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恩师最后一次为我授课时说的话:小瑾,证据是冰冷的,但人心是暖的。永远不要让前者完全吞噬后者。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一句告诫。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句谶语,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
为了调查他那桩被草草了结的意外,我卸下所有过往,伪装成一个毫无背景、唯唯诺诺的助理,潜伏在顶流明星季言默身边。在我眼中,他不是明星,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能让我接近真凶沈冠宇,撬开真相外壳的唯一工具。
1
在我的加密分析模型里,季言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数据。他的行程、通话、社交习惯,都被我分解成冰冷的数字,我试图在其中找到通往真相的路径。
起初,这个工具的表现完美符合我的预期:专业、疏离,对周遭的一切都带着一层精心计算的漠然。然而,这个我亲手为他贴上的冰冷标签,很快就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那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片场的灯光灼得人皮肤生疼,空气中混杂着汗水和盒饭的味道。一位资历很深的老导演,正借着一个走位失误,对一个刚出道的新人演员极尽羞辱之词。导演油腻的脸上挂着权力的快感,周围的人,从制片到场务,全都噤若寒蝉。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我的喉咙,我以为是闷热导致的中暑,但我的胃在痉挛,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一种早已被我埋葬的、名为愤怒的情绪,正在我用逻辑筑起的冰冷堡垒下野蛮地冲撞。我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场景:A组片场。事件:职场霸凌。季言默反应:无。
可就在我即将写下句号时,季言默的声音响起了,平静,却像一把冰锥刺破了现场嘈杂的寂静。
停一下。
他放下了手中的剧本,目光没有看导演,而是落在了那个快要哭出来的新人身上。然后,他转向导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的戏,不跟不懂尊重的人拍。
全场死寂。我握着笔的手僵住了,看着季言默转身走向休息室的背影。我的理智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敲下分析:【一次精明的公关表演。目标:收买人心,树立人设。风险:得罪资深导演。评估:高风险,高回报的情感投资。】可我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那阵恶心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灼伤我喉咙的东西。
第二次裂痕来得更无声,却更深刻。
那天深夜,我奉命去他酒店套房送一份急件。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我本该将文件放在门口就离开,但鬼使神差地,我走上前,透过门缝向里看去。没有助理,没有喧嚣,只有季言默一个人。他穿着简单的家居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专注地读着一本书。那不是剧本,而是一本厚重、书页泛黄的法律典籍。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伸出手指,捻起书页的一角,轻轻翻过。那个动作——不是用指腹滑过,而是用指尖精准地捻起最边缘的角落,仿佛生怕弄脏了知识的圣殿。
那一瞬间,时空在我眼前扭曲、折叠。我仿佛回到了恩师那间堆满旧书的办公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空气中投下金色的尘埃,我闻到了旧书、墨水和清茶混合的熟悉气息。恩师也是这样,戴着老花镜,用同样一个近乎虔诚的小习惯,翻阅着那些承载着真理与正义的书卷。他曾笑着对我说:小瑾,要敬畏每一个字,因为它们组合起来,就是能让罪恶无所遁形的武器。
恩师的声音与眼前季言默的身影重叠,让我一阵晕眩。我猛地退后一步,心脏狂跳。我为季言默设定的工具外壳,在那一刻被这道微光彻底穿透。我第一次对自己的绝对理性,产生了怀疑。
我啪地合上笔记本,冰冷的封皮也无法冷却我发烫的指尖。电脑屏幕上,我的分析软件正因为这两个无法归类的异常数据,固执地闪烁着红色的逻辑冲突警告。
那红光像一根针,随着每一次闪烁,都狠狠刺一下我的太阳穴。我闭上眼,想驱散那片红色,但恩师办公室里温暖的金色尘埃和季言默镜片后的眼神却交替浮现,搅得我一阵反胃。
不行。这种隔靴搔痒的外部观察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调出季言默未来半个月的行程表,一行文字瞬间锁定了我的视线:下周三,飞赴欧洲,国际电影节,停留三天。
三天。足够了。
一个更大胆、更危险的计划在我脑中成形。我必须绕过他所有的表演,直接侵入他的核心——他那台守卫森严的私人电脑。
2
季言默飞往欧洲的那一刻,我的战争正式打响。
我把自己锁在安全屋里,窗帘紧闭,三台显示器散发出的幽蓝色光芒,是我唯一的太阳。空气中弥漫着速溶咖啡和机器散热的焦糊味,键盘的敲击声是这场无声战役里唯一的炮火。
侵入季言默的数字生活,比我想象中要棘手。他的防火墙像个沉默的哨兵,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但这正是我擅长的领域。我放出数个虚拟跳板,像一个幽灵,在错综复杂的网络节点中穿行,绕过一个又一个陷阱。我的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一行行代码如洪水般涌入他系统的每一个缝隙。
六个小时后,伴随着最后一道屏障的无声瓦解,我成功登陆了他的私人电脑桌面。
桌面干净得像一间无人居住的样板房,文件分类清晰,没有任何私人痕迹。我像一个闯入者,贪婪地翻阅着每一个文件夹,但找到的都是工作文件、剧本、公开的财务报表。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我赌错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转而检查系统日志时,一个被隐藏在系统根目录深处的文件夹,抓住了我的视线。
它的名字只有三个字母:J.Y.Y.。
我的呼吸一滞。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它的属性——军用级的AES-256位加密,以及它最后一次的修改日期。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大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串数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那一天,是恩师的忌日。
巨大的希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黑暗。这不是巧合!这个文件夹,就是我苦苦追寻的密钥!恩师的死,季言默,沈冠宇,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串联了起来。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我的直觉在疯狂地尖叫:真相就在里面!
我几乎是颤抖着将破解程序加载进去。接下来的72小时,我进入了一种近乎疯魔的状态。我拒绝睡眠,靠着咖啡因和强烈的肾上腺素维持着大脑的高速运转。显示器上,穷举法的进度条像一只垂死的蜗牛,缓慢而顽强地向前爬行。
一小时,十小时,四十八小时……
当倒计时还剩最后五分钟时,进度条终于冲到了99%。胜利就在眼前!我死死盯着屏幕,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文件夹被解开的那一瞬间。
99.1%...
99.5%...
99.9%...
就在进度条即将抵达终点时,屏幕啪地一下,黑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屏幕中央亮起一行小小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绿色英文字符。
干得漂亮,猎人。
砰!
我身旁的咖啡杯被我狠狠扫落在地,滚烫的液体溅在我的手背上,传来一阵灼痛。但我感觉不到,我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夹杂着羞辱的怒火,从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猎人……他竟然叫我猎人。
他知道我的存在。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些所谓的人性裂痕,那个深夜读书的温情剪影,全都是表演!一场专门为我这个猎人上演的、精彩绝伦的表演!他把我当成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胸中因他那些人性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在这一刻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的世界早已夜深,城市的霓虹在我眼中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线上渗透的路,已经被彻底堵死。他用那句留言告诉我,在数字世界里,我赢不了他。
好。很好。
我转过身,重新看向屏幕上那句刺眼的挑衅,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加彻骨的冰冷和决绝。
游戏升级了。
既然猎物已经发现了陷阱,并且设下了反制陷阱,那么作为猎人,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亲自走进他的巢穴,拿走我想要的东西。
3
行动定在午夜。
我将所有装备摊开在地板上,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在检阅自己的武器。微型摄像头、信号干扰器、硬盘克隆仪……我用指尖一一滑过它们冰冷的金属外壳,那种坚硬的触感让我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实在的着落。
我不需要再思考,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都已在我脑中推演了上千遍。现在,我只需要等待。
为了确认季言默的动向,我打开了他的线上公益直播。这本是我行动前的最后一道保险,一个枯燥的背景音。画面里,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干净而无害,正耐心地回答着粉丝们那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用一块麂皮布,反复擦拭着一根准备用来开锁的、细如发丝的钢丝。
就在这时,主持人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笑着问:言默,最近这么辛苦,如果有一个假期,最想去哪里度假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我甚至没有抬头。
然而,季言默的回答,通过耳机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耳膜,狠狠扎进了我的大脑。
他对着镜头,带着他那标志性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浅笑,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只存在于我恩师绝密档案里的、沈冠宇核心空壳公司的注册地、那个加勒比小岛的名字。
叮——
我指间的钢丝滑落在地,发出一声微弱却无比刺耳的脆响。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我听到了自己血管里沉闷的咆哮,像被困在了深水之下。我的手指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僵硬,那股寒意顺着我的手臂,闪电般地窜遍了全身。
屏幕上,粉丝的弹幕瞬间爆炸,无数的啊啊啊啊哥哥好有品味和爱心表情像瀑布一样淹没了一切,但在我眼中,它们都变成了模糊不清、毫无意义的色块。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敢说出来!
这不是愚蠢,这不是巧合。一个能设下干得漂亮,猎人那种级别数字陷阱的人,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是警告。
他用一种最公开、最戏谑的方式,告诉我:我知道你的计划,我知道你的一切。
他背叛了我。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或者说,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最后的疯狂。
潜入过程顺利得让我心慌。那些我研究了无数遍的红外警报、压力感应器,全都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反应。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潜入,更像是正步入一个为我敞开的、巨大的陷阱入口。
我最终站在了那台电脑前。
一股尖锐刺鼻的、化学品混合着塑料烧焦的气味,狠狠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电脑的机箱是打开的,原本的硬盘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滩丑陋的、还在冒着细密气泡的黑色粘稠液体。那些气泡破裂时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像魔鬼的低语,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
我所有的希望,我赌上一切的计划,我作为猎人的尊严,都化为了这滩散发着恶臭的、无法复原的垃圾。
我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猛地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了下去。手掌陷进昂贵柔软的长绒地毯里,那份柔软却无法带来一丝一毫的安慰,反而像一个嘲讽,提醒着我的狼狈。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整个手臂,最后是全身。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楼下时,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要耗尽我全身的力气。
然后,我看到了它。
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牌照的轿车,像一块凝固的黑暗,像一只来自地狱的甲虫,静静地停在街角的阴影里。
车里的人没有动,但我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像一根实质的针,穿透黑暗,狠狠地钉在了我的后颈上。
一瞬间,一股滚烫的酸水猛地从我的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我不得不死死地咬住嘴唇,才没有当场吐出来。那股被视线刺穿的感觉,让我的双腿像被钉在了原地,僵硬得无法动弹。空气仿佛变成了冰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碴子。
我不再是猎人。
我成了暴露在旷野中的猎物。
我拼命想让大脑运转,想找出其他的可能性,但身体的剧烈反应却比我的理智更诚实。那个将我所有秘密公之于众的人,那个亲手毁掉唯一线索的人,那个此刻正让别人像监视一只待宰羔羊一样监视我的人……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像一把巨锤,狠狠地砸在我最后的侥幸之上,将它敲得粉碎。
一个结论,带着血腥味,在我因恐惧而停摆的大脑中,轰然成型。
他不是一个冰冷的工具,也不再是一个与旧案有关的嫌疑人。
他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危险的、与真凶沈冠宇站在一起的……敌人。
4
街角那辆黑色轿车的阴影,像一块冰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我把自己锁在公寓里,像一只被猎犬追回洞穴的兔子,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神经质的恐慌。
然后,世界爆炸了。
季言默引爆了一颗真正的炸弹——一则足以将他所有星光与前程彻底炸毁的丑闻。一段经过处理的、极其模糊的录音,被匿名泄露给了全网。录音里,一个酷似他的声音,正含混不清地承认自己失手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舆论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我看着手机屏幕,胃液翻涌。但我没有时间去感受这戏剧性的变化,我骨子里的调查者本能,像被直接接上了高压电,瞬间激活。这不是迷茫的时候,这是寻找真相的唯一机会。
我把自己锁回了那个堆满显示器的安全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主动向这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发起了冲锋。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用我作为调查者的全部专业能力,去寻找他被陷害的证据。这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判断他究竟是敌是友,为了我自己在绝境中找到一条活路。
我的调查分为两条战线,同时进行。
第一,攻击证据本身。我将那段几十秒的录音分解成上千个音频片段,导入军用级声纹分析软件。第二,攻击证据来源。我动用所有地下资源和黑客技术,顺着匿名爆料的线索,去追查它的源头。我坚信,线索的尽头,一定挂着沈冠宇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接下来的72小时,我活得不像个人。速溶咖啡的苦涩液体是我的血液,键盘敲击声是我唯一的心跳。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屏幕上不断滚动的代码和波形图。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布满血丝,后背的肌肉僵硬得像一块钢板。
当分析进入第48个小时,我的身体开始背叛我。耳鸣尖锐得像防空警报,在我颅内疯狂作响,盖过了机箱风扇的嗡鸣。我最疲惫、逻辑最脆弱的时候,那个幽灵开始纠缠我。
我死死盯着屏幕上复杂的声纹图谱,在显示器的反光里,我好像看到了恩师那张失望的脸。证据是冰冷的,但人心是暖的。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不再是教诲,而是一句冰冷的质问。死寂的房间里,我甚至幻听到了季言默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我的戏,不跟不懂尊重的人拍。
我狠狠地晃了晃头,把这些幻觉甩出去,将更多咖啡因灌进喉咙。
第一条战线率先崩塌。72小时后,声纹软件生成了一份冰冷的报告。结论栏里,一行打印体的小字像法官的判词:
【未发现任何剪辑或后期处理痕迹。97.3%的概率为单一场景下的连续录音。】
我盯着那个97.3%的数字,感觉血液一点点变冷。我把最后的希望,全部押在了第二条战线上。我咬着牙,不眠不休地破解着层层加密的路径。三天三夜后,当最后一行代码执行完毕,最终的IP地址在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来时——
我的身体先于我的大脑,承认了这场战争的彻底失败。
耳鸣声瞬间达到了顶峰,尖锐得仿佛要刺穿我的鼓膜。我眼前猛地一黑,屏幕上的字符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晕。一股剧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上来,我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弓起,却只能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空洞的干呕。
IP地址的归属地是——季言默自己的工作室。
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最坚固的钉子。而那个抡起锤子的人,是我自己。
我慢慢地直起身,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不再思考,只是麻木地、机械地移动着鼠标。光标像一个白色的小小幽灵,划过屏幕。
点击。
声纹分析软件的窗口消失了。
点击。
IP追踪的路径图消失了。
点击。
点击。
点击。
我逐一关闭了所有的窗口,直到屏幕上只剩下干净的桌面。然后,我弯下腰,摸索着拔掉了主机和显示器的电源线。
嗡——
机器运转的低鸣声戛然而止。幽蓝的光芒瞬间熄灭。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房间陷入了一半光明与一半黑暗的割裂中,窗外惨白的路灯光,在地板上投下几道了无生气的栅栏。
我就坐在这光与影的牢笼里。
我慢慢地、慢慢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双腿收进椅子里,用胳膊死死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脸颊贴在上面,像一个回到子宫寻求庇护的胎儿。
我不再是猎人,也不再是调查者。
我只是这间由我自己亲手搭建的、完美逻辑牢笼里,一头放弃挣扎的、等待最终审判的野兽。
5
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坐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像窗外那些被路灯拉得变形的树影,模糊不清。
我把自己蜷成一团,像一块没电的电池,被扔在角落里。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转,拒绝思考任何与季言默有关的事情。那个由IP地址和声纹分析构筑的逻辑牢笼是如此完美,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这么等着,等着警察上门,等着一切尘埃落定,等着那个最终的判决,给我一个解脱。
可我等来的,是经纪公司催促上班的电话。
我像个提线木偶,洗漱,换衣服,走进那栋被舆论风暴包围的大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和恐慌的气息,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不安。我低着头,只想把自己缩成一个透明的影子,穿过走廊,躲进我那个小小的助理隔间。
就在我即将拐进角落时,一个人影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是他。
几天不见,季言默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曾经眼里的那份疏离和淡然,被浓重的疲惫所取代。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整个人笼罩在一股快要被压垮的沉重气场里。周围的同事像见了鬼一样,纷纷低下头,脚步更快地从他身边溜走。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毫无预兆地撞上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我看到他眼中的血丝,看到他紧绷的下颚线。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就要停止跳动。我立刻低下头,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准备从他身边逃开。
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秒,一个嘶哑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像一枚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我的耳朵。
别信眼睛,信你的原则。
嗡——!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耳鸣,瞬间在我颅内引爆,像一把高速旋转的电钻,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都钻成了碎片。我的世界,刹那间一片死寂。
紧接着,我的视觉也崩塌了。走廊明亮的灯光在我眼前被无限拉长、扭曲,变成了一条条旋转的、令人作呕的光带。天花板和地板在我眼中颠倒、旋转,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疯狂滚动的洗衣机滚筒,而我就是里面那件快要被撕碎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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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伸出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墙壁,指甲几乎要嵌进去,才没有当场倒下。
别信眼睛
我眼睛看到的是什么是我亲手追踪到的IP地址,是我亲眼确认的声纹分析报告!那些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100%的客观证据!
信你的原则
我的原则是什么我的原则就是恩师教给我的——证据是唯一能让罪恶无所遁形的武器!我的原则就是相信证据!
他用我的原则,来攻击我的证据。他用我最信奉的东西,来推翻我最确信的结论。
这是一个完美的、致命的悖论。
这个悖论像一个电脑病毒,瞬间在我混乱的思维系统里疯狂复制、运行、制造冲突。信任他,就等于背叛我的原则;坚守我的原则,就等于将他送上死路。无论我选择哪一边,我都会亲手毁掉我自己。我不是在等待审判的野兽,我是一头被关在通了高压电的笼子里,正在被活活电死的野兽。
不。
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会在这个悖论里活活疯掉。
我猛地抬起头,眼神穿过那些还在旋转的光影,重新变得像冰一样冷,像刀一样利。
我不再试图去理解季言默了。他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已经不重要了。他是一个必须被消除的、致命的逻辑变量。
我不再需要真相了。真相太复杂,太肮脏。我只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简单、粗暴、能把眼前这一切都砸得粉碎的答案。
我要找到一个全新的、压倒性的武器,用它来夷平这个让我发疯的悖论迷宫。
为了得到这个答案,我可以碾碎一切挡路的东西——
那个虚伪的沈冠宇,那个该死的季言默……
甚至是我自己。
6
甚至是我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击碎了我脑中最后一点犹豫。混乱不是敌人,悖论才是。我必须逃离它,用一个更强大的力量,将这个让我发疯的逻辑迷宫夷为平地。
我不再需要真相。我需要一把锁,一把能把所有矛盾、所有挣扎、所有疯狂都彻底锁死的、绝对理性的锁。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那个深夜,它来了。
一条通过三重代理加密的信息,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我一个早已废弃的安全邮箱。
【我是沈冠宇的前助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开始疯狂地擂动我的胸骨。我死死盯着那行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一干二净,留下冰冷的四肢。
我身体里一半的细胞在尖叫着这是陷阱,另一半却在渴望着这是救赎。
希望是毒药,但我已经病入膏肓,我需要这杯毒药。
没有过多的试探,交易进行得快得惊人。对方似乎很清楚,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任何犹豫都是一种折磨。第二天,一个加密U盘被放在了我们约定的地铁储物柜里。
我把它带回安全屋,插入电脑的那一刻,我的手指冷得像冰。
U盘里的东西,不多,但每一件都是一把重锤。
有更完整版的通话录音,里面季言默的声音清晰地承认了失手的全过程。有沈冠宇通过海外空壳公司给他转账的银行流水,时间就在恩师出事后的第三天。
这些证据很重,但还不足以彻底压垮我。直到我点开了最后一个文件。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在技术上完美无瑕,找不出一丝合成痕迹的照片。
背景,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恩师失踪前常去的那家旧书店的后巷。光线昏暗,垃圾桶和旧纸箱堆在角落。画面中,两个人影,一个是我白发苍苍的恩师,另一个……是季言默。
季言默将恩师死死地逼在墙角,他的脸大部分都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深夜灯下,因专注阅读法律典籍而显得温和的眼睛,此刻却像两点淬了毒的寒星,透出毫不掩饰的阴鸷和威胁。
轰——
我的世界,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彻底崩塌,化为寂静的废墟。
我没有尖叫,没有流泪。一种冰冷的、万念俱灰的顿悟,像液氮一样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情绪。
我懂了。
我全都懂了。
季言默为什么懂法律,为什么会做出那个捻动书页的小动作——因为他一直在模仿,在学习,为了更好地接近我的恩师。他那些所谓的人性裂痕,那些矛盾的行为,那句信你的原则,全都是一场登峰造极的苦肉计,一场为真凶脱罪的、最完美的表演。
这张照片,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把锁。它咔哒一声,锁上了我逻辑牢笼的最后一道门,把所有的一切都解释得天衣无缝。
谜题解开了。
我脑海中那个戴着金丝眼镜、在灯下安静读书的温暖幻影,被这张照片中阴鸷的眼神,彻底烧成了灰烬。
我所信奉的证据,最终战胜了我内心最后一丝可笑的、非理性的信任。
现在,问题不再是该相信谁。
而是,我该如何行动。
我成了法官。我手握铁证。我为恩师复仇的情感和我作为调查者证据至上的原则,都在催促我,立刻,挥下这把判决之锤。
我开始机械地动作起来,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将U盘里所有的文件复制出来,打包成一个加密文件。
我打开匿名邮件系统,新建邮件。
收件人栏里,我一个一个地填上地址:市警察局重案组的公开邮箱,几家影响力最大的主流媒体的爆料邮箱。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冰冷而稳定。
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恩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证据是冰冷的,但人心是暖的。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恩师。人心是暖的,可它会骗人。我宁愿选择这永不背叛的冰冷。
我睁开眼,瞳孔里只剩下屏幕上那个发送按钮投下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幽光。我的食指移动到鼠标上,指尖的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片塑料的冰凉与坚硬。
我的世界缩小了,只剩下这根手指,和它即将带来的那个结果。
咔哒。
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像法官敲下了终审的法槌。
屏幕上,一行小字跳了出来:【邮件发送成功】。
我完成了。我为恩师执行了这迟来的、最公正的……正义审判。
7
邮件发送成功。
屏幕上那行小字,像一个冰冷的墓碑。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既没有解脱,也没有悲伤。我的身体像一个被清空了数据的硬盘,只剩下最基础的运行程序。
外面在下雨。程序指令:为任务画上句号。
我穿上外套,没拿伞,走进十一月的冷雨里。雨水打在脸上,没有感觉。我要去恩师生前常去的江边公园,在那里,完成一个逻辑上的闭环。
公园里没有活物,只有雨点敲打着湿漉漉的黑色长椅。但其中一张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昂贵风衣的男人,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湿他一丝不苟的发型。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漆黑的江面,脸上带着一种……建筑师审视自己落成作品的满意。
是沈冠宇。
我的生理系统发出了警报,心跳开始加速,肾上腺素飙升。但我的大脑一片死寂。程序无法处理这个变量。他应该在逃亡,而不是在这里,像一个等待颁奖的嘉宾。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我,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棋手看着对手走进绝杀陷阱的平静。
来了,苏瑾。他拍了拍身旁湿透的椅面,坐。我想,你应该得到一个最终的……案件陈述。
我的大脑拒绝处理他的话。你为什么不跑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跑我为什么要跑我的委托人——也就是我自己——刚刚赢得了一场完美的官司。而你,他顿了顿,用一种夹杂着赞赏和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我最出色的‘检方证人’。你提交的证据链条是如此完整,逻辑是如此闭环,连我都忍不住想为你鼓掌。你用你全部的专业,为你自己的判决书,签上了字。
检方证人。
判决书。
这些我最熟悉的词汇,像两把淬了毒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我麻木的神经。我的大脑在一瞬间进入了超频状态,无数的、被我标记为已结案的数据碎片,像病毒一样疯狂地涌了回来。
【数据点A:季言默直播时的浅笑。】
【数据点B:被强酸腐蚀的硬盘残渣。】
【数据点C:他嘶哑的低语:别信眼睛,信你的原则。】
分析开始。
原则
=
证据至上。
沈冠宇
=
顶级律师,精通制造证据。
结论A:他知道我会收到一份完美的伪证。
信你的原则
≠
提醒。
信你的原则
=
预言。一个关于我必然会因坚守原则而做出错误判断的预言。
悖论。
系统冲突。
致命错误。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变成了流动的冰渣。我看着沈冠宇那张胜券在握的脸,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碎的声音,将那毁灭性的运算结果说了出来:……所以,从头到尾,我才是那个……执行了死刑的……傻瓜……
总算通过验证了。沈冠宇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废弃物的冰冷。一个工具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就该被销毁了。
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在路灯下闪过一道寒光。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没有跑。我的精神系统已经在那场毁灭性的逻辑风暴中彻底宕机,连恐惧这个程序都无法启动。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道寒光即将落下的瞬间——
哔——呜——
一道刺眼的蓝红色光芒,像一把利剑,瞬间撕裂了雨夜。尖锐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将我们死死地钉在原地。
不许动!警察!
8
警局里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令人心烦的低鸣。
我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身上还带着江边的湿气。凌晨四点的警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埃、疲惫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冰冷气味。我的大脑像一台被病毒攻击后彻底死机的电脑,屏幕上一片空白,只有那只看不见的手,在反复播放着沈冠宇被按倒在地前,脸上那嘲讽的、胜利的笑容。
我赢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怎么也暖不起来的冷。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官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写满了熬夜的疲惫。他没有问话,只是将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季言默留下的。他说,声音沙哑,他说,如果我们抓到了沈冠宇,而你还活着,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钉在了那个信封上。
我的手在抖,抖得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花了整整半分钟,才用僵硬的手指,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
我展开它。上面是打印出来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宋体字,像一份冰冷的结案报告。
【苏瑾:
如果你在读这封信,说明A计划成功了。沈冠宇伏法,而你,安全了。
现在,我来回答你心中所有的问题。
从你成为我助理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我没有阻止你,是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但我更需要一把锋利的、会让沈冠宇主动拿起去对付我的刀。
那则关于加勒比小岛的八卦,是我故意泄露的。目的不是为了警告,而是为了点亮你。我要让沈冠宇这种自负的猎人,在黑暗中发现你这颗闪亮的、充满正义感的子弹。他太了解规则了,所以他绝不会亲自动手,他只会去寻找一把可以替他杀人的武器。你,就是最完美的那一把。
那段自毁前程的丑闻录音,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必须给自己量身定做一个完美的罪人身份,一个连你这种顶级的调查者都会相信的靶子。只有这样,沈冠宇才会放心地把那份他亲手伪造的、致命的证据交到你手上。
我的计划有两条路。
B计划(备用路径):你没有相信那些伪证,而是选择相信我。那么,我们会成为一个组合,一个对沈冠宇威胁更大的组合。他会用更极端、更不留痕迹的手段(比如制造意外)来同时清除我们。我已经将所有证据备份,并设定了程序,一旦我们共同失联超过24小时,所有资料会自动发送给警方。
A计划(最优路径):你因为坚守你的原则而选择背叛我。这会让你成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完美的诱饵。沈冠宇除掉了我这个心腹大患,你这个唯一的知情人就成了他必须亲自处理的最后一个威胁。只有让他亲自下场,走到阳光下,我们才能将他的人和他的罪,钉死在一起。
苏瑾,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A计划。
因为你对原则的坚守,是你最强大的武器,也是你最致命的弱点。
我预设了所有路径,却唯独没有给自己预留退路。别为我难过,这是我为姐姐选择的,唯一一条回家的路。】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地。
椅子向后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我从椅子上滑落在地。脸颊贴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我能闻到一股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属于公共机构的冰冷气味。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我用一生构建起来的、坚不可摧的逻辑堡垒。
胃里猛地一阵翻涌,灼热的酸水直冲喉咙,我死死捂住嘴,却只能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空洞的干呕。每一次抽搐,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连同我的灵魂一起呕出来。
恩师那句尘封已久的告诫,此刻如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
证据是冰冷的,但人心是暖的。
我幡然醒悟。
那不是一句哲学箴言。
那是一份被我彻底无视、最终导致了这场灾难的……操作说明书。
我坐在警局冰冷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玻璃上,映出一个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陌生女人的脸。我抬起手,想去触摸那张脸,玻璃上的倒影也抬起了手。我们的指尖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永远无法触碰到彼此。
我穷尽一生去坚守那冰冷的证据,最终却恰恰因此,亲手扼杀了这世间最温暖、最决绝的守护。我赢得了正义,却永远地失去了我自己。从此以后,我将带着这张陌生的脸,永远活在这个由我亲手铸就的囚笼里,成为一个冰冷真相的、孤独的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