死在窗外的铁栏杆切割成一道道压抑的条纹,像真正的牢笼一样,将我和我的影子一同囚禁在地上。前世,我无数次看着这被分割的光,觉得它是我人生的句号。
但今天……
我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那扇窗户上。那被栏杆分割的、狭小的天空。
它不是句号。
它是一道缝隙。
是这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上,唯一能透进光和空气的缝隙。
这个念头,像一颗掉进火药桶的火星,在我死寂的内心深处轰然炸响。绝望的冰层寸寸碎裂,一种近乎疯狂的、蛮横的求生欲从废墟里破土而出。
我撑着冰冷的地面,一点一点,重新站了起来。双腿还在发软,但我站得笔直。
我走到窗前,将手掌贴在那一层冰冷的玻璃上。透过栏杆的间隙,我能看到外面自由流动的风,能看到邻居家屋顶上懒洋洋的猫。那是一个鲜活的世界,一个我用生命换来机会去闯荡的世界。
我绝不会再把它拱手让人。
我的决定在这一刻无比清晰:不是乞求,不是妥协。
我要从这里,爬出去。
3
我决定要爬出去。
这个念头刚在我脑中扎下根,门外就传来了新的动静。不是父亲狂怒的撞门声,而是一种更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母亲王秀莲压抑着的、细细的哭泣声,像一条湿滑的蛇,顺着门缝钻了进来,缠上我的脚踝。
晚晚……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不致命,却精准地扎在我刚刚鼓起勇气的心尖上。妈妈怀你十个月,生你的时候差点去了半条命……你小时候发高烧,是我抱着你在医院跑了一整夜,连鞋都跑丢了一只……你忘了你全都忘了
我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刚刚燃起的斗志,在她一句句的血泪控诉中,像被泼了冷水的火苗,剧烈地摇晃起来。
我没忘。我怎么可能忘。
那些记忆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是她在我床头讲的故事,是她笨拙地为我梳的辫子,是她省下自己的口粮塞给我的那半个白面馒头。这些温暖的碎片,曾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光。可现在,她亲手将这些光变成了捆绑我的锁链,每一环都刻着养育之恩。
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地绞痛,我用手臂死死抱住自己,指甲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股灭顶的愧疚感。
你为了自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爸我们老了,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你这是要活活剜了我们的心啊!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白眼狼……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仿佛我不是要去上大学,而是要去刨她家的祖坟。
就在我快要被这哭声淹没时,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
死一样的寂静。
这比任何哭喊和咒骂都更让我恐惧。我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撞得我肋骨生疼。
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
紧接着,是父亲林建国从未有过的、嘶哑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被砂纸磨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晚晚……开门吧……是爸错了。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爸不该打你,不该逼你……爸就是个没用的东西,爸没本事,只能指望你……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爸给你跪下了。
跪下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那个在我记忆里永远像山一样强硬、像暴君一样说一不二的男人,那个把我像牲口一样打骂的父亲……他跪下了
为了让我去读师范,为了给堂哥凑彩礼,他竟然……跪下了。
我无法想象门外的景象,这比他拿皮带抽我还要让我痛苦一万倍。暴力让我憎恨,而这突如其来的慈父的哀求,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直接烫穿了我的胸膛。
晚晚……他的声音充满了哀求,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滴血,你听爸说……不光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奶奶啊……
奶奶两个字,像一道咒语,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你奶奶……她病了,病得很重……医生说,就怕熬不过这个冬天……父亲的声音哽咽了,我们找人算了,说家里必须要有大喜事,要‘冲喜’,才能救你奶奶的命!你留下来,安安稳稳地毕业,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这就是在救你奶奶的命啊!晚晚,你忍心看着你奶奶就这么……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见了。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溶解,最后只剩下十岁那年夏天的画面。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握着我的手,在一张旧报纸上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她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手心温暖而粗糙。她抚着我的头,用那永远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晚晚,记住,百善孝为先。孝顺是做人的根啊。
根……
孝顺是根……
奶奶……
那句我曾奉为圭臬的话,此刻变成了一根最粗的绳索,将我的灵魂死死地捆住,然后一寸寸地向深渊里拖拽。
原来,我的反抗,我的梦想,我那可笑的求生,代价是奶奶的命。
我是在用奶奶的命,去换我的未来。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捅进我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搅动。疼,疼得我无法呼吸,疼得我蜷缩在地,像一只被踩断了脊梁的虫子。
窗外那片被切割的天空,那个我决心要爬出去的自由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最后彻底化为一片灰烬。
我的未来,和奶奶的命,这道选择题,我根本没得选。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我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在地。力气从我的指尖一寸寸抽离,那扇窗户在我眼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重新变回了一个冰冷的、无法逾越的牢笼。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终,我在心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门外那个跪着的男人,也是对我自己,缴械投降。
我签。
我改。
只要奶奶能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
4
时间失去了意义。
蜷缩在这片冰冷的水泥地上,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父亲那句给你跪下了和救你奶奶的命在反复回响,像两块沉重的磨盘,将我最后一点意志碾成齑粉。
我签。
我改。
我认命。
就在这片死寂的灰烬中,门外,客厅里,突然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那声音不再是刚才的嘶哑和哀求,而是变得油滑、轻飘,像喝了二两小酒后,从喉咙里腻出来的沾沾自喜。
喂王老师啊!哎,对对对,我是林晚的爸爸……哈哈哈,没事了,都解决了!孩子嘛,小姑娘家家的,有点小脾气,闹一闹就过去了,已经说通了!
我的心脏,那颗刚刚停止跳动的石头,猛地一颤。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的野兔,将耳朵更紧地贴在了粗糙的门板上。
师范,对,就报师范!您放心,这事儿铁板钉钉了!……哎,您是不知道啊,这孩子犟得很,非说要去北京,我这不……唉,没办法,只能使点非常手段了。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父亲发出一阵低沉的、令人作呕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成年人算计得逞后的油腻与炫耀。
什么手段嗨,还能有什么,就说她奶奶病重,等着用她上大学这件喜事‘冲喜’呢。小孩子家,心软,一听这个,哪还有不听话的哈哈哈,她奶奶身体好着呢,在院子里跟人打牌,一顿还能吃两大碗饭!
一股滚烫的酸水猛地从我的胃里冲上喉咙,带着未消化的午饭的馊味。我死死地捂住嘴,将那股几乎喷薄而出的恶心感硬生生咽了回去。那不是悲伤,是生理性的反胃。我被他们的谎言,恶心到了。
胃里的痉挛还未平息,父亲接下来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我最后一丝幻想。
对对对,这事儿一定得办成。她叔叔那边都说好了,只要晚晚这边师范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给他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买婚房的首付款,他那边就立马给凑上!哎,王老师,这事儿还得麻烦您多盯着点,事成之后,少不了您的好处……
后面的话,变成了一阵模糊的嗡鸣。
我听不见了。
也无需再听。
那根连接着我与这个家的、名为亲情与孝顺的最后一根脐带,那根浸透了我两辈子鲜血的脐带,在这一刻,被这通电话,用一把最钝的、生了锈的刀,连着我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活生生地,彻底割断了。
我感觉不到痛了。
也感觉不到爱了。
我不再是他们的女儿。
我只是林晚。
一个死过一次,只想活下去的幸存者。
我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这一次,我的身体里没有一丝颤抖。我站得笔直。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哭,也不是发呆,而是寻找武器。
我的目光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这个房间的每一寸,寻找着最薄弱的环节,寻找着任何可以用来砸碎这牢笼的东西。
窗户,焊死的铁栏杆。
门,反锁的铜锁。
然后,我的视线——不,是我的全部杀意——瞬间锁定在了书桌的一角。
那里放着一盏老旧的台灯。黄铜色的灯罩,下面是一个厚重的、用来稳定重心的黑色铸铁底座。
我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底座上。
目光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5
我站了起来。
我走向书桌。
没有犹豫。
我一把扯掉台灯的插头,电线从插座里被粗暴地拽出,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盏灯在我手里沉得像一块墓碑。黄铜灯罩冰冷,铸铁底座压手。这就是我的武器。
我转身,面向那扇隔绝了我两辈子的门。
然后,我抡起了它。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铸铁底座狠狠砸在黄铜锁芯上。整扇木门都在呻吟,门框簌簌地往下掉着灰。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手臂像要断掉一样酸痛。
门外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林晚!你干什么!父亲的怒吼传来,伴随着他开始疯狂撞门的闷响。
我什么也没听见。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那把必须被砸开的锁。
哐!!
第二下。锁芯周围的木板裂开了几道狰狞的口子。
哐!!!!
第三下!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父亲的撞门和我的砸门,里应外合,像一场疯狂的攻城战。终于,在第四下还是第五下,我已经记不清了,随着一声木头彻底崩裂的巨响,那把锁,连带着一圈烂木头,被我硬生生从门上砸了下来!
门开了。
门被撞开的瞬间,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就出现在我面前。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根本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一只手蒲扇般挥过来,死死地揪住了我的头发,猛地向后一扯!
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我痛得尖叫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他拖拽着。紧接着,母亲也扑了上来,她没有打我,而是用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方式,像八爪鱼一样死死地抱住我拿台灯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白眼狼!你要造反啊!她在我耳边凄厉地尖叫。
我被他们两个人,一个扯着头发,一个箍着胳膊,像拖拽一袋垃圾一样往屋里拖。我的反抗在两个成年人的合力下显得如此可笑。就在这混乱的撕扯中,我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后摔去。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撑住地面。
然后,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我的右手手心,像爆炸一样,瞬间贯穿了我的整条手臂,直冲天灵盖!
疼!
疼得我浑身一哆嗦,眼前阵阵发黑。
我低下头。我的右手手掌,正正地按在了那盏被我摔碎的台灯底座上。一块锋利的、参差不齐的铸铁碎片,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掌心。鲜红的、温热的血,正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里,争先恐后地向外喷涌,瞬间染红了我的手,染红了地上的灰尘。
这股剧痛没有让我崩溃。
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所有的混沌、恐惧和犹豫。
疼痛是真的。
流血是真的。
我还活着。
我他妈的还活着!
这具身体还能感觉到疼,还能流出这么滚烫的血,我凭什么要任由他们把我拖回那个坟墓里去!
一股原始的、野兽般的求生欲,从我灵魂的最深处轰然炸响,彻底吞噬了我最后一点名为女儿的理智。
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在父亲和母亲试图再次将我拖起来的瞬间,我用没受伤的左手,闪电般地抓住了那块插在我右手里、正汩汩流着我鲜血的、最锋利的金属碎片!
我甚至没有把它拔出来,而是连着我的血肉,将它当成我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像握着一把淬了毒的刀,猛地对准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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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来!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我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们,那里面没有眼泪,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同归于尽的、不惜自残的疯狂。
那眼神,第一次让他们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他们看着我鲜血淋漓的手,看着我握着凶器的姿势,看着我那双不再是女儿,而是一头准备拼死一搏的野兽的眼睛。
他们被震住了。
父亲揪着我头发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半分。母亲抱着我胳膊的力道,也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
就是现在!
我猛地用尽全身力气,从他们的钳制中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扇被我亲手砸开的门,冲出了那个囚禁了我两辈子的客厅,冲进了外面那个明亮、自由,却也沾满了我鲜血的世界。
6
我的肺像一个破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
赤着的脚板早就被滚烫的水泥路和尖锐的石子磨得血肉模糊,但我感觉不到疼。唯一清晰的痛感,来自我那只被铸铁片贯穿的右手。我不敢把它拔出来,只能任由它插在我的掌心,像一面宣告我决绝的、血淋淋的旗帜。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伤口涌出,顺着我的指缝,一路滴在我狂奔的路径上。
我像一头亡命的野兽,冲进了学校的大门。门卫大叔的惊呼被我甩在身后。教学楼里空空荡荡,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走廊里回荡,像一首濒死者最后的战歌。
三楼,走廊尽头,学生处。
那块挂在门上的木牌,就是我的耶路撒冷。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刺,眼看胜利就在眼前。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像一堵凭空出现的墙,从旁边的教师办公室里闪身出来,正好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我的班主任,王老师。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此刻正恰到好处地写满了震惊与关切。
林晚!你这是怎么了!他惊呼一声,张开双臂,彻底拦住了我的去路,天哪!你的手!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快,跟我去医务室!
他的声音,和我记忆中,不,和我刚刚在门后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那种虚伪的、黏腻的、包裹着私心的关怀,像一只沾满黏液的苍蝇,嗡的一声撞进了我的耳朵里,让我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王老师,让开!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我要去交志愿表,现在!
我试图从他身边挤过去,但他像一棵扎了根的树,纹丝不动。他甚至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胳膊。
胡闹!他皱起眉头,语气里带上了师长的威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志愿表什么时候不能交身体要紧!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怎么办你爸妈会担心的!听老师的话,先去包扎!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为人师表的脸,前世今生的画面在我脑中疯狂地交叠。我想起前世,他也是这样语重心长地劝我:林晚啊,女孩子不要那么好强,你父亲的安排是为你好。我想起刚刚,他在电话里那副谄媚又得意的嘴脸:事成之后,少不了您的好处……
好处。
原来我的未来,我两辈子的血与泪,在他眼里,就值那点好处。
一股混杂着恶心与暴怒的火焰,从我的胃里烧到了天灵盖。
滚开!
我发出一声低吼,那声音不像是少女,更像是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幼兽。
他被我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立刻又站稳了,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林晚同学,你怎么能这么跟老师说话我是为你好!你不要这么不懂事!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那个动作,彻底点燃了我。
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五十五分。
今天是志愿提交的最后一天,截止时间,下午五点。
他不是在关心我,他是在拖延,是在用他那张伪善的嘴脸,一秒一秒地,谋杀我的未来!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不再跟他废话。
就在他再次张开双臂,摆出那副我都是为你好的架势时,我猛地抬起我那只血流如注的右手,对准了他的脸。
温热的鲜血,随着我的动作,甩出了一道凄厉的弧线,几滴甚至溅到了他干净的镜片上。
啊!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惊叫一声,本能地向后躲闪。
就是现在!
我用没受伤的左肩,像一头豁出命的野牛,狠狠撞进了他因躲闪而露出的空当里!
他根本没料到我会用这种近乎撕咬的方式来突破,被我撞得一个趔趄,踉跄着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我冲向那扇近在咫尺的门,那扇决定我命运的门。
学生处主任办公室。
我没有敲门。
我后退两步,将整个身体当作攻城锤,用我没受伤的左肩,狠狠地撞了上去!
砰——!
老旧的门锁在剧烈的撞击下发出呻吟,门被我硬生生撞开了。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然后,世界瞬间安静了。办公室里,正低头整理文件的学生处主任猛地抬起头,他手中的钢笔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清脆地弹跳了一下,最终归于死寂。
他惊愕地看着我——一个赤着脚,浑身狼狈,右手鲜血淋漓,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者。
7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学生处主任惊愕地看着我——一个赤着脚,浑身狼狈,右手鲜血淋漓,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者。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我身后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老师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抢在我前面,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尖叫起来:
主任!您别信她!这孩子精神失常了!她疯了!
他指着我,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她因为一点家庭矛盾,就跟父母吵架跑了出来,还把自己弄伤了,现在满嘴胡言乱语,竟然污蔑我!我教了她三年,我……
主任的眉头瞬间皱紧,那道惊愕的目光,迅速冷却成了审视和不耐烦。他没有看我,而是看向了他的同事,那个看起来更正常、更可信的成年人。
他信了。
那一刻,我比手掌被刺穿时还要疼。
主任终于把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麻烦的、不可理喻的垃圾。他指了指我还在滴血的手,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的语气说:同学,不管你和你的老师、家人有什么矛盾,这里是学生处,不是你发泄情绪的地方。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句将我彻底打入深渊的话。
规定就是规定,志愿提交必须凭本人的身份证和学籍档案,缺一不可。现在,请你离开,不然我就叫保安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水,视线却越过杯沿,落在了办公桌角落的一个小相框上——那里面是一个穿着学士服、笑得无比灿烂的女孩。他的眼神只在那里停留了零点五秒,但那一瞬间,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不自然地凸起了。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一根针,扎破了我即将被绝望淹没的气球。
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像潮水一样阵阵袭来。王老师嘴角那丝一闪而过的得意,在我的视野里变得模糊不清。世界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白。
我没有哭,也没有崩溃。
极致的绝望,反而将我推入了一种异常冷静的、灵魂仿佛在体外燃烧的状态。
我清晰地听见,我手心伤口处的血液,正在一滴、一滴地,以缓慢而固执的节奏,滴落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
嗒……
嗒……
那声音,成了我生命倒计时中,唯一还在走动的秒针。
我不再是一个求助者。我是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在行刑前,要做最后一次、也是最清醒的一次陈述。
我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因失血而佝偻的脊背。我将全部的意志力,像两束激光一样,聚焦在主任那双审视的眼睛上。
我开口,声音不大,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主任……我的高考分数……是688分。
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我膝盖一软,没受伤的左手下意识地向前伸出,重重地撑在了办公桌的边缘,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我撑着桌子,大口地喘息着,像一条濒死的鱼。过了几秒,我才重新抬起头,继续说道:首都医科大的录取分数线……去年……是675分。
我的声音更虚弱了,但眼神却愈发明亮,仿佛在燃烧我最后的生命。我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出了我的终极问题:
一个……能考出这个分数的学生……一个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学生……会用自己赌上一切的前途和性命……来跟您开一个……精神失常的……玩笑吗
我的话,让主任那张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我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只是将目光转向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的王老师,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充满了重量:他声称我‘精神失常’……却拿不出任何证据。他声称这是‘家庭矛盾’……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家人……要用我的未来……去换一套婚房的首付。
最后,我将目光重新落回主任脸上。那张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犹豫和动摇。
我缓缓地、颤抖地,将那只为了支撑身体而留下干净汗渍的左手,从桌面上抬起,五指张开,平放在他面前,紧接着,将我那只血肉模糊、甚至还嵌着金属碎片的右手,并排放在它的旁边。
一只手,代表着我凭本事考来的清白前途;另一只手,代表着他们为了毁灭这个前途而施加的全部血腥。
两只手,就是我的一生。
我的声音里带着失血后的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像遗言一样清晰:
我没有身份证……没有档案……我只有我的分数……和我这条命。主任,您桌上的规定是死的,但我的人生是活的。请您……给我一张新表……让我用这只干净的手……把我凭本事考来的未来……亲手……写上去。
我说完了。
世界再次陷入死寂。
主任沉默地看着我桌前的两只手,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发出一个艰难的吞咽声。他没有看旁边已经面无人色的王老师,而是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我,再次落在了那个相框上。
这一次,他看了足足三秒。
然后,他收回目光,深深地、几乎是疲惫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耗尽他全部力气的决定。
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沉默地,缓缓地,将手伸向了他办公桌最右边的那个抽屉。
8
那个抽屉被拉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缓慢得像一个世纪。木头与木头摩擦,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的心脏随着那个声音,被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我的嘴里跳出来。
主任的手在抽屉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拿出了一张纸。
一张崭新的、雪白的、空白的志愿表。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王老师,只是将那张纸轻轻地放在我的两只手前面。然后,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只有我能听见:我女儿当年,也差点……
他没有说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将那支从桌上滑落的钢笔捡起来,推到了志愿表旁边。
那一瞬间,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断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没有任何声音,只是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落在我那只干净的左手上,也落在桌上那张空白的、代表着我全部希望的纸上。
我用左手拿起那张表,它很轻,却又重得像一座山。我没有用主任的笔,而是从早已被汗水和血水浸湿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支奶奶留给我的旧钢笔。
我用那只干净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左手,拧开笔盖,握住笔杆。我能感觉到旁边王老师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怨毒和不敢相信,他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脸上所有的血色都褪尽了,只剩下死灰。
我没有看他。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纸,这支笔,和我两辈子的不甘。
我低下头,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那六个字。
首、都、医、科、大、学。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抬起头,将志愿表和钢笔一起,轻轻地推到了主任面前。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学校的。记忆是断裂的,像一部劣质的电影。我只记得自己去了一家小诊所,医生用镊子将那块金属碎片从我手心取出来时,我没有叫,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缝了七针,花光了我身上最后一点钱。然后,我在离学校最远的一个城中村里,租下了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小屋。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在一种陌生的、自由的平静里。为了活下去,我在附近一家小餐馆找了份洗碗的临时工。每天晚上,我站在油腻的水池前,热水熏得我满脸是汗,一摞一摞的脏盘子好像永远也洗不完。但当我拿到第一笔自己赚来的、带着油烟味的五十块钱时,我的手都在抖。
我攥着那张钱,走进路边的小卖部,没有先买馒头,而是给自己买了一支雪糕。就是那种最便宜的,一块钱一支的绿豆冰棍。我撕开包装纸,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冰凉的、带着豆子香气的甜味,瞬间在我的舌尖上化开。我站在路灯下,一口一口,吃得那么慢,那么认真。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流了下来,混着雪糕的甜味,一起滑进嘴里。那是咸的,也是甜的。那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为自己买东西,第一次尝到为自己而活的滋味。
出租屋里没有争吵,没有监视,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我用打工赚来的钱买了一盏最便宜的台灯,每天晚上,就在那束小小的、温暖的光晕下看书学习。那种宁静,对我来说奢侈得像一场梦。但梦里,总有前世的噩梦。我总会猛地惊醒,再一次感觉到脸颊贴上办公室冰冷地板的触感。每到这时,我就会伸出左手,用力按住掌心那道正在愈合的、又痒又痛的伤疤。疼痛会像一个锚,将我从过去的深海里,牢牢地拽回这个崭新的、属于我的现实。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林晚,这一世,不一样了。
档案的事我一直悬着心。一周后,我用省下的钱,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学生处主任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结结巴巴地向他道谢,又胆怯地问我的档案是否顺利投递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他有些疲惫但温和的声音:放心吧,都办好了。你安心等通知就行。
挂电话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对了,你的那位班主任,学校已经开始进行师德调查了。
那一刻,我握着电话,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又过了几天,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短信。我犹豫了很久才打开,是许久不联系的一个远房姑姑。
短信很短:晚晚,听说你考得很好,恭喜你。有空了给姑姑回个信,别让我们担心。你爸妈到处找你,你爸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你堂哥的婚事也黄了,听说女方家看他们拿不出首付,就吹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既不快乐,也不悲伤。那感觉,就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我默默地删掉了短信。他们的世界,我已经走出来了。
直到那天下午,邮递员沙哑的一声林晚,有你的录取通知书!,像一颗真正的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冲到门口,看到了那封厚实、挺括的邮政特快专递。我用最快的速度签收、道谢,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
在这片刻的、绝对的寂静中,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封面上首都医科大学招生办公室的红色印章,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痛了我的眼睛。
突然,一股浓重的、混杂着廉价地板蜡和陈旧墨水的气味,猛地从我前世的记忆深处冲进鼻腔。我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猝死的深夜,脸颊再一次贴上了办公室冰冷、坚硬的瓷砖地板,那股深入骨髓的绝望触感和临死前最后一口气里的粉笔灰味道,将我瞬间淹没。
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变得轻飘飘的,像一张来自阴间的冥帖,虚幻而不祥。我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那封信也从我无力的指间滑落。
就在信封即将坠地的瞬间,我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捞,这个动作牵动了掌心那道月牙形的伤疤,一阵尖锐的、熟悉的刺痛传来。
这股真实的、源自我身体的疼痛,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将我包裹的死亡幻觉。
我猛地回过神,大口地喘着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我捡起信,紧紧攥在手里,然后缓缓抬起我的左手,用右手颤抖的指尖,反复、用力地抚摸那道已经愈合的疤痕。
它的触感凹凸不平,却无比真实。它在用疼痛提醒我:那场浴血的突围是真的,那扇被砸开的门是真的,那个在学生处主任面前流尽最后一滴勇气的我也是真的。
这道疤,是我为自己买下的船票,是我用血肉支付的凭证。
我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和灰尘的味道,这是自由的味道。
我不再犹豫。我用那只有疤痕的、证明了我抗争真实性的左手,稳稳地托住信封的底部;然后用那只在主任桌上留下干净指印、代表着我清醒意志的右手,从信封的开口处,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撕开了那道密封线。
我没有去看那张印着我名字的纸,而是直接将它抽了出来,用指腹,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页眉那几个烫金的、凹凸分明的大字——
首都医科大学。
那冰凉、坚硬、真实的触感,通过我的指尖,像一股暖流,瞬间传遍我的四肢百骸,彻底击碎了我内心最后那座精神囚笼。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这一次,是温热的。
我将录取通知书平放在桌上,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支一直陪伴着我的、奶奶留下的旧钢笔,将它和通知书并排放在一起。
我在心里,轻轻地对奶奶说:
奶奶,您教我‘孝顺是根’,但我现在才明白,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谈论孝顺。您更希望我做一个有大出息的人,现在,我正走在这条路的起点上。我想,这才是对您真正的‘孝’,也是对我自己最好的‘顺’。
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我的脸上,也落在我掌心那道粉色的疤痕上,很暖。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一个人只有先学会爱自己,拯救自己,才能积蓄足够的力量,去挣脱那些以爱为名的无尽枷锁,赢得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