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嘘,那东西在听 > 第一章

山村夜啼,久医罔效。一方红纸,四句咒语,是夜竟得安眠。然,牲畜暴毙,精气尽失,邪祟循念而生,如影随形。以惧为食,以信为引,这请神送不走的,究竟是鬼,是魅,还是人心深处,自己喂养大的魔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山脊吞没,王家坳沉入墨汁般的浓黑里。这个藏在山褶皱里的小村庄,一共就三十几户人家,夜晚一来,便安静得只剩下风声穿过老槐树枝丫的呜咽。
村东头王老四家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是那种老式的钨丝灯泡,电压不稳时还忽明忽暗。在这团厚重无边的漆黑里,这点光晕顽强地挖出一小块暖色,却更衬得四野无边的寂静,静得能清晰听到屋里那细弱、却因持续不断而显得撕心裂肺的啼哭,如何一下下刮挠着人的神经,揪得心口发紧。
已经整整七天了。
王老四的儿子,刚满月没多久,取了个结实的小名叫小石头。可这小石头一点不让人省心,一到夜里,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死死掐住了脖子,哭得浑身憋得青紫,嗓子早已哑得破了音,只剩下一丝丝尖锐的气音,那小身子却还在一抽一抽,肺叶像是破了的风箱,眼看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背过气去。
县医院跑了两次,白白净净的年轻医生推了推眼镜,拿着小手电照了照小石头的瞳孔和喉咙,说是小儿肠痉挛的可能最大,也可能是受了惊吓。药也开了,粉色的药面面,兑水灌下去,针也打了,小小的额头上还贴着冰凉凉的退热贴,尽管他并不发烧。苦药汤硬灌进去,安神的针剂推下去,钱花了不老少,可一到夜里,那瘆人的哭嚎声照样准时响起,一声声,尖锐又绝望,剜着人的心肝,不见半点效果。医院那消毒水的味儿好像还粘在衣服上,混着家里的土腥气和孩子的奶腥变成一种令人无力的焦灼。
王老四蹲在堂屋的门槛上,驼着背,脑袋几乎要埋进裤裆里,手指死死抠着老旧的门框,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他不过三十出头,额上的皱纹却深得能夹死苍蝇,常年劳作晒成的黑红脸膛,这几日熬得泛着灰黄。他婆娘靠在里屋的土炕边,眼圈乌黑深陷,脸色比墙上那片因返潮而剥落的墙皮还要难看,她机械地晃着怀里那个哭得几乎窒息、小脸扭曲的小肉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哄睡歌,声音干涩,眼神空洞得吓人。
电压不稳,灯泡的光晕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微弱地跳动,却点不亮一丝生气。
要不……咱……请三姑来看看婆娘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带着一种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请神婆,在这山里不算稀奇,但终究不是能摆在明面上的事。
王老四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瞪向她:请她跳一次大神,香火钱加上谢礼,够咱家半年油盐钱!再说……他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说,那玩意儿……真能灵吗他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湿透的烂麻,孩子的哭嚎和婆娘的抽泣像两把锥子,交替钻着他的太阳穴。烟袋锅子在脚边磕了磕,灰烬散落一地。
就在这时,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冷风立刻裹挟着几片枯叶和山间的寒气灌了进来,吹得灯泡微微摇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张牙舞爪。
邻居李奶奶颤巍巍地探进半个身子,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张方方正正、艳得有些扎眼的红纸,像是捏着一块炭火。
老四家的,李奶奶压低了声音,气音里带着神秘和一丝不安,娃还哭呐遭罪啊……我这心里头也跟着揪得慌。试试这个吧,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法子,‘夜哭帖’,听说……管用。
王老四的婆娘像是溺水的人猛地抓到了一根浮木,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从李奶奶手里接过了那张红纸。红纸是普通的毛边纸,但那红色却异常鲜艳,像是用朱砂染过,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墨字: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字迹稚拙,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力量。
就……贴外头电线杆上婆娘的手有些抖,红纸在她手里簌簌作响。
诶,对,贴高点,显眼的地方,让南来北往的行人都能瞅见,念了,才灵验。李奶奶小声嘱咐着,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炕上哭声微弱却依旧抽搐的孩子,又叹了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吧,唉……她缩回身子,吱呀一声,带上了门,将寒风和夜色重新关在外面。
王老四依旧蹲在门槛上,没回头,也没吭声,只是抠着门框的手指更加用力,指节泛白。他默认了。到了这一步,什么法子都得试试。
婆娘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点残存的浆糊,拿着那张沉甸甸的红纸,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了浓黑的夜里。山村的夜风冷得刺骨,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外面黑得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像趴伏的巨兽。她摸着黑,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院外最近的那根木头电线杆下。电线杆有些年头了,木头斑驳腐朽,挂着几缕陈旧的电线。她踮起脚,心脏怦怦直跳,也顾不得平整,胡乱用刷子蘸着冰凉的浆糊,把那张鲜红的纸拍在了斑驳的木头杆子上。
红纸贴在暗色的木头上,像一道突兀的伤口。
她嘴里喃喃地,把那四句咒语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声音在风中发抖。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身后有鬼追似的,逃也似的跑回屋,砰地一声用后背顶上门,闩好,然后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屋里,小石头声嘶力竭的哭声还在持续。
王老四依旧蹲着,婆娘瘫坐在门边,两人都不敢说话,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
然而,怪事发生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在那盏昏黄灯泡微微闪烁一下之后,小石头那几乎要扯断喉咙的哭声,竟然真的渐渐低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委屈巴巴的抽噎,小身子也不再剧烈抽搐,最后脑袋一歪,靠在母亲怀里,呼吸变得均匀悠长,竟是沉沉地睡着了。那张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透出了许久未见的安宁。
王老四和婆娘面面相觑,都不敢大声喘气,生怕一点动静就把这突如其来的安宁惊跑。他们守了整整一夜,孩子睡得香甜沉静,一次都没醒,小胸脯规律地起伏着。
灵了……老天爷,真灵了……婆娘第二天早上,看着终于露出恬静睡颜的小石头,激动得语无伦次,用手背直抹眼泪,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似乎也散了些。
王老四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却拧成了个死疙瘩,烟雾缭绕也化不开他脸上的疑虑。这效果,好得太过立竿见影,好得……有点邪门。他心里头那点不安,像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然而,这用诡异换来的安稳日子,只过了一天。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隔壁孙老棍家的鸡圈就像炸了窝一样,传来他婆娘尖厉的哭嚎和叫骂声。王老四心里一紧,披上衣服出去看。只见孙老棍家院子裡,五六只正下蛋的芦花母鸡,一夜之间全死了,一只只硬邦邦地倒在鸡窝里,鸡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蓬乱黯淡,鸡冠子更是苍白干瘪,没有一丝血色,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一夜之间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孙老棍蹲在一旁,脸色铁青,闷头抽着烟袋。他婆娘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骂:挨千刀的黄皮子!成了精了啊!吸血的玩意!我的鸡啊……我的蛋啊……
王老四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莫名地,他想起了院外电线杆上那张刺眼的红纸。他甩甩头,试图把这荒唐又惊悚的念头压下去。巧合……山里黄皮子多,冬天饿急了,肯定是巧合……他低声嘟囔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快步走回了家,关上了院门。
又平静地过了两日。小石头夜夜安眠,吃得香,眼见着小脸就红润起来,咧开没牙的嘴笑的时候,王老四婆娘的心都能化了。
但村里的怪事却没停,反而接踵而至。
先是村中间的张寡妇家养的两只大白鹅,头天傍晚还昂着脖子嘎嘎叫,追着撵偷摸路过的小娃子,神气得很。天亮就发现硬挺挺地死在圈里,脖子软软地耷拉着,一身雪白的羽毛没了油光,变得灰扑扑的,皮肉干瘪瘪地贴在骨头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惨白。张寡妇哭得晕过去两次,那是她指望换了钱扯布做新衫的宝贝。
接着是村西头李老栓家那条出了名凶悍的大黄狗虎子,平日里看家护院是一把好手,狼都能撵出去二里地,结果同样没熬过一夜。清早被发现僵死在狗窝旁,牙龇着,眼瞪着,仿佛死前看到了极恐怖的东西,一身精壮结实的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抽空了似的,瘪了下去,只剩一张松垮的皮裹着骨架。
恐慌像是冰冷黏稠的潮水,开始无声无息地在王家坳这个小小的山村裡弥漫。起初,人们都咬着牙根,聚在井台边、院墙角嘀咕,一口咬定是后山那窝子黄皮子成了精,专挑活物吸精气,不然那牲口咋能死得那么透、那么邪乎家家户户晚上都把鸡笼鸭舍捂得严严实实,门后头还顶上了锄头杠子,灶王爷像前也多磕了几个头,祈求保佑,防那黄大仙。
可渐渐地,有那心细又胆小的婆娘,背地里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越算心里越发毛,越算脸色越苍白——这接连不断的邪乎事,一桩桩、一件件,不偏不倚,就是从王老四家往电线杆上贴了那张吓人的红纸之后才开始的!先是孙老棍家的鸡(贴了帖子的第二天),然后是张寡妇的鹅(第三天),接着是李老栓家的大黄狗(第四天)……一样样、一桩桩,时间顺序丝毫不差,而且都紧挨着那贴了红纸的地界!
这念头一起,就像山里的毒藤一样,在人心里悄无声息地疯长缠绕,勒得人喘不过气。再没人敢从王老四家门口那根电线杆下走了,宁可多绕半里地的远路,眼神躲闪着,匆匆瞥过那抹红色时,都带着惊惧,仿佛那根普普通通的木头杆子是什么吃人索命的引魂幡。
人们看王老四一家的眼神也彻底变了。路上碰见,远远就避开,不再是起初对孩子夜啼的同情和关切,而是掺杂了明显的恐惧、戒备,甚至是一丝不敢明说、却日益滋长的怨怼——是他家!是王老四家贴的那鬼画符一样的玩意儿,招来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祸事!坏了整个村子的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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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四把自己关在家里,坐立难安,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孩子的确不哭了,睡得安稳踏实,小脸一天天圆润起来。可屋外,那种被无形之物冰冷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邻居躲避的目光,压低的议论,比指着鼻子骂更让人难受。那根电线杆,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家门口,也扎在全村人的心口。
他婆娘也怕了,脸色比前几天更难看,抱着孩子的手总是莫名发抖。她哆嗦着,趁孩子睡着,蹭到王老四身边,声音带着哭腔:他爹……我害怕……要不,趁天没黑,去……去把那纸撕了吧咱不贴了,行不
撕王老四猛地瞪向她,眼睛血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撕了!撕了娃再哭怎么办像前几天那样哭死过去怎么办!啊!他低吼着,唾沫星子喷出来,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可吼完,他自己也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因为他发现,自己心底深处,竟然害怕失去这用诡异代价换来的宁静。他怕听到孩子再次哭嚎,那比听到任何诅咒都让他恐惧。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哐哐哐地猛烈砸响,声音又急又重,像是要把门板拍碎。
王老四!开门!你给我出来!是村长王厚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气和不加掩饰的惊慌。
王老四心里一沉,慢慢挪过去,拉开一条门缝。只见门外黑压压站着一群人,村长站在最前面,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他身后是几个平日裡胆大的后生,手里拿着铁锹、锄头,但脸上却没有平日的蛮横,反而写满了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更多村民远远站着,探头探脑,眼神复杂。
老四!那玩意儿!你必须给我现在就撕了!立刻!马上!村长指着院外电线杆的方向,手指都在颤,现在死的是鸡鸭鹅狗!赵老憨家那么壮实一头牛犊子!也没了!下次呢!下次它馋了,谁知道死的是什么!是人吗!是你家娃还是我家娃!啊!
人群一阵骚动,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赵老憨猛地从人群里冲了出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额头青筋暴起,一把死死攥住王老四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声音因为极度激动和悲痛而彻底劈叉:王老四!都是你家!都是你家贴的那鬼东西招来的祸事!我的牛啊!我全家就指望它了!卖了牛娃才能交学费!才能买化肥!你得赔!你赔我的牛!他力气大得惊人,情绪失控,王老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周围的人群也被点燃了,怒吼和哭诉声交织成一片,砸向王老四:对!赔!滚出村子去!把那害人的鬼纸撕了!烧了!丧门星!
王老四隔着门缝,看着外面那些熟悉此刻却无比狰狞的面孔,看着他们脸上纯粹的愤怒和恐惧,他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再……再一晚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不像人声,就一晚上!让我……让我想想……我明天……明天天一亮,一定撕!一定!他几乎是哀求着,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死死闩上,用后背抵住门板,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门外骂声、诅咒声、哭喊声又持续了一阵,但终究没人敢真的率先冲进来触那霉头。人群在村长的呵斥下,慢慢地,咒骂着散去了。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和敌意,却比之前更加浓重,沉甸甸地压在王老四家的屋顶上。
夜,再次降临,黑得沉重,仿佛一块巨大的墨色巨石压在整个王家坳上空,一丝星光都没有。
王老四一家早早吹熄了灯,躺在炕上,却谁也没睡着。孩子在他们中间睡得无比香甜,呼吸平稳。王老四竖着耳朵,极力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风声似乎停了,连秋虫都噤了声,整个村子死寂得可怕,是一种令人心慌的、不祥的寂静。
然后,他听到了。
不是哭声,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咿咿呀呀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婴儿在哼着不成调、年代久远到遗忘的摇篮曲。那声音忽而在窗外,带着一种冰冷的湿意,忽而又仿佛就在头顶单薄的房梁上盘旋,带着某种垂涎的打量。
他浑身的汗毛瞬间都倒竖了起来,肌肉绷得僵硬。
婆娘在旁边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肉里,她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那诡异的咿呀声渐渐变了调,开始夹杂进一种低低的、满足而贪婪的吮吸声,滋滋作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渗入骨髓的寒意弥漫开来,火炕带来的那点暖意瞬间消失殆尽,被窝里变得像冰窖一样寒冷。
王老四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出那些死状诡异凄惨的鸡、鹅、狗,它们干瘪苍白、被抽空的样子。那东西……现在是不是正趴在谁家的牲口圈旁,重复着这可怕的吮吸强烈的负罪感和恐惧像两只大手,几乎要将他活活撕裂。是他!是他贴的那张红纸!引来了这——
就在这时——
哞——!!!
一声凄厉绝望到极致的牛哞,如同濒死的哀鸣,猛地撕裂了这粘稠的死寂!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惧和痛苦,紧接着是重物轰然倒地的闷响,震得地面似乎都微微一动。声音的来源无比清晰——是村东头最边上,赵老憨家的方向!赵老憨家那头刚养起来的花膀子牛犊,完了!
王老四像被滚油泼了一样,从炕上弹了起来,头皮发麻。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家堂屋那扇从里面闩得结结实实的老旧木门,发出了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门栓,那根粗重的、用来顶门的木头门栓,在自己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滑动!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冷的手,正在外面,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执拗,耐心地、一点点地拨弄着它!
冰冷的、带着淡淡甜腥气的风,像毒蛇的信子,从门缝里一丝丝地渗了进来,那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恶心。
王老四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住了,四肢冰冷麻木。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根代表安全和隔绝的门栓,一点一点,不可阻挡地,滑向了另一边。
吱呀——
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了一道狭窄的、幽黑的缝隙。
缝隙之外,什么都没有。
只有比屋内更浓重、更粘稠的黑暗,以及那股随着门缝涌入的、越来越浓的、甜得发腻、令人作呕的腥气。
还有那咿咿呀呀的哼唱声,陡然变得清晰无比,近在咫尺,就贴在那道门缝上,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渴求、愉悦和一种催促的意味。
它来了。
它显然刚刚在赵老憨家喂饱了。
但它……还想再吃点。这点零食不足以让它满足。
那扇门就那样敞着一道幽黑的、不祥的缝隙,不再动弹,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邀请。咿呀的哼唱声执着地贴着门缝钻进来,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腻感,缠绕在屋内冰冷的空气中。
王老四的婆娘喉咙里发出几声咯咯的怪响,眼白猛地向上一翻,连一声都没能再哼出来,就软软地瘫倒在炕上,晕死过去。
王老四没动,他根本动弹不得。极致的恐惧已经夺走了他身体的控制权。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道门缝,眼球几乎要凸出来。
炕上,小石头忽然在睡梦中动了一下。他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粉嫩的小脸上,竟露出一个甜甜的、无比满足的笑靥,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
那门外的哼唱声似乎因此更愉悦了些,音调微微上扬。
牛棚方向再无任何声息,连狗叫都没有,死一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这诡异的哼唱。
哼唱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对那短暂的死寂有些不悦,随即又更加欢快、更加急切地响起来,甚至带上了一点撒娇般的、不耐烦的催促意味。
王老四脑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嗡的一声,彻底断了。
不是它!门外这个哼唱的,和家里这个安睡的,不是同一个!门外这个像是还没满足!它在等什么等谁的回应
赵老憨家黄牛那声绝望的、最后的悲哞像一根烧红的冰锥,狠狠地刺进他的天灵盖,那些死状诡异恐怖的牲畜画面在他眼前疯狂闪现。下一个是谁这玩意尝到了大的,下次是不是就要——
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被恐怖陷阱彻底困住的绝望,混合着对炕上妻儿最原始本能的保护欲,猛地冲垮了冻结他的恐惧,转化成一种近乎疯狂的蛮力。
啊——!!!
王老四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他从炕上弹起,不是冲向那扇开启的门,而是猛地扑向窗边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一把抓起上面那把用来劈柴的、锈迹斑斑的沉重斧头!
他赤红着眼睛,胸膛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转身猛地撞开连接里屋和后院的那扇小门,踉跄着冲入冰冷刺骨的夜风中。
后院矮墙上搭着的干枯南瓜藤,在风里像无数干瘦的鬼爪一样摇晃。那根贴着红纸的木头电线杆,就在院墙外不远,那抹鲜艳的红色在无星无月的死黑夜里,微弱的光线下,妖异得刺眼,像一只充血的眼睛。
王老四吼叫着,用以驱散骨髓里渗出的、几乎要让他僵毙的寒意,他挥舞着斧头,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爬带地冲向那根电线杆。他要毁了它!立刻!马上!把这祸根剁碎!烧成灰!
冰冷的空气像碎玻璃一样呛进他的肺管。他扑到电线杆下,抡起沉甸甸的斧头,用尽全身力气,就朝着那红纸狠狠劈去!
锵!
一声刺耳的脆响,火星在黑暗中四溅。斧刃深深地砍入了腐朽的木头里,离那红纸还差着几寸。夜里湿气重,浆糊早已被夜露打湿,失去了粘性,那红纸被这剧烈的震动一激,竟飘落下来,像一片血色的羽毛,打着令人心悸的旋,不偏不倚,朝着他的脸贴过来!
王老四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猛地一偏头躲过,那红纸擦着他冰凉的耳朵,飘摇着,落在他脚前的冻土上。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濒死的牛,眼睛因为极度惊恐而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地上那抹依旧鲜艳的红色,再次奋力举起斧头,就要朝着它剁下去,将它劈个粉碎!
突然——
咿呀……
那阴魂不散的哼唱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极近极近的距离,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根,响了起来。
近得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气息吹拂着他汗湿后冰凉的衣领,那股甜腥味浓烈得几乎实体化,让他瞬间窒息。
王老四全身的血液和勇气在这一刻彻底冰结、蒸发,高举斧头的动作完全僵死在半空。他全身的关节都像是生了锈,一寸都无法移动。他不敢回头。死也不敢回头。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某个东西……很小,很轻,正趴在他的背上,像一块冰。
两只冰冷得完全不似活物的、细小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抱住了他的脖子。一个小小的、同样冰冷的脑袋,撒娇般地蹭了蹭他的后脑勺,然后发出了一声极其满足的、叹息般的咿呀声。
哼唱声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细微、极贪婪的吮吸声。不是吸食血肉实物,而是在抽取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他的恐惧,他的惊慌,他的绝望,他此刻所有剧烈燃烧的、濒临崩溃的情绪,都成了最甘美的食粮,被背上那东西饥渴地、欢愉地啜饮着。
王老四的牙齿得得作响,眼泪和冷汗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他感到一种莫名的、飞速加剧的虚弱和眩晕袭来,那是某种精神气、某种活人生气被快速抽离身体的可怕空虚感。
不能回头……不能动……
他的目光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无法移动,死死钉在前方地上那片诡异的红纸上。墨黑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钻入他的眼睛。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行人念三遍……
它要的就是念诵!要的就是这专注的相信与恐惧!
贴红纸是供奉,念咒语是召唤与献祭的仪式!而它享用的祭品,从来就不止是孩子的安眠,而是所有被这仪式波及的、生灵心底最浓烈的负面情绪!孩子不哭,是因为它拿走了孩子的恐惧和不适,转而向更大、更多、更强烈的恐惧源头觅食!
那些牲畜怕死,村民怕灾……它们和他们心底最原始的惧意,在夜半无人时,被这循声而来的东西无限放大,最终成了溺毙它们的冰海!它靠吸食恐惧而壮大!
在极度惊恐带来的瞬间清明之下,王老四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他看到,自家卧房的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苍白身影。
那不是他的小石头。小石头正睡在炕上。
那东西有着婴孩的轮廓,却悬浮在半空,皮肤是死一样的、毫无生气的惨白,一双眼睛是全黑的,没有一丝眼白,正隔着模糊的玻璃,静静地、看着窗外僵立的、正在被吞噬的他。它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咧开一个绝非人类能做出的、巨大而诡异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餍足和一种玩弄猎物般的嘲弄。
贴在电线杆上的,是饵。是标记。
真正享用祭品并且不断壮大的,是家里那个一直安睡的——
嗬……嗬……王老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绝望的嗬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背后的吮吸声明显加快了,那冰冷的拥抱收得更紧了些,似乎对他的觉悟感到更加美味。
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漫上,他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斧头的重量,手指一松。
哐当!
一声闷响,锈蚀的沉重斧头掉落在冻硬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远处,大概是对门李老栓家院子的方向,传来一声女人模糊的、带着浓浓睡意和不耐烦的嘟囔,似乎是被刚才斧头落地的沉闷声响惊醒,隔着墙,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句什么:大半夜的……闹啥哩……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趴在他背上、正吮吸得畅快的东西猛地一僵。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吮吸声戛然而止。
那两只冰冷彻骨的小手,一下子松开了他的脖子。
王老四甚至能感觉到,背上那东西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扭过了头,那双全黑的眼睛,精准地转向了李家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种被打断进食的、极致的专注和……新的兴趣。
下一瞬。
背上一轻。
那令人窒息的冰冷重量和甜腥气息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老四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胆汁。
他不敢回头去看,甚至不敢多想一瞬,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扑向自家院门,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剧烈地抖动,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棉袄。
夜,重归死寂。
只有远处李家窗户,猛地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火,但旋即,那灯火晃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接着,传来一声极短促、极沉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捂住了口鼻的挣扎声响!
然后,那盏灯猛地熄灭了。
一切重归万籁俱寂。比之前更加死寂,仿佛声音本身都被吞噬了。
王老四瘫在冰冷的土地上,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磕碰,他死死望着自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
那苍白的婴影不见了。
小石头应该还在安睡。
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腥气渐渐散了。
那索命的咿呀哼唱声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更令人绝望的空无和寒冷。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
他亲手请来的神,喂饱了。
这一次,是在隔壁。用他邻居的恐惧和……生命。
而明天晚上呢它还会准时来的。它会一直来。
王老四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冰冷僵硬的膝盖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那张依旧鲜艳的红纸,它轻轻翻了个面,露出背面空无一物的苍白。
天,终于蒙蒙亮了。灰白色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晨雾,照亮了一片死寂的王家坳。
王老四挣扎着,用冻得麻木的手脚撑起身体,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每一步都拖着千斤重担。他慢慢地推开了院门。
村长王厚福和几个同样面色灰败、眼窝深陷的村民远远地站着,像一群惊弓之鸟。看到王老四出来,村长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里卡满了砂石和绝望,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刻着无法掩饰的惊惧:老四!赵老憨家的牛!没了!那么壮实一头牲口啊!也没熬过去……跟……跟先前那些鸡狗鹅一模一样,干瘪瘪、白惨惨……皮包骨头……他喘着粗气,手指颤抖地指向赵老憨家的方向,这玩意儿!这玩意儿连牛都能祸害了!下一个……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人了!啊!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压抑了一夜的恐惧瞬间变成了沸腾的、失控的恐慌和愤怒。赵老憨猛地从人群里冲了出来,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额头青筋虬结,一把死死攥住王老四的棉袄前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失去全部指望的悲痛而彻底劈叉变形:王老四!都是你家!都是你家贴的那鬼东西招来的祸事!我的牛啊!我全家就指望它了!你得赔!你赔我的牛!你赔!!他力气大得惊人,状若疯癫,王老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周围的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怒吼和哭诉声交织成一片,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对!赔!滚出村子去!把那害人的鬼纸撕了!烧了!丧门星!惹来祸害!
王老四的目光艰难地扫过众人激动而扭曲的面孔,最终,落在地上那张被夜露打湿、被自己踩了一脚、边缘沾着泥污却依旧刺眼的红纸上。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捡起了它。
那红纸触手冰冷,仿佛从未沾染过一丝人间的温度。
在所有人惊恐、愤怒、忌惮又复杂的注视下,王老四一步一步,挪到院子中央,那里有几块碎砖头围着的、昨晚留下的冷灰。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受潮的火柴,划了好几下,才擦燃一朵微弱火苗。
他蹲下身,将那张红纸凑近火焰。
刺啦一声,火焰猛地蹿起,如同活物般贪婪地舔舐着那艳红的纸张和扭曲的墨黑字迹。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那寄托了无数愚昧恐惧和绝望期望的字句,在火焰中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细小的黑灰,随风飘散,消失无踪。
没用!没用的!人群里,一个婆娘带着哭腔绝望地喊,它认准这儿了!它尝到滋味了!它不会走的!
王老四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疲惫不堪,却有一种死寂过后、近乎残忍的清明。
不是它认准了这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清晨的冷雾,是咱们……是咱们认准了它。
咱们怕孩子哭,怕牲口死,怕灾怕祸……怕穷怕病怕这怕那……咱们越是怕,越是信这些歪门邪道,把它请回来,在心里头天天供着、想着、念着……它就是咱们自个儿用怕养大的!用怕喂肥的心魔!
他指着那堆即将熄灭的、只剩下一点余烬的黑灰,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烧了纸,断了念想,它就没根了!它就不是‘神’,是没人理的孤魂野鬼!
当夜,王老四一家紧紧围坐在炕上,屋里破天荒地点着最亮的那盏灯泡,虽然电压不稳,光线昏黄闪烁,却尽可能地将每一寸角落照亮。小石头似乎感应到什么,开始不安地扭动,小嘴一瘪,眼看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哭嚎又要爆发。
王老四一把抱起儿子,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掌却极其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声音沉着,没有任何颤抖:哭吧,儿子,爹听着。咱不怕哭,咱是人,是活人!哭几声,痛几声,天塌不下来!爹娘在这儿!
婆娘脸色依旧苍白,紧张地死死攥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但看着丈夫异常坚定的神色,听着他沉稳的声音,她也慢慢吸了口气,挺直了背,伸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脚丫,颤声附和:对,娃,哭吧,娘在,娘在呢……不怕……
孩子的哭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响亮,穿透门窗,传出去老远。
窗外,风声立刻呜咽起来,似乎立刻夹杂上了那熟悉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咿呀哼唱声,那声音绕着房子焦急地打转,越来越急,越来越尖利,带着一种被违逆的愤怒和不甘。
那股甜腥气再次隐隐约约地弥漫开来,试图从门缝、窗隙钻入。
堂屋的门栓,又一次发出了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响动,开始慢慢地滑动。
王老四额角沁出冰冷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湿透了,但他抱紧了怀里哭闹的孩子,眼睛死死盯着门的方向,声音更大、更稳,几乎是吼了出来,既是给孩子听,也是给门外的那个东西,更是给自己听:哭吧!大声哭!哭出来就好了!爹娘在!啥也不怕!咱不怕你!
那婆娘也像是被注入了勇气,声音虽然发颤,却也跟着提高了音量:对!娃!娘在!娘抱着你!啥脏东西都滚开!
门栓的滑动,突兀地停住了。
窗外那尖锐急促的、刮擦玻璃般的咿呀声陡然拔高,变成一种极端愤怒的、尖啸般的、非人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耳膜,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那声音里的怨毒和焦躁几乎要凝聚成实体。
然后,像是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和养料,那尖啸声猛地一滞,戛然而止。
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腥味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然后一点点、极其不甘地变淡、散去,最终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怀里孩子渐渐减弱、变为委屈巴巴抽噎的哭声,最终在父母坚定而温暖的怀抱里,慢慢重新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王老四和婆娘僵硬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般的剧烈震颤,以及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和力量。他们依旧紧紧靠在一起,听着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守着孩子,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漆黑变为灰白。
天,终于亮透了。阳光艰难却执着地刺破沉重的晨雾,将光芒洒进死寂一夜的王家坳,照亮了每一寸土地,也照亮了那根光秃秃、沉默立着的木头电线杆。杆子上只剩下一点深色的浆糊痕迹,仿佛那张鲜红的纸从未存在过。
村里,再没有出现那诡异的咿呀哼唱声,那种令人脊背发凉、作呕的甜腥气也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牲畜死得那样离奇惨白。王老四家院子中央那一小撮冰冷的黑灰,仿佛就是那无形邪祟最后的坟茔。
小石头还是会夜啼,肠痉挛或许还没完全好透。但王老四和婆娘不再惊慌,更不再寻求任何旁门左道的捷径。两人咬着牙,关起门来商量了一夜,翻出藏在瓦罐最底下、皱巴巴、浸满汗水的票子,又狠下心,拉下脸面,东家借十块,西家借五块,东拼西凑了些。天刚蒙蒙亮,寒气最重的时候,王老四就用厚棉被把儿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呼吸的小脸,抱着他,踩着冰冷的露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里蜿蜒的山路去赶头班车,直奔市里的大医院。他们要让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用那些亮闪闪的、冰凉的仪器,好好查查孩子的病根,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
孩子的哭声渐渐不再那么撕心裂肺,有时甚至只是哼唧几声,在母亲耐心温柔的轻拍和父亲沉稳可靠的怀抱里,便能慢慢安静下来,再次沉入睡眠。
只是偶尔,在深冬的夜里,当山风格外凄厉尖锐,卷过电线发出鬼哭般的呜咽时,村里似乎还有最早起床拾柴的老人,能听到一丝极细微、极缥缈、仿佛来自很远很深山坳里的咿呀声,像是一段被彻底遗忘的、走调走板的摇篮曲,不甘心地徘徊不去,似乎在执着地寻找着下一个愿意相信它、喂养它的声音。
但那声音终究一日比一日更弱,更模糊,最终彻底消散在凛冽的山风里,再无痕迹可循,仿佛一切都只是风声造成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