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这个念珠是用来超度亡灵的吗
这是霰弹珠,串起来方便携带。
师父,这个法杖是用来做法事的吗
这个其实是钢管,用来发射霰弹。
师父,这个香炉………
是发射药。
黄纸……
用来包霰弹。
那这个糯米饭一定是某种武器吧。
不,为师只是爱吃糯米饭而已。
1
我记事起,就没爹没娘。
那年头,人命不如狗。
到处都是兵。
到处都是死人。
六岁。
我偷了个老道的糯米饭。
被他逮个正着。
他说,跟我上山,修道。
我把饭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然后跟他走了。
没别的原因。
他那儿,有饭吃。
我师父,玄机子。
一个道士。
一个浑身腱子肉的道士。
道袍都快被他的胳膊撑爆了。
他总说,要以德服人。
我琢磨着,他那身疙瘩肉,就是他的德。
我们的道观,叫青云观。
观里没三清。
只有一张大铁桌子。
上面全是铁疙瘩,瓶瓶罐罐。
师父管这叫格物。
我说,这就是个铁匠铺。
他听了,就罚我扎马步。
是扛着一根粗铁管扎马步。
他从不教我念经。
他说经书上的道理,都是虚的。
想通天彻地
得学数理化。
他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就是宇宙大爆炸。
他说,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就是个简陋的化学反应釜。
他说,枪法也是法,弹道也是道。
只要速度够快,力量够大。
一发子弹出去。
神仙也得给你让道。
这叫。
物理超度。
十二年。
我学的就是这个。
怎么让一块铁,飞得更快,更准,更狠。
怎么让一包粉,炸得更响,更猛,更烈。
我的手,没有拿过拂尘。
只有枪管。
扳机。
还有浸满枪油的棉布。
2
一九三七年。
我十八了。
山下的天,塌了。
每天,都能听见炮响。
一声,一声,又一声。
震得人心慌。
师父抽旱烟,一锅接一锅。
道观里,烟雾缭绕。
比他那个炼丹炉还呛人。
那天,我生日。
师父没让我练枪。
他做了一大锅糯米饭。
油汪汪的,喷香。
他看着我吃,一句话不说。
眼神,很怪。
像是在看我。
又像是在透过我,看很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吃撑了。
睡得很死。
第二天。
我醒了。
天亮了。
道观里,空荡荡。
师父走了。
桌上,一张黄纸。
一行字,跟刀刻的一样。
天下将倾,道在救人,勿寻为师,守好此山。
我傻了。
心,一下就空了。
像被人拿刀子,硬生生剜走了一块。
我冲出道观。
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喊。
师父!
师父——!
回答我的,只有回音。
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信了他的话。
我开始守山。
每天练枪。
保养工具。
把道观的每一块石头都擦干净。
我想,他会回来的。
一定会。
3
山下开始来人了。
不是香客。
是难民。
一个个,跟鬼一样。
眼神是空的。
有个小孩,摔倒了。
他娘看都没看,拖着就走。
好像拖的不是自己的崽。
是块烂肉。
我看着,手心里全是汗。
我守着山。
可山下的人,在死。
那天,雪很大。
我看见雪地里,趴着几个人。
是兵。
败兵。
我把他们拖回道观。
点火。
熬粥。
有个军官,烧得糊里糊涂。
嘴里一直喊。
城……
火……
都死了……
他的手,一直在抖。
像风里的落叶。
我喂他喝粥。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
眼睛,红得像血。
我妹子……才十六……被拖进巷子里……
我听见她喊……
我听见了……
我他妈的就在墙那边,我不敢动啊……
他嚎啕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哭得,不像是个人。
夜里。
他不行了。
他眼睛突然亮了。
是回光返照。
他死死盯着我。
把一把枪,塞进我怀里。
中正步枪。
冰凉。
死沉。
杀……
鬼子……
报仇……
他喉咙里嗬嗬地响。
然后,头一歪。
手,垂了下去。
热气,没了。
我抱着枪。
坐了一夜。
火堆灭了。
天,也亮了。
我懂了。
全他娘的懂了。
守山
守个屁的山!
山下的人都快死绝了,我还守着这两间破屋子干嘛!
道在救人!
这他娘的,才是道!
我埋了他们。
回到道观。
背上我所有的家伙。
扛起那杆枪。
我在门上贴了张条。
就三个字。
入红尘。
然后。
我下了山。
师父。
我来找你了。
这杀人的道。
咱们爷俩。
一起走!
4
六年。
我走了六年。
从北到南。
从东到西。
这片土地,烂了。
根都烂了。
我见过南京城外,被江水泡得发白的尸体。
一排一排。
像烂木头。
风里,全是哭声。
活人的哭声。
死人的哭声。
我捂住耳朵。
没用。
那声音,往你骨头缝里钻。
我见过黄河决堤。
天,是黄的。
地,是黄的。
水,是黄的。
人,也是黄的。
不是肤色。
是泥。
活人,在泥里滚。
滚着滚着,就成了泥。
分不清了。
我见过三光政策。
村子,烧光了。
黑的。
地,是黑的。
墙,是黑的。
树,是黑的。
连天上的乌鸦,都黑得让人心慌。
我走进一个村子。
井里,塞满了人。
老的,小的。
女的,男的。
像一井的破麻袋。
一个小孩的头,卡在井口。
眼睛,还睁着。
看着我。
好像在问我。
为什么。
我他妈的,也想问。
为什么。
六年。
我手里的枪,一直没响。
师父说,道在救人。
可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像个孤魂野鬼。
看着这人间。
变成了地狱。
我的心,一天比一天冷。
一天比一天硬。
硬得,像枪膛里的钢。
5
一九四三年。
秋天。
山西。
我病了。
发高烧。
倒在一个小村子的村口。
是一个大娘救了我。
她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
她还是分了我一碗小米粥。
她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她说,孩子,喝吧,喝了就有力气了。
那碗粥。
是我这六年来,吃过最暖的东西。
暖得,我想哭。
第二天。
鬼子来了。
一支小队。
进村扫荡。
不是为了粮食。
就是为了取乐。
我藏在地窖里。
透过缝隙,我看着。
我看着他们,把大娘拖出屋子。
一脚踹倒。
我看着他们,把村里的男人,绑成一排。
练刺刀。
噗嗤。
噗嗤。
噗嗤。
像捅破布袋子。
没有惨叫。
只有闷响。
和鬼子们的笑声。
我看着一个鬼子兵。
从大娘的孙子手里,抢走一个布老虎。
小孩哭。
鬼子笑。
他把布老虎,扔到天上。
然后,用刺刀,稳稳接住。
一挑。
棉花,飞得到处都是。
像下了场雪。
小孩,不哭了。
他愣愣地看着。
然后,鬼子一枪托。
砸在他头上。
软软地,倒下了。
像那个,被捅破的布老虎。
我没动。
我浑身都在抖。
不是怕。
是怒。
怒火,从脚底板,一路烧到天灵盖。
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烧得我,眼睛里全是血。
师父。
徒儿,要破戒了。
这他妈的,不是人。
是畜生。
超度畜生。
不算杀生!
6
夜。
来了。
村里,死一样地静。
只有鬼子营房里,透出火光。
还有他们的酒臭和笑声。
他们不知道。
判官,来了。
我像个影子。
在村里穿行。
每一块石头,每一堵墙,都是我的掩护。
师父教我的东西,在我脑子里,转得飞快。
陷阱。
诡计。
杀招。
十二年的修行。
就为了今天。
村口。
哨兵。
叼着烟。
哼着小曲。
我没用枪。
枪声,会惊动他们。
我用一根钢丝。
从他背后,悄悄靠近。
一勒。
一套。
一绞。
他哼的小曲,变成了咯咯的怪声。
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软了下去。
悄无声息。
鬼子的营房。
一间大祠堂。
我摸到墙根。
掏出我自制的丹药。
硝化棉。
裹着钢珠。
外面,用黄纸包着。
我塞进窗户缝。
拉出引线。
点燃。
然后,跑。
轰——!!!
一声巨响。
半个祠堂,都飞上了天!
火光,把整个村子都照亮了。
里面,鬼哭狼嚎。
幸存的鬼子,冲了出来。
像一群没头的苍蝇。
他们跑向村外。
那是他们来的路。
也是我给他们选的,黄泉路。
路上。
我埋了太上老君两仪微塵阵。
就是几块绑着手榴弹的木板。
用细线连着。
第一个鬼子,踩上去。
轰!轰!轰!
连环爆炸。
火光,血肉,断肢。
一起飞。
剩下的鬼子,吓破了胆。
他们开始乱跑。
这就对了。
乱了,就好杀了。
我端着那杆中正步枪。
站在一处屋顶。
这里,是我的道场。
瞄准。
呼吸。
心跳,停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准星,和那个惊慌失措的鬼子。
师父说,这叫天人合一。
砰!
一个。
拉栓。
退壳。
上膛。
砰!
又一个。
我的动作,像练了十二年的功课。
冷静。
精准。
没有一丝多余。
每一个冲出火光的鬼子。
都在我的准星里。
变成一具尸体。
最后一个鬼子。
是个军曹。
他没跑。
他端着枪,对着黑暗,疯狂扫射。
嘴里,哇哇大叫。
我没开枪。
子弹,没了。
我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手里,握着一把刺刀。
是我从那个死去的哨兵身上,拿的。
他看到我了。
愣了一下。
然后,嚎叫着,朝我冲过来。
我没躲。
我也冲了过去。
近了。
更近了。
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血丝。
能闻到他身上的硝烟味。
他的刺刀,捅向我的胸口。
我侧身。
让开。
同时,手里的刀。
送了出去。
从他的肋骨缝里。
捅进去。
捅穿。
他停住了。
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抽出刀。
血,喷了我一脸。
热的。
腥的。
他倒下了。
天,快亮了。
十三具尸体。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我坐在尸体中间。
看着东方的鱼肚白。
我没有快感。
也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空。
我把那碗小米粥的破碗,摆在村口。
算是,祭奠。
然后,我走了。
7
我捅了马蜂窝。
鬼子疯了。
一个中队,接着一个联队。
像疯狗一样,满山遍野地找我。
我跑。
他们追。
我打冷枪。
他们就炮火覆盖。
我埋雷。
他们就让伪军趟。
我第一次知道。
个人的力量。
在战争机器面前。
有多渺小。
我像只被狼群围住的孤狼。
可以咬死几只。
但终究,会被耗死。
一个星期。
我没合过眼。
没吃过一顿热饭。
身上,添了三处伤。
一处枪伤,两处弹片伤。
子弹,打光了。
丹药,也用完了。
我被逼到一处断崖。
下面,是万丈深渊。
后面,是几百个鬼子。
搜山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靠着一块石头。
喘着粗气。
肺,像个破风箱。
我笑了。
师父,徒儿尽力了。
杀一个够本。
杀十三个,赚了。
黄泉路上,不亏。
我掏出最后一颗手榴弹。
准备,跟他们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
枪声,响了。
不是三八大盖的声音。
是捷克式。
很脆。
很有力。
是从我侧后方的山林里,打出来的。
鬼子的队伍,一下就乱了。
接着。
冲锋号响了。
那声音,像是要把天都给捅个窟窿!
同志们,冲啊!
为了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喊声,震天动地。
一群穿着灰色军装的人。
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他们人不多。
但一个个,都跟下山猛虎一样。
他们打得很有章法。
机枪掩护。
步枪点射。
交替前进。
鬼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火力,一下就被压制了。
一个人,冲到我身边。
是个满脸胡子的汉子。
他看了我一眼,咧嘴一笑。
兄弟,好样的!
还能走吗
跟我们走!
我点了点头。
被人拉起来。
跟着他们,冲进了山林。
身后,是鬼子的咒骂和枪声。
但我知道。
我活下来了。
8
我被带到了他们的驻地。
一个隐蔽的山洞。
这里,是八路军的游击队。
我的伤,得到了处理。
那个救我的汉子,是队长。
他给我端来一碗热汤。
说:兄弟,你一个人,干掉鬼子一个班。厉害!
以后,跟我们一起干吧。
我没说话。
我在观察。
我看到,队长和普通的士兵,吃一样的饭菜。
我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教战士们识字。
他管那叫政治学习。
我凑过去听。
他讲的,不是道法玄学。
他讲的,是这个国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讲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打仗。
不是为了报私仇。
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代。
不用再过我们这样的日子。
是为了,建立一个新中国。
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的新中国。
我看到,他们和老百姓的关系。
战士们,会帮老乡挑水,扫地。
老乡们,会把藏起来的粮食,送给他们。
我看到一个大娘,一边给一个小战士缝衣服,一边骂。
你个小王八蛋,下次再敢往前冲,老娘打断你的腿!
那小战士,嘿嘿地笑。
那场景。
让我想起了给我小米粥的大娘。
我的眼眶,热了。
晚上。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找到了我。
他是指导员。
他问我:你为什么杀鬼子
我说:报仇。
他说:仇,报得完吗
我沉默了。
他说:一个人的仇,是小仇。全民族的恨,才是大恨。
你想想,你那一身本事,如果只是为了报仇,杀十三个,一百三十个,又能改变什么
但如果你加入我们,你的本事,可以用来掩护战友,可以用来完成一次次任务,可以救更多的人。
个人的‘术’,要融入集体的‘道’,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大道。
那一刻。
我醍醐灌顶。
我终于明白了。
师父说的道在救人。
不是让我一个人,去当一个杀神。
而是让我,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一起,去救这个天下!
我找到了。
就是他们。
我站起来。
对着指导员,郑重地敬了一个,我刚学会的军礼。
报告!我叫沈青锋!请求加入队伍!
9
我成了八路军。
我的道法,在这里,找到了用武之地。
他们缺炸药。
我用最简单的材料,土法制造。
威力,比他们的手榴弹还大。
他们叫我雷公。
我的枪法,准。
专门打鬼子的机枪手和指挥官。
他们叫我鬼道士。
我布置的陷阱,神出鬼没。
让鬼子的扫荡部队,吃尽了苦头。
但我也在改变。
我不再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孤狼。
我有了战友。
有了,背靠背的信任。
我记得,有一次任务。
我们要炸一个炮楼。
我提议,我一个人摸过去,用丹药解决。
最快,最省事。
但老班长,把我按住了。
他眼睛一瞪:你当这是你家道观啊!这是战场!
我们是一个集体!要上一起上,要撤一起撤!
你的命,不光是你自己的!也是我们全班的!
那一次。
我们全班一起上。
火力掩护,交替前进。
我负责用精准射击,压制炮楼的火力点。
班长和几个战士,扛着炸药包,冲了上去。
轰的一声。
炮楼,上了天。
我们,一个不少,都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
老班长拍着我的肩膀,说:
小子,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你背后,有我们。
我们背后,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这,才是我们能打赢的根本!
我看着他。
看着身边,一个个朴实,却坚毅的脸。
我笑了。
我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的道。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天地至理。
我的道。
是手里的这杆枪。
是身边的这些战友。
是脚下的这片土地。
10
一九四四。
年底。
天,冷得能把骨头冻裂。
鬼子,也疯了。
发动了冬季大扫荡。
铁壁合围。
想把我们,一口吞掉。
上级的命令下来了。
不惜一切代价。
撕开一道口子。
掩护大部队和后方机关,转移。
我们接到的任务。
是守住一个叫断魂崖的隘口。
名字,很不吉利。
但这里,是咽喉。
是我们和鬼子,都必须拿下的地方。
我们连队,和另一支兄弟部队,协同防守。
对面的鬼子。
是一个精锐联队。
装备精良。
训练有素。
是块硬骨头。
战斗,从第一天清晨,就打响了。
炮弹,像不要钱一样,砸在我们的阵地上。
山头,都被削平了一层。
泥土,石头,还有人的碎肉。
混在一起。
分不清了。
鬼子,一波一波地冲。
像黑色的潮水。
我们,就像一块礁石。
死死地,钉在这里。
打退一次。
又来一次。
阵地,丢了,再抢回来。
抢回来,又丢了。
拉锯战。
绞肉机。
我的枪管,打得发烫。
能烤熟鸡蛋。
我换了三杆枪。
都是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拿的。
我记不清,自己打死了多少鬼子。
我只知道。
只要我还能动。
就不能让一个鬼子,从我面前,冲过去。
11
第三天。
黄昏。
阵地上,还能站着的人,不多了。
我身边,机枪手倒下了。
胸口,一个大洞。
血,咕嘟咕嘟地冒。
他眼睛,还瞪着。
看着鬼子的方向。
我吼了一声。
把他推开。
扑到机枪上。
机枪,卡壳了。
我一拳砸在机匣上。
骂了句脏话。
就在这时。
一只手,按在了机枪上。
一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
苍老。
但,稳得像山。
那只手,熟练地一拉,一推。
咔哒一声。
好了。
然后,那只手,帮我校正了一下枪口。
往下,压了半分。
往下打。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沙哑。
平静。
却像一道惊雷。
在我脑子里,炸开。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
我猛地回头。
火光。
硝烟。
一张脸,在我面前。
布满了皱纹和风霜。
像干裂的土地。
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破旧的八路军军装。
肩上,扛着一把汉阳造。
但那双眼睛。
那双,深得像古井,又亮得像寒星的眼睛。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师……父……
我嘴唇哆嗦着。
叫了出来。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以为,我被打傻了。
出现了幻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看着我。
笑了。
嘴角,咧开一个弧度。
和十二年前,他看着我偷吃糯米饭时,一模一样。
傻小子。
愣着干嘛
开枪!
轰!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身体,却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
火舌,喷涌而出。
冲上来的鬼子,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
12
战斗,暂时停歇了。
鬼子,退了下去。
留下满地的尸体。
阵地上,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
还有伤员的呻吟声。
我和师父。
躲在同一个弹坑里。
他递给我一个水壶。
我接过来,猛灌了一口。
是酒。
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你……
我……
我们,同时开口。
又同时,停住了。
千言万语。
堵在喉咙里。
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
还是他,先开了口。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块糯米饭。
已经冷了。
硬得像石头。
他掰了一半,递给我。
吃吧。
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没吃完的。
我接过那半块糯米饭。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哗哗地流。
我咬了一口。
又冷,又硬,又涩。
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却觉得。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师父,你为什么……
我哽咽着问。
为什么不辞而别
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他看着远处的火光。
眼神,悠远。
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战场,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
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青锋,你还记得,为师跟你说过,我年轻时见过洋人的铁甲船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过。
他说,那时候,他还是个小道士。
跟着他的师父,在京城里,一个有名的道观里修行。
那时候,他们修的,是真正的道。
炼丹,画符,吐纳,养生。
追求的,是长生久视,羽化登仙。
庚子年,拳匪闹京城。
师父的声音,很平淡。
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我那些师兄们,一个个都疯了。
他们说,他们得了神助,刀枪不入。
他们说,他们要扶清灭洋,还我河山。
我师父,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揣着几张黄纸符,就冲上了阵地。
他顿了顿,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
酒水,顺着他的胡须,流下来。
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结果,你知道的。
洋人的枪,是铁的。洋人的炮,是钢的。
那玩意儿,不认什么神仙。也不认什么符咒。
一排枪过去。我那些‘刀枪不入’的师兄们,就像割草一样,倒了一片。
我亲眼看见,我最好的一个师兄,被一颗炮弹,炸得四分五裂。
他到死,手里还攥着一张‘避火符’。
那张符,没能避开火。倒是,被他的血,染得通红。
13
弹坑里,一片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
我从未听师父,讲过这些。
从那天起,我就不信神仙了。
如果真有神仙。那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的信徒,去送死
如果真有天道。那为什么,天道,不站在我们这边
我师父,也想不通。他带着我,离开了京城,回了这座青云山。
他说,天下大乱,人心不古。不如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可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师兄们临死前,那不甘心的眼神。
我忘不了,洋人军队进城时,那嚣张的马蹄声。
我忘不了,那些被烧成白地的家园,和在废墟里哭泣的百姓。
从那天起,我就疯了。
我不再念经,不再打坐。
我开始研究,那些洋人的‘妖术’。
我托人,从国外,搞来了各种各样的书。
物理,化学,机械,冶金……
我把道观,改成了工坊。把炼丹炉,改成了熔炉。
我师父,骂我是邪魔外道,是离经叛道。
他说我,丢了道家的脸。
我不听。
因为我知道,靠念经,是念不来一个太平盛世的。
后来,辛亥革命了。
我下了山。我以为,天亮了。
我用我学的本事,进了兵工厂,当了一个军械师。
我没日没夜地干。我想造出,比洋人更厉害的枪,更厉害的炮。
可是……
师父苦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满是沧桑和失望。
我很快就发现。这个国,烂了。是从根子上,烂了。
那些当官的,打仗的,想的不是救国。想的,是怎么抢地盘,怎么捞钱,怎么往上爬。
我造出来的枪。不是用来打外敌的。
是用来,打我们自己人的。
中国人,杀中国人。杀得,比谁都狠。
我心灰意冷。又回到了山上。
直到,我遇见了你。
他转过头,看着我。
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暖意。
一个,为了吃口饭,敢从我手里偷东西的小叫花子。
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一股劲儿。
一股,不认命的劲儿。
一股,像野草一样,怎么踩也踩不死的劲儿。
我就想。或许,我可以把我这一身,‘离经叛道’的本事,传下去。
再后来,日本人来了。
我知道,这场劫难,躲不过去了。
这一次,和庚子年不一样。
庚子年,是想让我们跪下。
这一次,他们是想让我们,死。
是想让我们这个民族,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
所以,我必须再下山。
这一次,我不是为了‘扶清灭洋’,也不是为了哪个军阀。
我是为了,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为了,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像你当年一样,只想活下去的老百姓。
我找到了共产党。
他们,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们不为升官,不为发财。
他们,是真真正正,想为这个国家,找一条出路的人。
他们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们说,人民,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我信了。
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用了。但这一身本事,还能发点光,发点热。
青锋啊。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为师,修了一辈子道。
到头来才发现,真正的道,不在山上,不在经书里。
而在,这片土地上。
在这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同胞身上。
我听着。
呆呆地听着。
我一直以为,师父是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
我没想到。
他比我,入世得更早,更彻底。
他的道。
是用庚子年的血,和军阀混战的泪,淬炼出来的。
是经历了无数次希望与绝望之后,才找到的,真正的方向。
我那点所谓的下山修行。
在他面前。
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14
师父,那你……
我还想问什么。
尖锐的呼啸声,打断了我。
是炮弹!
而且,是重炮!
趴下!
师父大吼一声。
猛地,扑了过来。
把我,死死地,压在身下。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整个大地,都跳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气浪,夹杂着滚烫的弹片和泥土。
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背上。
但我,没感觉到疼。
因为,师父,替我挡住了。
挡住了一切。
烟尘,散去。
我推开身上的泥土。
师父!
师父,你怎么样!
他躺在我身边。
脸色,白得像纸。
他的胸口,后背,全是血。
一个拳头大的弹坑,在他的腹部。
肠子,都流了出来。
他看着我。
还在笑。
傻小子……
哭……哭什么……
为师……还没死呢……
他的身边。
是一部电台。
已经被弹片,炸得稀巴烂。
我明白了。
鬼子,是冲着电台来的。
师父,是为了保护电台。
更是为了,保护我。
我疯了一样,想去堵他伤口的血。
可那血,怎么也堵不住。
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把我的手,染得通红。
把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
别……别白费力气了……
他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
但,很有力。
青锋……听我说……
他喘着粗气。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记住……
道……不是出世的清净……
也不是……入世的杀伐……
而是……
‘承担’。
承担
我愣住了。
对……承担……
他的眼睛,渐渐涣散。
但声音,却异常清晰。
承担……这个时代的痛苦……
承担……你自己的选择……
然后……
为后来者……
开创一个……一个不需要我们这种‘道’的……世界……
他的手。
松开了。
头,歪向一边。
眼睛,还睁着。
看着,那片被战火染红的天空。
脸上,带着一丝,解脱的笑。
我抱着他。
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因为我知道。
他还没走。
他的道。
他的魂。
已经,传给了我。
融入了,我的骨血里。
我站了起来。
把师父的遗体,安放在弹坑最深处。
我拿起他的那杆汉阳造。
又捡起我自己的机枪。
我对着阵地上,为数不多的战友们,嘶吼道:
都他娘的起来!
战斗,还没结束!
守住这里!
为了师父!
为了所有死去的人!
杀——!!!
15
断魂崖。
我们守住了。
用命,守住了。
整整七天七夜。
我们连队,加上兄弟部队。
一千多号人。
打到最后。
能站起来的,不到五十个。
我,是其中一个。
我的左臂,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我的右腿,被一颗流弹打穿。
我不知道疼。
心,麻了。
大部队,安全转移了。
战略目标,达成了。
他们说,我们是英雄。
可我知道。
真正的英雄。
都埋在了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上。
也埋葬了,我的师父。
战后。
我找到了师父的遗体。
他很安详。
像是睡着了。
我把他,背下了山。
我没有把他,葬在烈士陵园。
我把他,背回了青云山。
背回了那个,我们生活了十二年的道观。
我把他,葬在了后山那棵,最高的松树下。
那里,能看到山下,很远,很远的地方。
没有墓碑。
只有一块木牌。
上面,我刻了几个字。
道在人间。
我跪在坟前。
三天三夜。
没吃,没喝。
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他教我站桩。
他教我算数。
他罚我扎马-步。
他给我做糯米饭。
还有最后,他扑在我身上,对我说的那句话。
承担。
我终于明白了。
师父交给我的。
不只是一身杀人的本事。
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是把他的道,他的信念,传承下去的责任。
16
一九四五年。
八月。
鬼子,投降了。
那天,整个根据地,都沸腾了。
人们,又哭,又笑。
把能敲响的东西,都敲响了。
把嗓子,都喊哑了。
我也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对着青云山的方向。
敬了一个军礼。
师父。
我们,赢了。
可还没等我们喘口气。
天,又变了。
那些曾经躲在后方,养精蓄锐的人。
下山了。
来摘桃子了。
他们开着美国的飞机,美国的坦克。
把枪口,对准了我们。
对准了,那些和我们一起,流了八年血的同胞。
战斗,又开始了。
这一次,是和我们自己的同胞打。
我的心,很乱。
也很痛。
我问指导员:为什么
为什么中国人,还要打中国人
指导员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眼神,很坚定。
青锋,这不是兄弟阋墙。
这是,两条道路的决战。
是为了决定,这个国家,未来要走向何方。
是为了决定,我们的子孙后代,是继续当牛做马,还是,能堂堂正正地,当一个‘人’。
我们打这一仗,是为了,以后再也不用打仗。
我懂了。
师父说,要开创一个,不需要我们这种道的世界。
这就是,最后的一战。
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17
我跟着部队。
从北打到南。
辽沈。
平津。
淮海。
我手里的枪,换了一支又一支。
从中正步枪,到三八大盖。
从汤姆逊,到波波沙。
我的职位,也一变再变。
从一个普通的战士。
到班长。
到排长。
到连长。
我的身边,战友们,换了一批又一批。
有的人,倒下了。
有的人,跟不上了。
只有我,还在走。
因为我知道。
我的命,不只是我自己的。
是师父给的。
是无数死去的战友,给的。
我得替他们,走到终点。
走到,那个他们想看,却再也看不到的,新中国。
一九四九年。
四月。
渡江战役。
我是突击营的营长。
我的任务,是带领部队,第一批,冲过长江天险。
在敌人的滩头阵地,撕开一道口子。
出发前。
我给每个战士,都发了一块糯米饭。
这是,我用我所有的津贴,托炊事班做的。
我对他们说:
弟兄们!
吃了这顿饭!
对岸,就是南京!就是总统府!
对岸,就是一个新世界!
怕不怕死
不怕!
吼声,震天。
想不想,让我们的孩子,老婆,爹娘,过上好日子
想!
那他娘的,还等什么!
上船!开炮!
为了新中国,前进!
那一夜。
炮火,把整个江面,都照成了白天。
水,是红的。
天,也是红的。
我端着一把冲锋枪,站在船头。
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
炮弹,在我们身边爆炸。
掀起冲天的水柱。
我什么都不怕。
因为我仿佛看到。
师父,就站在我身边。
他笑着,对我说:
冲过去。
青锋。
道,就在对岸。
18
我们,冲过去了。
我们,胜利了。
一九四九年。
十月一日。
我在天安门广场上。
和千千万万的人,站在一起。
我听着城楼上,那个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声音,向全世界宣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那一刻。
整个广场,都沸腾了。
欢呼声,像海啸一样。
淹没了一切。
我看着那面,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
眼泪,流了满脸。
师父。
指导员。
老班长。
还有那些,我甚至,叫不出名字的战友们。
你们,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那个新世界。
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
一个人人,都能堂堂正正,站起来的世界。
你们的血,没有白流。
你们的牺牲,值得。
尾声
一九五零年。
我脱下了军装。
拒绝了组织上,安排的所有职务。
我回到了青云山。
回到了那座,破旧的道观。
道观,还是老样子。
只是,落满了灰尘。
那张大铁桌子,还在。
上面,甚至还放着我当年,没有画完的图纸。
我把它,擦得一尘不染。
我把道观的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就像,我当年等师父回来时,做的那样。
我没有再碰枪。
也没有再做炸药。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道士那样,生活。
我种了一小块地。
养了几只鸡。
每天,打扫庭院,看看书。
我看的,不再是《公差与配合》。
而是,师父留下的,那本已经泛黄的《道德经》。
以前,我看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道,可道,非常道。
有时候。
山下的孩子们,会跑上山来玩。
他们会好奇地问我。
道长爷爷,你真的是神仙吗
道长爷爷,你能不能教我们,飞檐走壁的功夫
我会笑着,摸摸他们的头。
然后,从怀里,掏出几块,我自己做的糯米糖。
递给他们。
吃吧。
吃了这个,就比神仙,还快活。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老道士。
曾经,是一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鬼道士。
他们,也永远不需要知道。
因为,那个需要鬼道士的时代。
已经过去了。
被我们亲手,埋葬了。
我拿起扫帚。
开始扫地上的落叶。
一下,一下,又一下。
很有节奏。
像当年,练习呼吸时一样。
冷静。
平稳。
我的修行,还没有结束。
扣动扳机,为万世开太平,是道。
如今。
拿起扫帚,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更是道。
我叫沈青锋。
一个道士。
一个,守山人。
我守的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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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