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李月瑶从来不屑于风月之事。她曾说,我之于她,是手中最锋利的剑,是脑中最精妙的棋。
七夕那天,她却破天荒地让贴身太监给我送来一个赏赐,说是佳节同乐。
一个寒酸的、只装着九文九厘的荷包。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还未散去,满城皆知的消息便传入我耳中:
圣上恩准,昭阳公主举荐,封裴衍为羽林卫新任统领,赐金万两,锦缎千匹!
那裴衍正是我扳倒的太子旧部,是她最大的政敌。她捧着我递上的刀,转头就赠给了我的仇人。那足以买下十个我的万两黄金,让我荷包里这九文九厘,成了整个京城最大的笑话。
01
昭阳公主李月瑶从不屑于风月之事。
七夕这天,她却破天荒地让贴身太监给我送来一个赏赐。
一个寒酸的、只装着九文九厘的荷包。
我,谢知珩,曾是她口中最锋利的剑。我父亲是蒙冤战死的镇北将军,我背负污名,在黑暗中为她出谋划策整整五年,助她从一个最不受宠的公主,走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地位。她曾指着东宫的位置对我许诺:知珩,待我登临大宝,定为你谢家平反,让你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可现在,她却用这九文九厘,将我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
谢公子,公主说了,您身子弱,这钱您留着买点糖吃,聊表心意。老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鄙夷。一个失势将军的儿子,就算再有才,也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泥。
我伸手接过那个轻飘飘的荷包,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几枚铜板硌人的轮廓。我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公主有心了,替我谢过。这赏赐不错,正好够我买块饴糖润润喉。
老太监大约是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尖着嗓子哎了一声,扭着腰走了。
他前脚刚走,我院里的粗使下人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脸上是藏不住的惊惶和同情:公子,外面……外面都传遍了!
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我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滚烫的茶水漫出杯沿,烫在手背上,我却恍若未觉。
昭阳公主……她向圣上举荐了裴衍,做了羽林卫统领!圣上大悦,赏了裴家金山银山!
裴衍。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里。当初太子党羽遍布朝野,正是裴衍的父亲处处与我父亲作对,才导致我父亲被诬通敌,战死沙场。我辅佐李月瑶,扳倒太子的最后一环,就是将裴衍的罪证送到她手上。
我以为她会斩草除根。
没想到,她却把我的仇人,变成了她的新贵。
原来,她不是不屑于风月,只是不屑于与我。她不是不懂得施恩,只是觉得我不配。所谓的剑,不用的时候,连九文九厘的价值都没有。
公子,您……下人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脸,担忧地唤了一声。
我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知道了。
我端起那杯滚烫的茶,一饮而尽。从喉咙到胃里,一片灼烧的痛。
很好,李月瑶。
你教会了我,人心,到底能有多凉薄。
夜深人静,我坐在窗前,将那九枚铜钱和一枚小小的厘钱倒在桌上。月光下,铜钱反射着冰冷的光。
我曾以为,我为她做的,是匡扶正义,是雪洗家仇的漫长铺垫。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功高震主的谢知珩,而是一个听话的、可以随时舍弃的工具。
我拿起一枚铜钱,在指尖轻轻转动。
既然你认为我只值九文九厘,那我就让你看看,这九文九厘,能买走你多少东西。
我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张字条,字迹锋利如刀。写完后,我走到窗边,学了一声夜枭的叫。
片刻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院中。
主子。
我将字条递给他:告诉黑市的‘乌鸦’,该把裴家的陈年旧账,翻出来晒晒太阳了。记住,要晒得恰到好处,只让御史台那几只老狐狸闻到味儿就行。
黑影接过字条,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里。
我回到桌边,看着剩下的铜钱,拿起一枚,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李月瑶,这第一响,是你逼我敲的。
02
第二天,京城的天还没亮透,一则消息就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所有官宦人家的耳朵。
据说,新任羽林卫统领裴衍,在上任第一天巡查武库时,意外遗失了一卷前朝的《神机武备图》。
这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它并非什么行军布阵的绝密图纸,更多是记录了一些早已失传的奇巧机关和武器样式,对如今的军队来说,参考价值远大于实用价值。可坏就坏在,遗失这两个字上。
羽林卫是什么地方是护卫京畿的最后一道防线。武库重地,防卫森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怎么会遗失东西
这事儿一出,立刻就有几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御史闻风而动,在早朝上联名上奏,言辞激烈地弹劾裴衍玩忽职守,不堪大任。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算不上好看。
他刚刚才对裴衍大加封赏,夸他是青年才俊,结果转头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不等于是在打他自己的脸吗
裴衍,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裴衍跪在下面,冷汗涔涔。他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昨天接了任命,喝了一晚上的庆功酒,今天天不亮就去武库点卯,结果点着点着,库官就哭丧着脸告诉他,丢东西了。
回……回禀圣上,臣……臣刚刚接手,诸多事宜尚在熟悉之中,武库……武库防卫绝无疏漏,此事……此事定有蹊跷!请圣上给臣一点时间,臣定将图纸寻回!
他这番话说的磕磕巴巴,毫无底气。
我站在朝臣的末尾,低着头,扮演着我那个体弱多病的闲散公子角色,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蹊跷当然有蹊跷。
那卷《神机武备图》此刻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我书房的暗格里。昨晚我的人进去,不过是用了个小小的障眼法,就让库官自己把东西送了出来。裴衍这个草包,除了吃喝玩乐,哪里懂什么机关暗道。
陛下,一直沉默的李月瑶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裴统领初上任,便出此等纰漏,确实有失察之责。但念其初犯,且图纸本身并非军国机要,不如……就罚他三个月俸禄,戴罪立功,命其三日内寻回图纸,如何
她这是在保他。
我能想象得到,此刻她的心里有多恼火。她刚把裴衍扶上去,就是为了分化朝中势力,给自己增加筹码。结果椅子还没坐热,就差点让人一脚踹下来。
皇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准了。裴衍,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三日之内,图纸若还寻不回来,这羽林卫统领的位子,你就别坐了!
谢……谢陛下!谢公主!裴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下朝后,李月瑶的贴身宫女不出意外地拦住了我的去路。
谢公子,公主请您去长乐宫一趟。
我抬起头,冲她温和一笑:有劳了。
长乐宫内,熏香袅袅。李月瑶换了一身常服,坐在主位上,正一下一下地用盖子撇着茶沫。她没看我,声音却冷得像冰:裴衍的事,是你做的
我躬身行礼,一脸的茫然与无辜:公主何出此言我一个无职无权的闲人,如何能干涉羽林卫之事
李月瑶啪地一声将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在她手边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终于抬眼看我,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满是审视和警告。
谢知珩,我不管你是不是还在为七夕那日的事情生气。但你给我记清楚,谁是我的人,谁是我的棋子,由我来定。裴衍现在还有用,我不希望他出任何差错。你懂吗
她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在训诫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寒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公主误会了。我只是……只是觉得,裴家与我有血海深仇,公主重用他,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罢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
李月瑶听到我的解释,脸色稍缓。她大约觉得,我还是那个被她牢牢掌控在手中的谢知珩,有点小情绪,闹点小脾气,但终究不敢违逆她。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是她以前安抚我时惯用的。
知珩,我知道你委屈。她的声音放柔了些,但你要顾全大局。扳倒太子,我们树敌太多,现在需要裴家在军中的势力来稳固局面。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件都不会忘。等时机成熟,裴衍这颗棋子,我会亲自交到你手上,任你处置。
她又在给我画饼了。
若是从前,我或许会感激涕零。但现在,我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抬起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明白了。一切都听公主安排。
我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我思考时的习惯,一下代表计划,两下代表变数。
李月瑶,你以为你还在棋盘外,却不知你早已是我棋盘上的一颗子。
从长乐宫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京城最有名的一家茶楼。
在二楼的雅间里,一个穿着商贾服饰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多时。他是我安插在京城商会里的暗线,代号算盘。
主子,您吩咐的事,都办妥了。算盘递过来一本账册,裴家这些年,靠着贩运私盐,暗中敛财,数目巨大。这本是他们内部的秘密账本,我花了大价钱才弄到手。
我翻开账本,看着上面那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冷笑一声。
很好。我合上账本,三天之内,我要让这本账册,‘不经意’地出现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桌案上。
李月瑶不是要保裴衍吗不是让他戴罪立功吗
那我就在他身上,再添一把火。
我倒要看看,当玩忽职守和通天巨贪两桩罪名一起压下来的时候,她李月瑶,要怎么保住她这条听话的狗!
03
三天之期,转瞬即至。
裴衍动用了羽林卫几乎所有的人手,把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别说《神机武备图》的影子,连张废纸都没多找出来。
早朝之上,他面如死灰地跪在金銮殿中央,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等皇帝发作,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承恩就站了出来,手里高高举着一本奏折,声如洪钟:陛下!臣有本奏!弹劾羽林卫统领裴衍,监守自盗,勾结盐枭,中饱私囊,罪大恶极!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王承恩是有名的铁面御史,从不徇私,他说的话,分量极重。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王爱卿,此话当真可有证据
证据确凿!王承恩将一本账册呈上,此乃裴家贩运私盐的秘密账册,上面清楚地记录了他们多年来所获赃款高达三百万两!臣怀疑,所谓武备图遗失,不过是裴衍监守自盗,欲盖弥彰的幌子!请陛下降旨,彻查裴府!
三百万两!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几乎相当于国库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
裴衍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有……是诬陷……是诬陷……
李月瑶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裴衍身上还藏着这么大一个雷。贩私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别说是她,就是太子在世时,也不敢轻易触碰。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依然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里,仿佛被这惊天大案吓傻了。但我知道,她已经百分之百确定,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皇帝看完账册,气得浑身发抖,将账册狠狠砸在裴衍的脸上:好!好一个青年才俊!来人!将裴衍打入天牢!查抄裴府!所有涉案人员,一律严惩不贷!
随着皇帝的一声令下,刚刚还风光无限的裴家,瞬间倾覆。
而我,谢知珩,那个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里的病公子,在无人注意之时,缓缓抬起头,看向高坐于丹陛之上的李月瑶。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的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不敢置信,而我的眼中,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嘲弄。
李月瑶,这只是开始。你欠我谢家的,欠我父亲的,欠我这五年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当天晚上,李月瑶没有再派宫女来请我,而是亲自来了我的小院。
她遣散了所有下人,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谢知珩,你真是好手段。她站在月光下,一身华服,却掩不住满身的寒气,我真是小看你了。我以为你只是一把剑,没想到,你是一条养不熟的毒蛇。
公主过奖了。我坐在石凳上,为她倒了一杯茶,茶水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表情,若非公主亲手将我这把剑扔进泥潭,我又怎会学会蛇的生存之道
你以为扳倒一个裴衍,就能伤到我她冷笑一声,你太天真了。他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衣服。而你,谢知珩,你以为你做的这一切,都天衣无缝吗
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威胁:别忘了,你父亲通敌的案子,卷宗还在我手里。我能让你从泥潭里爬出来,也能让你再掉下去,永世不得翻身。包括你那个远在边疆的妹妹,你也不希望她出什么意外吧
用我的家人威胁我。这是她最擅长的伎俩。
从前,我每一次都会因此而妥协。
但这一次,我没有。
我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公主,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扳倒太子,你用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手段那些书信,那些证人,那些被你灭了口的人……他们的名单,我也还替你‘保管’着呢。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李月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你……你敢诈我
是不是诈你,公主心里最清楚。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我这五年,为您做的脏事,可不止一两件。每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公主,我们现在是坐在同一条船上,船翻了,谁也活不了。
我亮出了我的底牌。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任她拿捏的棋子。我现在,是能和她同归于尽的疯子。
李月瑶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良久,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想要什么
我要三样东西。我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立刻上奏,重审我父亲的案子。
第二,我要入主兵部,担任侍郎之职。
第三,我顿了顿,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我要你,亲自去我父亲的坟前,磕头谢罪。
你做梦!李月瑶尖叫出声,她最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让她去给一个死人,一个她曾经利用过的棋子的父亲磕头,比杀了她还难受。
我没有在做梦。我站起身,与她平视,公主,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给,或者,我们一起死。
我的袖中,藏着一本我亲手抄录的,关于她所有隐私的副本。我甚至在袖口处,缝上了一小片锋利的刀片,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最后手段。如果她今天真的要鱼死网破,我会在倒下的前一刻,划破自己的喉咙,让这本册子,染上我的血,成为呈给皇帝的最后一份忠心。
李月瑶看着我,她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疯狂和决绝。
她怕了。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昭阳公主,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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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情绪都已隐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
好。我答应你。
04
李月瑶的能量确实很大。
三天后,皇帝下旨,命三司会审镇北将军谢远通敌一案。
半个月后,案情水落石出。当年的一切,皆是太子党羽裴家为排除异己所设的圈套。谢远将军忠心耿耿,蒙冤战死。
圣旨一下,谢家沉冤得雪。我父亲被追封为忠武侯,准其灵位入太庙。
而我,谢知珩,作为忠良之后,被破格提拔,擢升为兵部左侍郎。
从一个戴罪之身的病公子,到手握实权的朝廷新贵,我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京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我,说我走了大运,说昭阳公主念旧情。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用命换来的。
入驻兵部的那天,我穿上了崭新的官服。铜镜里的人,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过去的温顺和隐忍。那里面,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刀。
兵部尚书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头子,叫钱嵩,出了名的老奸巨猾,见风使舵。他见我如今是公主面前的红人,对我客气得不得了,一口一个谢大人年轻有为。
我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过是墙头草。我没有背景,没有根基,这个侍郎的位置,坐得并不安稳。
李月瑶给了我想要的,但她绝不会让我舒舒服服地得到。
果不其然,上任第一天,钱尚书就笑眯眯地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谢大人,您刚来,对部里的事务还不熟悉。这样吧,北境军前些日子上报,说粮草储备告急,催要了数次。这事儿不大不小,就交给谢大人来处置,您看如何
听起来,这只是个普通的差事。
但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北境,那是我父亲曾经镇守的地方。如今的主帅,是当年我父亲的副将,王建忠。王建忠此人,刚愎自用,且与裴家素有往来,对我父亲的死,他未必没有落井下石。
而更关键的是,国库现在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草。前阵子为了赈济江南水灾,已经掏空了七七八八。钱嵩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就是想看我出丑。办好了,是他的功劳;办砸了,就是我谢知珩无能,还得罪了北境那帮骄兵悍将。
好。我面色平静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下官定不负尚书大人所托。
钱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大概是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头扎进了兵部的卷宗库。我没有去户部哭穷,也没有向李月瑶求助。我只是看,看这十几年来,所有关于北境军的粮草调拨、军备换装、兵员增减的记录。
我把自己关在库房里整整三天三夜,除了送饭的小吏,谁也不见。
第四天一早,我拿着一份我自己整理出来的册子,直接去了户部。
户部尚书是个斤斤计较的铁算盘,一听我是来要粮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谢大人,不是下官不给,是真的没有啊!您看,这是国库的账,您比我还会算,这账上连老鼠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啊!
我不与他争辩,只是将手中的册子递了过去。
尚书大人,我不要粮,我只要您帮我算一笔账。
户部尚书狐疑地接过册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我那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的,不是我需要多少粮草,而是北境军这十年来,虚报了多少粮草。
……开元三年,北境大雪,上报冻死战马三千匹,请拨抚恤银五万两。然,当年北境并无雪灾记录,反倒是主帅王建忠在京城的宅邸,扩建了三倍。
……开元五年,上报兵器损耗严重,请拨新制长枪五万杆。然,其中三万杆,并未入库,而是经由商队,转卖给了关外的部落。
……开元七年,上报兵员三万,请拨粮草。然,实际在册兵员,不足两万五千人。每年空饷,高达十万两白银。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户部尚书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拿着册子的手都在抖。这些陈年旧账,没人敢去翻,因为北境军功赫赫,谁也不想得罪那帮手握兵权的武将。
谢……谢大人,您这是……
尚书大人。我打断他,声音平淡无波,我只要您以户部的名义,问王将军一句:他到底是要这批新到的粮草,还是要户部派人去北境,好好盘点一下他那本‘旧账’
我没有直接去告御状,因为我知道,扳倒一个王建忠容易,但会彻底激怒整个北境军方势力,对我没好处。
我要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怕。
我要让他知道,他的把柄,现在攥在我的手里。
户部尚书是个聪明人,他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事儿办成了,他不仅不用拨付粮草,还能抓到北境军的小辫子,以后再跟他们打交道,腰杆都能硬几分。
我明白了!他一拍大腿,谢大人放心,这笔账,下官一定帮您算得清清楚楚!
当天下午,一封由户部尚书亲笔所书的信函,加急送往了北境。
我回到兵部,钱嵩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谢大人,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北境那边催得紧,要是实在不行,您就去求求公主殿下
我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狼牙。这狼牙已经有些年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还刻着一个珩字。
这是我小时候,父亲从北境带回来给我的礼物。
我将狼牙放在桌上,轻轻推到钱嵩面前。
钱尚书,下官觉得,北境的粮草,或许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紧张。
钱嵩看着那枚狼牙,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05
钱嵩不傻,他混迹官场几十年,自然认得那枚狼牙是北境特有的图腾信物。他更清楚,我父亲曾是镇北将军,我在北境军中,不可能没有半点旧部人脉。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忌惮。
谢大人的意思是他试探着问。
我的意思是,账目,有时候比刀剑更好用。我收回狼牙,语气淡然,王将军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选。
果然,不出五日,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就送了回来。
王建忠在奏报里声泪俱下,说之前上报粮草告急,是下面的人统计失误,夸大了数目。经过他亲自核查,北境的粮草储备还很充裕,不仅不需要朝廷拨付,甚至还能反哺一些给其他边镇。
奏报递到皇帝面前,龙颜大悦,当朝夸赞王建忠深明大义,为国分忧。
而我,谢知珩,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兵部和户部两个大衙门都头疼的难题,一时间风头无两。
下朝后,钱嵩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是敷衍和客气,现在则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
谢大人,真是好手段,下官佩服,佩服啊!他对着我拱了拱手,姿态放得极低。
我心里清楚,这只是第一步。我要在兵部站稳脚跟,光靠这点小聪明还远远不够。
我需要一场真正的功绩。
机会很快就来了。
南边的蛮族部落不知为何,突然集结起来,屡次骚扰边境,劫掠村庄。地方守军几次交战,都吃了小亏。奏报雪片似的飞进京城,朝堂上一片主战主和的争吵之声。
主战派认为,蛮族狼子野心,必须给予雷霆一击,将其彻底打怕。
主和派则认为,国库空虚,不宜妄动刀兵,不如派遣使臣,安抚赏赐,以求和平。
李月瑶,是坚定的主战派。她需要一场胜利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势,也需要借此机会,在军中安插更多自己的人。
而我,却在所有人都争论不休的时候,在朝堂上提出了第三种方案。
陛下,臣以为,战与和,皆非上策。我站了出来,声音在嘈杂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李月瑶皱起了眉,显然对我的不配合感到不满。
哦谢爱卿有何高见皇帝颇感兴趣地问道。
回陛下,南蛮各部,历来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如今能突然集结,背后必有缘由。臣以为,与其仓促进兵,或卑躬议和,不如先查清其内乱之源,而后……以蛮制蛮。
以蛮制蛮皇帝重复了一遍,眼中光芒一闪。
正是。我侃侃而谈,据臣所知,南蛮各部此次集结,是由一个叫‘黑蛇’的部落牵头。而黑蛇部落的新首领‘哈丹’,是靠着不正当手段篡夺了王位。其叔父‘巴图’,才是老首领指定的继承人,如今正被哈丹追杀。我们只需派一精干使臣,找到巴图,许以支持,助其夺回王位。届时,南蛮内乱自起,边境之危,不战自解。
我的话,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这个法子,釜底抽薪,狠辣至极,却又极具可行性。
李月瑶看着我,眼神复杂。她没想到,我不仅懂朝堂权谋,对这行军打仗、番邦异族之事,也了如指掌。我父亲留给我的,远不止一个忠良之后的虚名。
此计甚妙!皇帝一拍龙椅,只是,该派谁去担任这个使臣呢此行深入蛮族腹地,危险重重,非大智大勇者不能胜任。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我的身上。
计策是我提的,最合适的人选,自然也是我。
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上前一步,躬身请命:陛下,臣,愿往!
李月瑶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知道,她拦不住我。而且,她也想看看,我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本事。如果我成功了,功劳簿上自然有她一份;如果我死在了南蛮,对她而言,也只是少了一个越来越不受控制的麻烦。
皇帝大喜:好!有谢爱卿在,朕无忧矣!朕封你为‘安南巡察使’,总领南境事宜,兵部户部,全力配合!
一道圣旨,我从一个兵部侍郎,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实权的钦差大臣。
临行前夜,李月瑶又来了我的小院。
这一次,她没有带任何随从,甚至没有穿那身象征着权力的宫装,只是一身素雅的便服,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女人的味道。
你一定要去她问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君命难违。我回答得滴水不漏。
她沉默了片刻,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我:这里面是三枚特制的信号弹。红色是求援,紫色是示警,金色是……报捷。南境驻军的将领,我都打过招呼,他们认得这个信号。
我没有接,只是看着她:公主这是在关心我
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投资,血本无归。她避开了我的目光,谢知珩,活着回来。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完。
她指的是,助她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锦囊。
多谢公主。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在踏出院门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从未想过要裴衍的命。
我愣住了。
裴衍在天牢里,畏罪自尽了。这是官方的说法。
但李月瑶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她本来只想让裴衍丢官去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非要置他于死地。
而那个有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她是在警告我,她知道是我做的。
我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锦囊。
李月瑶,你放心。
我不仅会活着回来,我还会带回一份让你意想不到的大礼。
06
南境之路,千里迢迢。
我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十几个精锐的护卫,扮作商队,日夜兼程。
南蛮之地,山高林密,瘴气弥漫。这里不尊王法,只认拳头。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好几拨劫道的蛮族散兵,都被我的护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这些护卫,是我父亲当年的亲兵旧部。父亲死后,他们被遣散,隐于市井。我官复原职后,第一时间便将他们重新召集了起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谢家忠心耿耿,是我最信得过的力量。
为首的叫周猛,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左脸颊上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是他当年为我父亲挡刀留下的。他从不叫我大人,只叫我少主。
少主,前面就是黑蛇部落的势力范围了,我们得小心行事。周猛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沉声说道。
我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张简易的地图。这是我根据兵部的资料和父亲当年的行军笔记,亲手绘制的。
按照地图,巴图应该藏身在西边的‘鹰愁涧’。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哈丹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我指着地图上的一处标记,我们不进黑蛇部落的王帐,直接绕道去鹰愁涧。
我们弃了马车,带上干粮和武器,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原始丛林。
在林子里穿行了两天后,我们终于找到了鹰愁涧。
这里果然如我所料,只有一条狭窄的石道可以进入,两边是万丈悬崖。只要十几个人守住道口,千军万马也难以攻入。
我们刚刚靠近,道口就出现了十几个手持弯刀的蛮族士兵,为首的一个,正是巴图。
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约莫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一脸虬髯,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外表不符的精明和警惕。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巴图用生硬的汉话问道。
我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道:大周朝廷,兵部侍郎,谢知珩。奉天子之命,前来拜会巴图首领。
巴图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戒备:朝廷的人我们和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来找我,有什么目的
我们没有目的。我笑了笑,我们是来帮你的。
帮我巴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们汉人最是狡猾,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个。
我从怀里,拿出了一块半月形的虎头令牌,递了过去。
巴图看到令牌,脸色剧变。他一把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
这是……这是谢将军的令牌!你怎么会有
镇北将军谢远,正是家父。我沉声说道。
巴图怔怔地看着我,眼神从震惊,到怀疑,再到恍然,最后化为一丝悲痛。
原来……原来你是谢将军的儿子……他喃喃道,当年若不是谢将军手下留情,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原来,当年我父亲与南蛮交战,曾将巴图的部落团团围住。但父亲见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并非好战之辈,便网开一面,放了他一条生路。这块令牌,就是当年的信物。
有了这层关系,巴图对我的戒心顿时消减了大半。
他将我们迎进山涧。里面的条件很艰苦,只有几个简陋的山洞,住着百来号老弱妇孺,青壮年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
当晚,巴图设宴款待我们。说是宴,其实不过是几块烤肉和一些野果。
酒过三巡,我直接说明了来意。
巴图首领,哈丹篡位,残害手足,与关外势力勾结,骚扰我大周边境。此等行径,人神共愤。我此次前来,就是想问首领一句,这黑蛇部落的王位,你还想不想要
巴图放下酒碗,眼中闪过一丝火焰,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想,做梦都想!哈丹那个畜生,杀我兄长,抢我王位,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是……他叹了口气,他如今手握王帐三千精兵,更有神秘势力相助,我这点人手,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有三千精兵,但未必都与他同心同德。我给他斟满一碗酒,他有神秘势力,但那股势力,未必就牢不可破。首领,决定胜负的,从来不只是兵力的多寡。
我凑到他耳边,将我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巴图听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此计……当真可行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
事在人为。我看着他,眼神坚定,我不仅可以给你提供兵器和粮草,还可以帮你联系其他对哈丹不满的部落。我只有一个条件。
谢大人请说!只要能夺回王位,我巴图什么都答应你!
我要你登位之后,与大周签订盟约,永世修好。并且,将哈丹背后那个‘神秘势力’的底细,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个能支持哈丹篡位,又能挑动南蛮骚扰边境的势力,绝不简单。它很可能,与朝中的某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才是我送给李月瑶的,真正的大礼。
巴图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立誓应允。
计划的第一步,是散播谣言。
我让巴图派人潜入黑蛇部落,四处宣扬哈丹是不祥之人,他的继位,没有得到山神的认可,所以才会导致部落里牛羊病死,族人遭灾。
蛮族人大多迷信鬼神,这种谣言最是有效。
同时,我让我的人,将我们带来的精良兵器,分发给巴图的部下,并教他们一些简单的合击阵法。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哈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加大了对自己部落的控制,四处搜捕巴图的踪迹。
一天夜里,我们设在涧外的暗哨,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探子。
经过审问,那探子竟然是哈丹派来与巴图议和的使者。
我看着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探子,心中一个更狠的计划,已然成型。
我放了那个探子。
但在他回去之前,我不经意地让他看到,我们的山洞里,藏着大量的、印有大周兵部烙印的制式兵器。
07
哈丹的使者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王帐。
他带回去的消息,让本就疑神疑鬼的哈丹瞬间炸了毛。
巴图竟然和朝廷勾结上了!还拿到了兵部的制式兵器!
这个消息,比任何谣言都让他感到恐惧。他很清楚,单凭巴图那点人,根本不足为惧。但如果背后站着的是大周朝廷,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哈丹立刻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他集结了部落里所有能战斗的男人,足足两千多人,倾巢而出,直扑鹰愁涧。他要以雷霆之势,在朝廷的大军到来之前,彻底剿灭巴图,以绝后患。
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少主,哈丹上钩了!周猛兴奋地跑来向我报告,他的先头部队,离这里已经不足二十里。
我站在鹰愁涧的入口,看着远处山林里扬起的烟尘,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传令下去,让巴图带一半人,守住正面。另一半人,跟着我,从后山的小路绕出去,去给他准备一份大礼。
鹰愁涧的地形,我早已研究得滚瓜烂熟。这里不仅正面易守难攻,后山还有一条只有当地人知道的隐秘小道,可以直通山涧外的密林。
哈丹以为这里是死地,却不知,这里早已被我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阵。
巴图虽然有些担心兵力分散,但出于对我的信任,还是按照我的部署去办了。
我带着周猛和巴图手下的另一半精锐,悄悄地从后山绕了出去,埋伏在了哈丹大军必经的一片峡谷两侧。
半个时辰后,哈丹的大军果然出现了。他们队形散乱,毫无戒备,一心只想快点冲到鹰愁涧,将巴图碎尸万段。
就是现在!
随着我一声令下,埋伏在峡谷两侧的士兵,将早已准备好的滚石和浸了油的木头,一股脑地推了下去。
一时间,山谷内惨叫连连,人仰马翻。
哈丹的军队瞬间陷入了混乱。
紧接着,巴图带领的正面部队,从鹰愁涧里呐喊着冲杀出来,与我们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哈丹彻底懵了。
他以为的瓮中捉鳖,转眼间,变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他的士兵根本没有恋战之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破了胆,纷纷丢下武器,四散奔逃。
哈丹本人,在几个亲卫的保护下,狼狈地逃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是他与那个神秘势力约定的接头地点。
少主,要追吗周猛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刀,请示我。
不用。我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哈丹逃离的方向,他会把我们带到想去的地方。
这场战斗,我们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不仅击溃了哈丹的主力,还俘虏了上千名士兵。
巴图看着满地的俘虏和缴获的武器,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对我,已经不止是信任,而是近乎崇拜了。
我对那些俘虏说,哈丹倒行逆施,人神共弃,巴图首领才是山神选定的王者。如今巴图首领拨乱反正,既往不咎。愿意追随的,留下;想回家的,发给路费。
这一手恩威并施,瞬间收拢了大部分的军心。
三天后,巴图在我的建议下,整合了军队,正式向黑蛇部落的王帐进发。
而我,则带着周猛和几个最精锐的护卫,悄悄地跟上了逃亡的哈丹。
哈丹一路向南,最终进入了一片被称为鬼雾林的沼泽地。
这里的环境极其恶劣,到处都是毒虫和瘴气。
少主,这里面太危险了。周猛劝我。
富贵险中求。我拿出几粒药丸分给大家,这是避瘴丹,含在舌下。都跟紧了,别掉队。
我们在鬼雾林里,小心翼翼地追踪了整整一天。
终于,在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上,我们看到了哈丹。
而在他对面,站着几个穿着夜行衣,只露着眼睛的黑衣人。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身形有些眼熟。他似乎正在斥责哈丹的无能。
废物!两千人,连巴图那几百人都打不过!你还有脸来见我黑衣人的声音经过处理,显得有些沙哑,但那股居高临下的语气,我却无比熟悉。
大人,不是我无能,是……是朝廷插手了!巴图背后有大周的军队!哈丹惊恐地辩解。
大周的军队黑衣人冷笑一声,谢知珩那个病秧子,不过带了十几个人,就把你吓成这样
他竟然直呼我的名字!
我心中一凛,瞬间确定,这个人,绝对是京城来的!而且,地位不低!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将那为首的黑衣人的面罩,吹起了一角。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还是看清了他的脸。
是他!
李月瑶的亲弟弟,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舅子,被封为安乐侯的——李月恒!
那个整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被整个京城当成笑柄的纨绔侯爷!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草包,他才是李月瑶藏在暗处,最深的一张牌!勾结南蛮,挑起边境争端,恐怕就是他们姐弟俩唱的一出双簧,目的就是为了让李月瑶有理由插手军务,攫取更大的权力!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个昭阳公主!
我一直以为我的对手只有她一个,却没想到,她背后还有一条更毒的蛇。
大人,您一定要救我!哈丹还在苦苦哀求。
李月恒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杀机:救你你已经没用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一个黑衣人便闪电般出手,一剑刺穿了哈丹的胸膛。
哈丹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的剑,倒了下去。
处理干净。李月恒冷冷地吩咐了一句,便准备转身离开。
我对着周猛,做了一个手势。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周猛心领神会,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的弩箭,对准了李月恒的后心。
然而,就在周猛即将发射的瞬间,异变突生!
从我们侧后方的密林中,突然射出数十支淬了毒的弩箭,目标不是李月恒,而是我们!
有埋伏!保护少主!周猛大吼一声,将我扑倒在地。
我们中计了!这是一个连环套!李月恒根本不是来接头,而是来灭口的!他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08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我的护卫们瞬间倒下了一半。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浑身发黑,气绝身亡。箭上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少主,快走!周猛双目赤红,他挥舞着手里的刀,疯狂地格挡着射向我的弩箭。一支毒箭还是穿过了他的防御,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左肩。
走!周蒙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推向一旁的灌木丛,给将军报仇!
他的身体晃了晃,最终还是没能挡住又一波的箭雨,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那道从他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似乎还在诉说着不甘与忠诚。
周猛!我目眦欲裂,心如刀绞。
想走晚了!李月恒那沙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响起。
数十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将我们剩下的人团团围住。
完了。
我看着眼前这必死的局面,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疯狂的恨意。
李月瑶,李月恒!
我谢知珩就算是死,也要从你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我猛地从怀中,掏出了李月瑶给我的那个锦囊。
我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那枚代表着最高级别求援的红色信号弹。
一道刺眼的红光,冲天而起,在昏暗的鬼雾林上空,炸开一朵绚丽的血莲。
李月恒看到信号弹,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张狂的大笑:求援谢知珩,你真是天真得可笑!你以为,南境的驻军,真的会来救你吗
他笑得前仰后合:不妨告诉你,南境总兵陈武,早就是我姐姐的人了!他收到的命令,是看到红色信号,就按兵不动。看到紫色信号,就立刻出兵,把你当成蛮族奸细就地格杀!你猜猜,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连这最后一步,她都算计好了。
她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保命的底牌,而是催命的符咒!
从我踏出京城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谢知珩,你是个聪明人,可惜,你跟错了主子。李月恒的笑声停了下来,眼神变得像看一个死人,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动手!
黑衣人举起了屠刀。
我闭上了眼睛。
父亲,孩儿不孝,不能为您报仇了。
妹妹,哥哥不能再保护你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我听到的,是数声凄厉的惨叫,和兵器碰撞的铿锵之声。
我猛地睁开眼,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道金色的光芒,如同天神下凡,从天而降,落在了我和黑衣人之间。
那不是光,那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金色铠甲,手持一杆方天画戟的男人。他身形高大,宛如战神,每一次画戟挥出,都带起一片血雾。那些身手不凡的黑衣人,在他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而他的身后,是潮水般涌来的、同样身披金色铠装的重甲骑兵!他们马蹄如雷,气势如虹,与李月恒带来的那些黑衣人,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存在。
这……这是哪来的军队
御……御林军!是京城的御林军!一个黑衣人惊恐地尖叫起来。
李月恒脸上的得意和张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骇和不解。
不可能!御林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没有兵部调令和圣旨,谁敢调动他们!
为首的那名金甲战神,一戟将最后一个黑衣人扫飞,缓缓转过身来。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我意想不到的脸。
那不是朝中的任何一位将军。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剑眉星目,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
安乐侯,别来无恙啊。年轻人扛着画戟,懒洋洋地开口,奉皇兄之命,前来捉拿叛党。你是自己绑起来,还是让我帮你
皇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能称呼当今圣上为皇兄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传说中,体弱多病,常年幽居在宫中,从不参与政事,甚至很多人都忘了他存在的——七皇子,李玄景!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带着御林军出现
李月恒也显然认出了他,脸色惨白如纸:七……七殿下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计划李玄景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和锐利,我还要多谢谢大人呢。若不是他那份关于北境军虚报空饷的册子,我也不会顺藤摸瓜,查到你李月恒的头上。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欣赏:谢大人,你那招‘敲山震虎’,用得不错。不仅震住了王建忠,也让某些躲在暗处的老鼠,露出了尾巴。
我瞬间明白了。
我递给户部尚书的那本册子,不仅惊动了王建忠,也惊动了皇帝!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儿子,带着最精锐的御林军,前来彻查!
而我,从头到尾,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颗棋子!
不,不对。
我不是棋子。
我是皇帝用来试探李月瑶的,一块探路石!
好深的心机!好一个帝王心术!
束手就擒吧,李月恒。李玄景的画戟,指向了李月恒的咽喉。
李月恒看着眼前这必死的局面,突然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狂笑。
哈哈哈哈!赢家你们以为自己是赢家吗李玄景,我告诉你,你什么都晚了!
他猛地从怀里,也掏出了一枚信号弹。
那是一枚,紫色的信号弹。
我姐姐早就料到了一切!她给了谢知珩红色的信号,给了我紫色的!只要她看到紫色的信号,她就会……她就会立刻发动宫变!现在,整个皇宫,都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中了!你们赢不了!
他疯狂地笑着,拉开了引线。
一道妖异的紫光,冲天而起。
李玄景的脸色,终于变了。
09
京城,长乐宫。
李月瑶正端坐于窗前,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看似平静,但急促转动的珠子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宁。
她在等。
等南境传来的消息。
无论是红色,还是紫色,对她而言,都意味着计划的启动。
红色,代表谢知珩求援,陈武按兵不动,借蛮族之手除掉谢知珩,计划完美收官。
紫色,代表李月恒遭遇意外,计划有变,她必须立刻启动备用方案——宫变。
这些年,她安插在禁军和各宫门的人手,早已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只要她一声令下,这张网就会立刻收紧,将整个皇宫,变成她的囊中之物。
就在这时,天边,一道微弱的紫光一闪而过。
李月瑶手中的佛珠,啪的一声,断了。
她猛地站起身,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出事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来人!传我密令,按计划行事!
然而,门外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人呢李月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快步走到殿门前,一把拉开大门。
门外,她的贴身宫女和太监,全都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在他们身旁,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承恩。
这位素来以铁面无私著称的老臣,此刻却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甲胄,手中提着一把尚方宝剑,眼神冷得像冰。
在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手持强弓硬弩的禁军士兵,将整个长乐宫围得水泄不通。
王……王大人李月瑶的声音都在发颤,你这是做什么你想造反吗
造反王承恩冷笑一声,公主殿下,臣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请您去一个地方,‘静思己过’。
陛下的旨意不可能!李月瑶尖叫道,陛下病重,早已不理朝政!你这是矫诏!
陛下是不是病重,公主殿下很快就知道了。王承恩一挥手,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李月瑶。
李月瑶疯狂地挣扎着: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弟弟手握重兵,我姐姐是当朝贵妃!你们敢动我,你们都得死!
王承恩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公主殿下,别再做梦了。安乐侯李月恒,勾结南蛮,意图谋反,已被七殿下就地正法。您的姐姐德妃,参与谋逆,已被打入冷宫。您安插在禁军中的所有党羽,也已全部被肃清。
至于您……王承恩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最大的依仗,不是他们。而是谢知珩,谢大人。
李月瑶猛地停止了挣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王承恩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
这是谢大人在离京前,托人交给老臣的。他让老臣,在他离京半月之后,亲手呈给陛下。信里面,详细记录了您这些年,所有的谋划,包括您准备宫变的全部细节和人员名单。
他……他竟然……李月瑶如遭雷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算计了一切,算计了皇帝,算计了李月恒,算计了谢知珩的生死。
她唯独没有算到,谢知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她玩下去。他直接掀了桌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捅到了皇帝面前!
他根本不是皇帝的探路石。
他,是递给皇帝那把刀的人!
为什么……李月瑶喃喃自语,泪水终于决堤而下,我待他不薄……我答应过他,会给他一切……
公主,您给他的,是您用剩下的,是您施舍的。王承恩摇了摇头,而您拿走的,却是他的一切。忠诚、尊严,还有……他父亲的命。
李月瑶瘫软在地,放声大哭。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那个,被她用九文九厘,亲手推开的男人。
10
南境,鬼雾林。
当李玄景带着御林军,将李月恒的尸体和一众党羽押解回京时,我没有跟着回去。
我留了下来。
我找到了周猛和其他牺牲护卫的尸体,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安葬。
我在他们的坟前,洒下了三碗酒。
兄弟们,安息吧。你们的仇,我报了。谢家的冤,也洗清了。
少主……巴图,不,现在应该是黑蛇部落的新首领,站在我身后,神情悲痛,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
我摇了摇头:与你无关。这是我们大周朝廷内部的争斗。
我看着眼前这片埋葬了我忠心部下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争斗,没有真正的赢家。
李月瑶姐弟倒台,七皇子李玄景因为护驾有功,被册封为太子。
而我,谢知珩,作为揭发叛党的第一功臣,被皇帝下旨,册封为新一任的镇南侯,总领南境三省军政大权,世袭罔替。
我得到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权力,地位,荣耀。
我为父亲平了反,为谢家洗刷了污名。
可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失去了父亲留给我最宝贵的亲兵,我亲手将一个曾经爱过我的女人送上了绝路。我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回京述职的那天,皇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我。
他看起来精神矍铄,完全没有传说中的病容。
知珩啊,你做得很好。他拍着我的肩膀,满脸赞许,朕没有看错你。
陛下过奖了。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我垂着头,语气平静。
朕知道,你心里有怨。皇帝叹了口气,但你要明白,身在皇家,有太多的不得已。月瑶是朕的女儿,月恒是朕的内弟,若非有你这把快刀,朕……难以下手啊。
帝王无情。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理解了这四个字。
臣明白。
你不必回南境了。皇帝话锋一转,太子初立,根基不稳。朕想让你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太傅,辅佐他。你意下如何
让我做太子太傅
这是天大的恩宠。意味着我将成为未来皇帝的老师,权势将比镇守一方的藩王更加稳固。
我却跪了下来。
陛下,请恕臣抗旨。
皇帝愣住了:为何你难道还信不过朕
臣不敢。我磕了一个头,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只是,京城的风太大,臣这副病骨头,怕是吹不得。臣……想去南境,为陛下守国门。也为我那些长眠于斯的兄弟们,守着他们。
我想起了周猛,想起了他脸上那道疤,想起了他临死前那句给将军报仇。
仇,报了。
但我欠他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京城的繁华,权力的游戏,我厌了,也倦了。
皇帝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长叹一声:也罢。朕,准了。
离开皇宫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换上了一身布衣,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一匹马,向着南方的道路,缓缓行去。
路过菜市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月瑶。
她没有被赐死,而是被废为庶人,终身圈禁于皇家别院。今天,是她被押送出京的日子。
她穿着一身粗布囚衣,头发枯槁,面容憔悴,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
我们的目光,在人群中,短暂地交汇了。
她的眼中,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只剩下死水一般的空洞。
我调转马头,没有再看她一眼。
马蹄声,渐行渐远。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装着九文九厘的荷包。我打开它,将里面的铜钱,一枚一枚地,丢在了路边的尘土里。
风吹过,扬起一阵尘埃,将那些铜钱,连同那些过往,一同掩埋。
从此,京城再无谢知珩。
世间,只有大周的镇南侯。
我将用我的余生,去守护这片土地,守护我父亲和我的兄弟们,用生命换来的安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