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乏味的时刻
林凡把第六个喷嚏憋了回去。
办公室的空气凝滞得像块凉糕。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数字跳了一下：17:59。
他打了个哈欠,眼泪挤出来一点。不是因为感动,是干眼症。
隔壁工位的李姐正在用气声打电话,讨论晚上给孩子做什么辅食。
南瓜蒸蛋…不能再放盐了…
林凡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像一碗没盐的南瓜蒸蛋。
下班铃响。不是真的铃,是某种柔和的提示音。
人们像被从罐子里倒出来一样,缓慢地起身,收拾东西。
林凡关掉电脑,动作熟练得像呼吸。
他把办公椅上那有点塌陷的坐垫摆正。
这大概是他今天做过最有仪式感的事。
电梯里挤满了人,没人说话。
只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和轻微的叹气声。
一楼到了。人群涌出,像水滴融入河流。
林凡走向地铁站,步伐和别人保持同步。
他路过七家小吃店,三个公交站,和无数张同样疲惫的脸。
红灯。他停下,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鞋尖有点灰。他懒得擦。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不是工作群,就是广告。
他懒得看。
绿灯亮了。他被人流推着过了马路。
到家。开门。开灯。
房间很小,但一个人住刚好。
他把钥匙扔进玄关的碗里,发出哐当一声。
这声音是这里最响的动静。
他瘫在沙发上,不想动。
窗外,城市的灯光亮起来,但照不进他的屋子。
肚子有点饿。但他不想做饭。
外卖软件刷了半天,每家店看起来都差不多。
红彤彤的辣椒,油腻腻的配图。
算了。
他起身去烧水,准备泡面。
水壶呜呜作响。
就在这时,门缝底下滑进来一个东西。
一张纸。
林凡皱眉。广告都这么先进了
他走过去捡起来。
不是普通的纸。厚实,有纹理,摸起来像某种皮革。
上面没有地址,没有二维码。
只有几行手写的字,墨迹深黑：
时之飨宴,诚邀体验。
今晚八点,梧桐巷二十七号,阶旁有青苔。
过时不候。
没有落款。
林凡把纸片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什么玩意儿恶作剧
他走到窗边往下看。楼下空无一人。
水壶还在叫。他走过去关了火。
泡面的胃口也没了。
他捏着那张奇怪的邀请函,又看了一次。
梧桐巷…好像在哪听过。
老城区的一条小弄堂,他好像几年前路过一次。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七点十分。
走过去大概半小时。
他站在原地,权衡了三秒钟。
去看看吧。
总比在家吃泡面强。
他抓过外套,把那张皮纸塞进口袋,出了门。
城市华灯初上,但他感觉自己和这一切隔着一层毛玻璃。
也许,只是也许,那层玻璃今晚能裂条缝。
2.神秘的试课
巷子比林凡记得的还要窄。
路灯昏黄,勉强照亮脚下一溜湿滑的青石板。
空气里有股老房子和晚饭混合的气味。
他数着门牌号。二十五,二十六…没了
二十七号应该在这。他面前只有一堵斑驳的墙。
找什么呢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凡吓了一跳。墙边阴影里坐着个老头,正在剥毛豆。
请问,二十七号是这儿吗林凡晃了晃手里的皮纸。
老头眯眼看了看纸,又看了看林凡。走错了。后头,拐角,那个小门。
林凡道了谢,绕到墙角。果然有个低矮的木门,毫不起眼。
门旁有块剥落的墙皮,底下隐约能看到深绿的青苔。
他吸了口气,敲了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一双平静的眼睛在门后看着他。
试课的门后的男人声音低沉。
林凡点点头,把邀请函递过去。
男人没接,只是扫了一眼。进来吧。就你一个。
门开大了点。林凡侧身挤进去。
里面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
灯光温暖,但不刺眼。空气里有种淡淡的,说不出的好闻味道。
地方不大,只摆了几张深色木桌。空荡荡的。
墙壁是粗粝的石头,看着有些年头了。
开门的男人穿着简单的深色衣服,看不出年纪。
我姓墨。他说,你可以叫我墨先生。坐吧。
林凡在离他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椅子很结实,坐着舒服。
喝点什么墨先生问,水还是别的
水就行。林凡说。他有点口干。
墨先生拿来一个陶杯,里面是清水。林凡喝了一口。水很清甜。
所以,林凡放下杯子,‘时之飨宴’是吃什么有什么特色菜
墨先生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完全是吃。他说,是体验。你是食客,但品尝的不仅仅是食物。
林凡没太听懂。体验什么
时刻。墨先生吐出两个字。
时刻林凡更糊涂了,怎么体验用嘴
差不多。墨先生点头,第一道菜很快就好。稍等。
他转身走向后面,掀开一道布帘消失了。
林凡独自坐着,打量四周。这店真怪。客人就他一个。
他的目光落在石头墙壁上。上面似乎有些刻痕,很浅,看不太清。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石头冰凉,刻痕蜿蜒。
就在这时,布帘一动,墨先生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
托盘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碗里冒着一点点热气。
这是什么林凡看着碗里糊糊状的东西,颜色发灰。
尝尝看。墨先生把碗放在他面前,又放下一把小勺。别问,先尝。
林凡拿起勺子,犹豫了一下。这卖相实在不怎么样。
但他大老远跑来,总不能一口不吃。
他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
味道…很淡。有点谷物烤焦的香气,还有点…
轰。
他眼前猛地一黑,随即亮起。
不再是餐馆。是夏天的雨巷,他大概五六岁,光着脚在水坑里蹦跶。
雨水冰凉地砸在脸上,他却咯咯大笑,浑身湿透,快乐得像要飞起来。
那感觉无比真实,扑面而来。
勺子从他手里掉在桌上,哐当一声。
幻象消失了。他还在餐馆里,对面是平静的墨先生。
林凡张着嘴,半天才发出声音。
刚才…那是什么
3.刻印之厅
林凡的手指还按在冰凉的石墙上。
刚才那口糊糊带来的雨巷狂奔感,还没完全退潮。脚底板好像还有点湿冷。
那不是幻觉,对吧他盯着墨先生,声音有点紧。
墨先生走过来,把他掉在桌上的勺子摆正。幻觉不会让你记得这么清楚。感觉怎么样
像…被人扔回了二十年前。林凡搓了搓手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道开胃菜。墨先生用指尖点了点那只空碗,原料是燕麦,一点点烤焦的麦芽,还有…别的。
别的什么
一点‘引子’。墨先生绕过桌子,走到林凡刚才触摸的石墙边,和这些墙有关。
林凡跟着看过去。那些刚才还模糊的刻痕,在灯光下似乎清晰了一点。蜿蜒曲折,不像文字,也不像画。
这些石刻是什么
记录。仓库。菜单。墨先生也把手放在墙上,轻轻拂过,你刚才尝到的那个‘时刻’,就来自这里。
林凡凑近了看。刻痕深深浅浅,摸上去有种奇异的流动感,仿佛不是死物。
看不懂。他老实说。
本来就不是用来看懂的。墨先生收回手,是用来感受的。像你刚才做的那样。
林凡皱起眉。所以,你的菜…是从墙上刮点石头粉下来调味
墨先生居然笑了一下,很短促。没那么简单。但你的理解…有点意思。
他走向另一面墙。那里的刻痕更复杂,层层叠叠。
每个刻痕,都封存着一个瞬间。一种强烈的情感,一段被遗忘的记忆。他顿了顿,通常是好的。偶尔…也不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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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看着满墙的痕迹,心里有点发毛。这得有多少
很多。很久。墨先生看着他,时间在这里…比较稠。
那我是来干嘛的林凡问,就为了尝一口回忆
你是食客。墨先生强调,来品尝,来体验。试课就是让你知道,有些东西,比你点的外卖有意思。
布帘后又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
第二道菜准备好了。墨先生朝那边偏了下头,这次,试着别那么惊讶。
林凡咽了口唾沫。他现在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尝第二道。
但好奇心赢了。他跟着墨先生走回桌子。
墙上那些沉默的石刻,在他眼角余光里,好像活了过来。
4.第一道时肴
新菜已经放在桌上了。不是碗,是个小碟子。里面就一片暗红色的东西,薄得像纸,透着光。
这又是什么林凡没敢动。刚才那口糊糊后劲太大。
尝尝看。墨先生还是那句话。他靠在柜台边,似乎不打算靠近。
吃了不会又看见什么吧林凡有点警惕。
可能。墨先生答得很干脆,也可能啥也没有。看运气。
林凡盯着那片东西。像肉干,又像果脯。闻着有点淡淡的甜,还有一丝烟熏味。
来都来了。他心一横,捏起来放进嘴里。
没嚼。先用舌头抿了一下。有点韧,带点咸。
然后他开始嚼。
味道猛地炸开。不是幻觉。是味道本身。浓郁的肉香,野性的香料,还有篝火的烟味。
他眼前没发黑。但耳朵里嗡了一声。
好像突然被扔进一个热闹的聚会。周围是笑声,碰杯声,吉他扫弦声。他大概二十岁,夏天夜晚,和一群朋友在河边烧烤。啤酒沫子溅到手上,冰凉的。有人拍着他的背大声唱歌,跑调到天边。那股子没心没肺的快乐,像汽水泡泡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
他猛地回过神。嘴里的味道还没散,那股欢腾劲儿却迅速褪去。
他还在安静的餐馆里。对面只有墨先生。
这次是烤肉味墨先生问。
林凡点点头,没说话。他还在回味那短暂的喧嚣。
反应比上次小。墨先生评论道,适应得挺快。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林凡指着空碟子,化学提取物致幻蘑菇
没那么复杂。墨先生走过来收走碟子,就是菜。只不过做菜的时候,火候、心意、还有…环境,都刚好对了。把某个瞬间‘钉’进去了。
他用下巴指了指周围的石墙。这些东西,会帮一点忙。
林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上某处一道波浪形的刻痕,似乎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微光。
所以,林凡慢慢说,我不是在吃菜。我是在吃…别人的回忆
不全是。墨先生摇头,你吃到的,是你自己的。
林凡愣住了。我的那个雨夜那个烧烤
对。墨先生看着他,只是你忘了,或者埋太深了。它们没消失,只是需要点…刺激,才能捞上来。
林凡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自己的过去,被做成菜,端上来给他自己尝。这感觉太怪了。
为什么是我他终于问出来。
墨先生擦着柜台,头也没抬。邀请函到你手里,就是你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布帘后又响了。
第三道。墨先生说,今天节奏得快点了。
5.食客的觉悟
第三道菜没等林凡准备就端上来了。
一个小陶杯,里面是深色的液体,冒着细微的热气。闻着像茶,但又有点苦。
这杯…林凡看着那浓得发黑的液体,有点犹豫。
清口。墨先生说,也为下一道做准备。
林凡端起来,吹了吹,小心啜了一口。
味道极其苦涩,像咬碎了某种植物的根茎。他脸皱成一团。
但苦味退得很快,舌根立刻涌上一股强烈的回甘,清冽无比。脑子好像被冷水浇过,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刚才那两段时刻带来的晕眩感被压了下去。
好苦。林凡吐了口气。
嗯。墨先生点头,清醒点没
醒了。林凡放下陶杯,所以你这店,就是个…记忆餐厅专门给人重温旧梦
没那么美。墨先生擦着一个杯子,梦会醒。这些时刻,是真的发生过。它们只是需要被重新尝一尝。
为了什么怀旧
为了记住你是谁。墨先生停下动作,看着他,人靠记忆活着。忘了,就飘着了。像你进来时那样。
林凡愣了一下。他确实感觉自己最近轻飘飘的,踩不实地。
墙上那些刻痕,他指了指四周,都是别人的‘时刻’
大部分是。墨先生说,攒了很久。有些…非常老了。
吃下去会怎么样体验到别人的记忆
理论上可以。墨先生放下杯子,但你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你只能尝到自己的。那引子只对你自己的时刻起反应。
林凡琢磨着这话。那我的时刻,怎么会跑到你的墙上
不是跑上来。墨先生似乎叹了口气,是共鸣。你经历过的,强烈的,这里都有记录。你尝到菜,引子激活你,也激活了墙上对应的那段刻痕。所以它会亮。
林凡想起那短暂的光芒。所以我是个…触发器
你是食客。墨先生再次强调这个词,来吃东西,顺便…擦亮一点这里的库存。互惠互利。
林凡靠回椅背。信息量有点大。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顾客。他是这奇怪循环的一部分。吃自己的过去,点亮别人的石头。
这试课…到底在试什么
试你能不能尝出味道。墨先生说得简单,试你能不能承受。试你是不是那块料。
通过考试会怎样
不会怎样。墨先生耸肩,你可以走人,忘掉这一切。或者…
他顿了顿。
或者偶尔回来,再尝点别的。这里总有新菜。当然,也有旧的。
林凡没立刻回答。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遗忘,或者记住。
这选择似乎没那么难。
布帘又动了。这次的声音似乎比之前沉一点。
下一道。墨先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可能会…冲一点。
6.石刻的低语
第四道菜来了。是个宽口小碗,里面是清澈的浅金色汤汁,飘着一片嫩绿的叶子,闻不到任何味道。
喝光它。墨先生言简意赅。
林凡端起来。汤汁温热。他一口喝下。
什么味道都没有。像喝了一口温水。
他放下碗,刚想说就这,一股力量猛地攫住了他。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种纯粹的、汹涌的情绪。
十七岁夏末傍晚,篮球砸在水泥地上砰砰响。他刚投进一个三分,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不是喜悦,是一种更原始的东西——无限的精力,活着的实感,觉得自己能永远奔跑下去的错觉。
这股力量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把他从椅子上掀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指抠住了桌沿。
几秒后,情绪潮水般退去,留下空荡荡的疲惫,还有一丝残留的亢奋。
他抬头,看到侧面墙壁上一道锐利的、闪电状的刻痕正缓缓黯淡下去。
这…这不算味道…林凡喘了口气。
情绪是佐料里最猛的一种。墨先生平静地说,很难封装。看来成功了。
成功林凡觉得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差点吓死我。
死不了。墨先生走过来收走碗,只是让你知道,感觉不总是美好的。下一道。
第五道菜很快上来。一小块深褐色糕点,点缀着坚果碎。
林凡现在有点怕了。他盯着糕点,像看一个陷阱。
必须吃他问。
随你。墨先生抱着胳膊,门没锁。
林凡犹豫了几秒,拿起糕点,咬了一小口。
口感扎实,坚果香浓。然后是一种缓慢弥漫开的、温暖的甜意。
他坐在大学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阳光晒得书页发烫。隔壁桌的女生低头写字,头发滑下来,她轻轻拢到耳后。他心里动了一下,有点慌,有点甜,什么都没发生,但那个下午像琥珀一样凝固了。
很安静。很私人。
他吃完最后一口,那甜味还在舌尖逗留。
这次没有强烈的冲击,只有一种悠长的余韵。
对面墙上,一道柔和弯曲的刻痕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林凡看着满墙沉默的石刻,忽然明白了。
这些刻痕是活的。它们是一个个沉睡的瞬间,等着被合适的滋味唤醒。
而他,正在用自己过去的滋味,一一叩响它们。
这感觉不坏。甚至有点上瘾。
还有多少道他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墨先生看了眼墙壁某处。快了。主菜之前,还有一道。
7.迷失的时刻
第六道菜来了。一个很小的黑色陶碟,上面只有一根暗红色的条状物,像缩小的肉干,表面粗糙,看起来…很不友好。
林凡心里拉响了警报。之前的好歹卖相还行。
这什么他没碰。
一道门槛。墨先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尝尝看。
吃了会怎样
可能不太舒服。墨先生承认了,但有必要。
林凡盯着那根小东西。它躺在那里,像个沉默的挑战。
他想起墨先生说的互惠互利。他尝到了快乐和温暖,现在该付点代价了
他吸了口气,拿起它。手感有点硬。放进嘴里,用后槽牙咬下去。
极致的苦和涩瞬间炸开,迅速变成一种尖锐的酸,直冲鼻腔和眼眶。
眼前猛地一花。
不是清晰的场景,是碎片。摇晃的视野,冰冷的雨滴,手机屏幕上的冷光,一条简短的信息。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然后狠狠摔在地上。一种空洞的、下坠的失重感。失败了。搞砸了。失去了。具体是什么忘了,但那感觉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猛地咳嗽起来,想把那味道吐出去,但它像钩子一样扒在舌根。
胃里一阵翻搅。
他捂住嘴,深呼吸,强迫自己咽下口水。那酸苦味顽固地残留着。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眼睛有点湿。
这算哪门子必要他声音有点哑,带着点火气。
必要的反面。墨先生递给他一杯清水,只尝甜的,会齁住。久了就尝不出味了。苦和酸,能清口,也能让你记得更深。
林凡灌下半杯水,冲淡嘴里的怪味。那糟糕的情绪余波还在胸腔里震荡。
所以这也是我的…某个时刻
嗯。墨先生点头,看来忘得挺干净。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林凡看向墙壁。一道深刻、扭曲、几乎断裂的刻痕,正散发着微弱的暗沉光芒,不像之前那些明亮。
它看起来和他感觉一样糟。
这种东西…记着有什么用林凡低声问。
免得在同一个地方再摔一次。墨先生收走黑陶碟,或者至少,再摔的时候知道疼。
林凡没说话。那滋味太真实,太鲜活,他一点也不想再体验。
但他不得不承认,墨先生可能有点道理。那感觉被遗忘太久,他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没经历过。
布帘再次晃动。这次墨先生亲自走过去,端回来一个稍大点的盘子,用金属罩盖着。
主菜。他说,最后一道。吃完,试课就结束。
8.自身的刻印
金属罩子揭开。
盘子里不是想象中的大餐。是一小撮晶莹的白色颗粒,像盐,又像糖。旁边配着一小片极薄的、半透明的深色东西,看不出原料。
这怎么吃林凡问。他被之前那道搞怕了。
盐撒在片上,一起吃。墨先生指示。
林凡照做。用手指捏起一点盐,撒在那片深色物上,然后小心地整个放进嘴里。
盐先化开。不是咸,是一种极鲜,带着海洋的气息。
紧接着,那片东西融化,释放出浓郁复杂的味道,像浓缩了无数种菌菇和野味,厚重,扎实,充满了整个口腔。
没有强烈的幻象袭来。
味道层层铺开,像一本书一页页翻过。
他看见自己熬夜改方案后看到的晨光,拿到第一笔薪水的雀跃,第一次独自旅行的慌张和自由,陪父亲下棋时安静的下午,甚至包括刚才尝到的那些苦辣酸甜…
所有的时刻不再是碎片,它们被这浓郁的味道串联起来,编织成一段绵延的、属于他自己的河流。
他不再是一个飘着的影子。他有重量,有来路。
味道缓缓褪去,留下无比满足的平静。
他睁开眼（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刚才闭上了）,看向墨先生。
墨先生却看着餐厅最里面的一面墙。那面墙之前看起来空无一物。
此刻,墙上浮现出一些极淡极新的刻痕,正在慢慢变得清晰。它们组合成一个独特的、从未见过的图案,简单却完整,微微发着光。
那是什么林凡问。
你的。墨先生转回身,你尝遍了自己散落各处的时刻,它们重新认领了你。这是回响。你的刻印成了。
林凡看着那面属于自己的石墙,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怪,又有点踏实。
所以我也成‘库存’了
是记录。墨先生纠正他,你很幸运。很多人离开时,那面墙还是空的。
林凡消化着这句话。他在这怪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这主菜…叫什么
没名字。墨先生说,每次都不一样。是你所有滋味的总和。
他收起空盘。试课结束。你及格了。
9.最后的宴席
林凡坐在那儿,没动。嘴里的余味还没散尽,那面墙上属于他的新刻痕,闪着微光。
这就…结束了他问,感觉有点突然。
菜上完了。墨先生开始擦拭柜台,体验结束。你自由了。
所以我现在该干嘛付钱扫码林凡去摸手机。
墨先生抬手止住他。不用。邀请函就是门票。
他走到门口,那把老锁看起来并没锁上。出去后,这门你大概就找不着了。忘了这事也行。
林凡放下手机。白吃白喝一顿,还看了场个人回忆录展览。这经历太超现实。
还会有人来吗像我一样。
偶尔。墨先生擦着同一个地方,好像那有块顽固污渍,看缘分。
林凡看向那满墙的刻痕,那些沉睡的瞬间,别人的,还有
now
他自己的。
这些味道…这些时刻,最后会消失吗
不会。墨先生停下手,尝过一次,就像擦亮了玻璃。你看得更清楚了,它也就更牢固了。它们会一直在这。
他看向林凡。你也是。
林凡不太明白,但又好像明白了一点。他不再是一颗飘着的灰尘,他被这面墙锚定了。
谢谢。他说。不知道具体谢什么,谢这顿饭谢那些回忆还是谢这份奇怪的踏实感。
墨先生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味道怎么样
林凡想了想。…不错。就是有点费脑子。
墨先生嘴角似乎弯了一下。还行。没吐就算成功。
门外传来隐约的市声,提醒林凡现实世界还在运转。
他站起身。腿有点软,像是经历了一场长跑。
那我…走了
嗯。墨先生没送客的意思,依旧擦着柜台,门在那边。
林凡走到门口,手放在冰凉的门把上。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温暖的灯光,沉默的石刻,那个叫墨先生的人。像一幅定格画。
他拉开门,跨了出去。
冰冷的夜空气扑面而来。
10.时痕永续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咔哒一声。
林凡站在巷子里,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去。
只有那面斑驳的老墙,和剥落的墙皮。那扇低矮的木门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眨了眨眼,甚至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砖石。触感真实粗糙。
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掏出来。
是那张皮质邀请函。上面的字迹还在。
他捏着它,站了一会儿。远处主街传来车流声,霓虹灯光在巷口流动。
一切都没变。但他觉得自己像被重新组装了一遍,五脏六腑都归到了更踏实的位置。
他慢慢往外走,脚步落在地上,感觉比来时沉。
路过那盏昏黄的路灯,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堆未读消息和邮件弹出来。世界依旧喧嚣。
但他划掉了那些提示,没点开。只是看了眼时间。
晚上八点四十分。他在里面待了不到两小时。
感觉像过了半辈子。
他走出巷口,融入下班的人流。人们行色匆匆,表情麻木或疲惫。和他来时一样。
但他看他们的感觉不一样了。他忍不住想,他们每个人,是不是也有一墙的刻痕,藏着雨夜的奔跑,烧烤摊的欢笑,或者某个心碎的瞬间。
路过一家便利店,热食柜里摆着金黄的炸鸡腿。他停下来,买了一个。
咬了一口。外皮酥脆,肉质咸香。很普通的味道。
但他吃得很认真。
这就是此刻的味道。不需要幻象加持,实实在在的。
他走到公交站,一边等车,一边吃完了鸡腿。
车来了。他投币上车,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
城市夜景在窗外流淌。灯光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他靠着玻璃,感觉有点累,但脑子异常清醒。
那些被擦亮的时刻,在他心里微微发光,像口袋里那张邀请函一样,提醒着他一些东西。
到站了。他下车,走向自己那栋公寓楼。
快到楼下时,他看见一个年轻人靠在墙角,低着头,反复看着手机屏幕,表情有点空,和自己刚下班时一模一样。
林凡从他身边走过。
脚步没停。
但经过时,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说了一句。
喂,前面巷子往里走,墙根有青苔那家,味道还行。
说完他就继续往前走,没回头。
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下,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林凡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机。
林凡把手揣进口袋,指尖碰到那张皮纸。
它还在。
他笑了笑,推开单元门,走了进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照亮了他前方的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