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这个夫君要不得 > 第一章

夫君助我复仇,可他却爱上我仇人的女儿。
他将林莞领回家那日,我便知道,这个夫君不能要了。
1
上京下了半月雨,丞相满门抄斩那天,骤然放晴。本该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夫君江临渊眉头却越皱越紧。
我没细究的缘由,在刑场,江临渊却给了我答案。
彼时,江临渊监斩,我站在刑场外,要亲眼看着这个让我白家蒙冤,一百三十五口人枉死的恶徒,人头落地。
刽子手一口酒喷在屠刀上,我的心随着屠刀扬起……
下一秒……
丞相,可还有遗愿。
高台上,江临渊毫无挣扎发问。
刽子手闻声落下屠刀,我的心却还高悬着。
江临渊!你要做什么。
察觉到我的注视,江临渊不着痕迹偏头,指尖婆娑斩条。
临渊,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上,再陪我下盘棋吧,若我赢了,可否留小女一命。
我眼里染上惊恐,喉间忍不住喊出:不可!
但刑场人声鼎沸,他听不到我的抗议。
不知为何,那时我有种直觉,若是江临渊应了,有些东西定会失控。
来人,摆棋!
我早该想到的,江临渊蛰伏在丞相身边近十载,丞相亦师亦父,连倒戈时,皇帝都称他大义灭亲,二人岂会没有私交。
我定定看着他,心里默默祈祷,江临渊,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江临渊棋艺精湛,丞相步步紧逼,他见招拆招,到最后,摆在他跟前,一步生棋,一步死棋。
他捻着子,踌躇许久……
最终落在死路上,给林菀赢了一线生机。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故意输丞相一子,保林菀一命。
我的棋是老师教的,到底是差点火候。
多么明显的让子,可他还保持公正模样。
愿赌服输,林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丞相在上京只手遮天,上京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江临渊给相府留下血脉,围观众人自是不满。他们抗议,嚷嚷着冲向刑场中央,我被推搡,摇摇欲坠,眼神始终落在江临渊身上。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皇帝亲批的满门抄斩,他竟然当众徇私。留林菀一命,这和公然抗旨有何区别!
肃静!
江临渊敲下惊堂木,官兵擒住几个带头的,骚动逐渐平息。
林菀被压到一旁。
江临渊挥手扔下亡命牌,尘埃落定。
丞相当真下得手好棋,江临渊最后这子,会成为我们中间的一根刺。
这局复仇,我赢了,我也输了。
此时我终于意识到,我与江临渊早不对等,如今我已经需要抬头看他了。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府的,直到丫鬟小桃唤我,我才回神。
将军他真的太过分了!
五年前,我随江临渊出征北疆,小桃是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孤女,或许也是我现下唯一的自己人。
小桃,替我打点,我要进宫。
白家平反那日,圣上曾私下召见我。他早知晓我白家蒙冤,但他要平衡前朝,只能舍弃我。
作为补偿,他给了我一张空白圣旨,只要不违背国法,我能提任何要求。
休夫,这个愿望应当不过分吧!
2
次日,临近中午,江临渊才回府。
我已经处理好将军府的琐事,还帮婆婆施针,给奶奶熬药。
即便决定好要离开,我还是尽心做好媳妇该做的。凭良心说,将军府没有对不起我。前朝诡谲,如果这场纷争若不是我们赢,人头落地的就会是将军府。
江临渊一到家就马不停蹄地找到我。
彼时我正在祖宗祠堂上香。
推开门,江临渊看到我跪在牌位前,虔诚叩拜。
他上前抱我,身体本能抗拒,江临渊也察觉我的僵硬,他松开,双手环搭在我后颈。
浅浅,折磨一个人最狠的并不是让她死,我不希望你误会我。
见我没有回应,他接着诡辩。
让她亲眼看着父亲,兄长,全族死在自己眼前,是不是更残忍。
可若林菀是个有骨气的,他是不是给将军府埋下一颗雷
我僵硬转动眼珠,回想起蛰伏那些年,他不经意提起过,丞相家的小女儿天性烂漫,半点不随那只老狐狸。
一切皆有迹可循。
江临渊。
我唤他名字。
今日少言语,开口嗓子哑的厉害。
落子前,犹豫的那几秒,你在想什么
什么
似是没想到我会提起这个,他慌神,迫不及待想要解释。
我竖起食指,虚虚贴在他唇上,他噤声,也如释重负。
我苦笑。
算了,不为难他现编了。
江临渊却较真起来,他握住我手,与我十指紧扣,对着祖宗牌位起誓。
让浅浅不好过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而他所谓的不放过,就是把林菀接到府中。
江临渊领着她跪在我跟前,林莞已换上粗麻布衣裳,小脸不施粉黛,倒衬得一双水汪汪大眼格外明艳。
她怯生生看我,又迅速低下头,宛如受惊小白兔。我尚未启唇定调,就被她刻画成青面獠牙的夜叉。
以后她就是你的粗使丫鬟,夫人想如何磋磨她都可。
我不动声色勾起嘴角,接过小桃递给我的酸梅汤。近日胃口不佳,现下更是作呕。抿下一口,长长吐出口浊气,我才缓缓开口。
如何磋磨都行
我语气异常平静,没掺杂半分情绪,江临渊后颈却似悬了根无声瞄准的针。
他没有接话,只让下人把林莞带去后院。
夫人能出气就好。
出气
把仇人女儿送到我眼皮子底下,江临渊怕是盼着早点气死我,好给林莞腾位置。
与江临渊相识近二十载,嫁他七载,我随他出征御敌,也同他陷入前朝旋涡,协力脱身。
我太了解他了。
江临渊是爱我,但背德的感情,更刺激。
男人嘛,都是这样。
我院子里丫鬟够用,你将她安置别处罢!
见我无意为难,江临渊眉间那道凛川顷刻化开,气息无声沉入肺腑。他自以为这场瞒天过海做得漂亮,可惜,我恰巧是个读微知著的。他唇角那抹得救般的松弛,快得像蝶翅点水,却偏偏落在我这潭死水里,漾起圈圈恶心涟漪。
丞相倒台,江临渊在前朝没有政敌,我拧不过他。林莞在我处,是个烫手山芋。江临渊要保,我自是动她不得。
离开将军府前,我不想节外生枝。
奈何,即便我有心避让,没两天,林莞那边,还是生了事。
3
已入深秋,上京笼罩着最后那波暑气,烤得人头晕目眩。
偏偏林莞还在日头最盛时,搁外院浆洗衣服,洗的还是我的。好巧不巧,在她晕倒时,正好江临渊路过。
消息还未传至我屋内,江临渊就来兴师问罪。
白浅,你的大度呢!
想来他真的气急了,竟然直接唤出我名字。
我不明所以,只抬眸瞧紧跟着进来的小桃。
小桃扑通跪下,将事情始末讲述。
江临渊坐到罗汉床另一侧,顺手端起我酸梅汁饮下,随后重重把碗掷在桌案。
你尚且需酸梅汁消暑,竟然使唤莞……林莞在烈日下给你洗衣服!
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亲昵称呼,最后一刻他才改了口。
将军莫要错怪夫人,将军府从不苛待下人,这个点如何会让人去烈日下浆洗衣服,况且夫人衣服都是我亲自安排人洗,生怕洗坏了,怎么就会去到她手上!
我抬手打断小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莞进府时,可是将军亲口说的,我随意磋磨,如今将军就护上了
江临渊哑口无言。
旋即收敛情绪,牵起我的手轻轻婆娑。
我不想夫人担上善妒恶名。
林相害我满门,即便今日是我授意,世人也会说我是报私仇,谁会给我冠善妒的名头
除非……
眼见窗户纸即将捅破——
屋外,家丁突然来报:将军,林姑娘情况不太好。
话音未碎,我下腹猝然绞痛——像有冰锥自下而上凿穿肌骨,疼得眼前一黑便往下跌。
江临渊手臂本能环住我,温热的檀香还裹着数年前惯有的紧张。可林姑娘三字如咒语般钉住他神魂,不过瞬息,掌心温度骤退。
真会挑时候。
他撤手姿态像拂去沾衣的尘埃,喉结滚动间碾出讥诮,那边情况不好,你偏在此刻腹痛
我蜷成虾米伏在案上,看他玄色衣袂扫过门槛。原来痛楚也分贵贱,她一句不好能剜他血肉,我肠穿肚烂只配换他一句真会挑时候。
申时正刻,西晒将紫檀木窗格拉成斜长囚笼,金尘在他玄色衣袂上流转。
江临渊身形已完全迈过门槛,夕照将他身影拉得颀长,一道锐利阴影恰恰劈进屋内,如利刃般斩在我眼底青砖地。
就在这光暗交割处,他骤然回身。轮廓浸在煌煌落日里,眸色却沉得像隔夜茶渣:
浅浅他喉结滚了滚,咽下半截叹息,我总以为你是不同的,何时也学得这般后宅妇人争宠手段
尾音淬着冰碴砸在青砖上,真叫人失望。
腹中绞痛翻江倒海,却在这一瞬骤然静止——争宠
好!好得很。
江临渊这便是承认了,他宠林莞,不然我何故担得上那个争。
他既要坦然护那朵菟丝花,我便将这顶争宠的帽子焊成铠甲——江临渊要给我递这个话本子,如他所愿,我就在这折戏里扮个夜叉。
小桃心疼极了,也顾不得自己膝盖还疼着,扶我去床上躺下。
将军也真是的,夫人都疼成这样了,他还去看那位罪臣之女。
我宽慰她:将军心偏了,以后避着点那位。
高门大院养出来的千金,岂会是省油的灯。
小桃一瘸一拐去帮我找府上郎中。府上郎中围着林莞,她自是请不过来,只能跑去外面。
那个傍晚,时间格外长,我捂着肚子终是疼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道喜。
夫人有孕啦!
小桃惊呼,我意识逐渐清明。
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我好像能感受到有颗心脏在跳动。
之前随江临渊出征,被困雪山伤了根本,大夫曾断言我不能有孕,如今,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夫人醒了,我这就去告诉将军这个好消息。
我拉住她,这对江临渊而言,可不一定是好消息。
服下安胎药后,我缓过劲来,还是决定找江临渊聊聊。
毕竟是江家第一个孩子,江家于我有恩,或许我该生下这个孩子后再离开。
4
深夜,江临渊书房灯还亮着,怪的是,周边一个值守小厮都没有。
我端了安神茶,正欲敲门,却听得屋内阵阵窸窣。
江临渊,你弄疼我了。
林大小姐这副皮囊倒是娇嫩,不似……
似是提及什么晦气的,江临渊噤了声,而后便只听得林莞娇声嘤咛。
不似我么。
调情这般娴熟,看来两人已经好很久了。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搜集到足够扳倒相府的证据时,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身上枷锁,安心做江临渊的妻子。
不料,他给我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我悄然回屋,看着我面色惨白,小桃吓坏了。
夫人,是不是将军又气你了
似是看到救命稻草,我拉住她。
小桃,帮我准备红花,莫要声张。
小桃眼眶骤红,终究还是咽下到嘴边的话。
后半夜,赤色药汤刚到嘴边,天空骤然降下惊雷。
小腹倏地发紧,又是阵阵绞痛,好似孩子在抗拒我的决定。
我掌心覆上去,林莞进府是早晚的事,孩儿,娘亲不敢侥幸。
大雨倾盆,那个未成形的孩子亦化作滩血水。
我咬着牙没吭声,小桃急的大哭。
落胎加上暴雨诱发寒疾,夫人你可怎么熬啊!
后槽牙一咬就熬了,不过我后来疼晕过去,就是苦了小桃,照顾我整宿。
翌日,我罕见没有去给长辈请安。老夫人差人问我怎么了,小桃谎称我染了风寒。老夫人没为难,倒是江临渊跑来指责。
白浅,你装病装上瘾了不就是不满林莞进府么,现在都不跟长辈请安了
门倏然推开,夹杂潮气的风卷进来,让我忍不住哆嗦。
见我嘴唇发白,额角鼻翼还冒着虚汗,江临渊才意识到,他行为过激了。
你真病了,我……
是不满!
我俩几乎同时开口。
他虽已换下昨夜穿的那身衣裳,可发髻还沾染着,和林莞同样的香气,还有嘴唇上那道小伤口,都在嘲讽我——有那么一瞬,我竟然还想给他留下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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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告诉我要离开,可不甘也在心中蔓延。相伴那么多年,那个满心满眼是我的江临渊,怎么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江临渊,我真的好恨啊!你明知我与林莞隔着灭门之仇,你还一再用她刺激我。
我声泪俱下,眼睛牢牢盯着他破掉的嘴唇,江临渊不自在别开脸,终于放缓语气。
浅浅别哭,我只是气你不信我,把气撒林莞身上。
他坐到我身侧,虚虚抱住我。
让我浅浅不开心,明日我就把她送走。
可真到了第二天,林莞又走不了。
她有孕了,三个月。
在我为收网担惊受怕之时,我的夫君,已经和我仇人的女儿珠胎暗结。
林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进将军府堪堪半月,就有了三月身孕
我端坐大厅尊位,佯装不知情,把难题抛给江临渊。
按照我朝律令,女子私通外男,可是要沉塘的。
说这话时,我看向江临渊。
短短半月,江临渊处处挑我错,我也该明白了。
江临渊需要一个契机,他想给林莞名分,但我把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担得上贤妻,且林莞还是我仇人的女儿。
所以他拼命引导我,给我扣上善妒帽子。
我虽居内宅,外面的声音还是会传入耳朵,这几日,将军夫人苛责下人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会是谁的手笔呢
恶心呐!
私相授受,还要拿我白家百年清誉做垫脚石。
仇人之女在眼皮子底下,我岂会不警惕。前几日我就收到消息,林莞在服安胎药,江临渊提出送她走,无非是忌惮我,他想保住这个孩子。
既然要让我演妒妇,那我就做那打鸳鸯的棒,将二人丑事捅到面上,搅乱这池水。
将军府名声和林莞,江临渊,你要如何选
江临渊好似被什么叼住后颈皮,虽未咬实,却已四肢僵硬。
他强装镇定,渴求着凝视我,在他绷不住之际,我启唇定调。
移交大理寺罢,省得我将军府摊上恶名。
我刚吐出大理寺三字,他猛地拂落案上热茶。
胡闹!
林莞一个弱女子,又因为我没有倚仗,我……
江临渊!
我打断他。
林莞被满门抄斩可不是因为你,是他们家族作恶多端!
江临渊喉结乱颤,像有铁蒺藜在喉间滚动。那朵菟丝花骤然扑抱他膝头,云锦袍料霎时陷进胭脂泪海里。
她十指死死箍住他小腿,仿佛抱着一根浮木,临渊哥哥救我……
呜咽声钻进他袍褶深处,夫人是要送我见官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僵立如遭雷击,掌心悬在她颤抖的背脊上方,欲落不落。
晨光里三道影子斜刺在地上——跪着那个像藤蔓,站着那个像被缠的树,而我端坐尊位,看这折戏唱得愈发荒唐。
夫君不惜在刑场上故意输一子留她一命,难道她腹中孩子是……
见我铁了心闹开,江临渊认命道:你就当是我的!
夫君可要想清楚,是你的,还是当是你的。
林莞是罪臣之女,即便留一命也该充入贱籍,而江临渊作为朝廷命官,徇私这罪名,可不小呢!
小桃重新给我泡了茶,我掀开盏盖轻叩杯沿:夫君怜香惜玉,不如现在认下这孩子也省得差役多跑一趟。
好!
好什么好!
此时,听到消息的老夫人赶过来,刚好就听到这句,急的两眼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作孽呀!
老夫人哭天抢地:这孩子断不会是临渊的,移交衙门,让官府发落。
江临渊不敢顶撞老夫人,只拉着我来到偏厅。
这孩子生下来我就把林莞送走,孩子养在你名下,反正你也生不了。
果然,最熟悉的人才知道刀子往哪里扎更疼。
江临渊显然忘了,我是因何生不了。
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在我名下
白浅,你很聪明,你应该知道那个孩子是……
我一寸一寸松开他扣紧我手腕的指节,后退半步。
可是夫君啊,你口口声声让我相信你,信你对她没有私情。
5
林莞最终没送走,江临渊圈了个偏院把她安置着,又精挑细选几个丫鬟婆子好生照顾。
我仍每日晨昏定省,将汤药捧至婆母榻前,只是不再垂眸浅笑说:汤汁可苦,要不要蜜饯。
将军府从此沉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踩着刀刃行走,连欢笑都怕震落梁上悬着的铡刀。
毕竟,那偏院住着的,可是诛九族的罪愆。江临渊徇私留下她,还让他怀了将军府骨血。
宫里已然听到风声,圣上传召,敲打江临渊。
当天夜里,江临渊就追到我屋内,怨我把事情闹大。
我挑着灯芯,仔细回忆和江临渊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自打捅破两人奸情,江临渊十余天都没踏足主院。不,应该说自林莞进府后,他每次来主院找我,都是在给她讨公道。
没意思得紧。
我挑起眼皮,不咸不淡道。
那夫君何故留她,还带她进府,平添这烦恼。
他是始作俑者,却还怨我这个受害人伤口不够体面。
那夜江临渊气急,砸了屋内不少东西,我也不恼,和小桃默默收拾狼藉。
线人来消息,说休夫圣旨差不多就这几日了。
此前,圣上有顾虑,毕竟我朝没有女子休夫的先例。这段时间,将军府鸡犬不宁,或是敲打,或是补偿,圣上终究是同意。
我掐着时间,处理完府中事务。当我把账本交还婆母时,她也没多意外,只是让下人端来盘银子。
好孩子,临渊胡闹那日,我便知道有今天。这些是我跟你祖奶奶这些年的体己,你拿着,离了将军府,有点银钱傍身也好。
这钱我断不能收,将军府本就于我有恩,婆母这些年也是拿我当女儿疼。
浅浅不孝,以后不能侍奉跟前了,还望婆母保重!
什么不能侍奉身前
江临渊突然出现。
我没接他的话,不动声色擦擦眼尾湿润。
浅浅寒疾犯了,这几日不好来陪我这个老婆子。
江临渊目光撞上我的檀木轮椅,胸腔里似有冰锥轰然倒塌——
那年冰刃刮骨的嘶鸣再度破空而来。
他们被叛军逼进天山深处,满目是无望的白,只剩白浅拖着他,在没膝深雪中一寸寸挣命。她齿间勒着缰绳,喉中呛出血沫,那滚烫的血珠砸在他冻僵的颈窝,竟似要灼穿皮肉,烫进魂魄里。
指节无意识掐入掌心,恍若仍攥着那截撕裂的袍袖。是他亲手将全身重量压上她单薄的脊梁,如今这双驮着他走出地狱的腿,连缠绵雨夜都熬得如受刑。
江临渊眼底染上愧色,我知他想起来了。
虽说后面他找了不少神医为我医治,但每逢下雨天,还是钻心疼。
江临渊会催动内力帮我缓解,自打林莞进府后,或是顾她,或是躲我,总之很久没管我了。
愧疚催生悔意,江临渊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来弥补。
6
浅浅,为夫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轮椅碾过青砖的吱呀声,比当年雪崩更摧肝肠。江临渊骤然看清这命运诡谲的棋局——原来他日后所有风光,皆是白浅献祭自己换来的惨胜。
深秋午阳晒过廊檐,将轮椅与他都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院里菊丛已现颓势,蜷边的瓣子垂下来,像倦极的美人指甲。木槿却开得正汹涌,浅绯色云霞般笼着小院。
恰如这宅里的人事,谢了一茬,又开一茬。
他将轮椅停在新生的木槿与将败的菊圃之间,掌心贴住我瘦削肩胛,恍惚又摸到雪山里那截承过他全部重量的脊骨。
愧疚忽然如蚁噬心:浅浅,我好像真的做错了。
我没回应他突然的忏悔,只盯着那株最大的木槿树下,一圈鹅卵石围出的区域寸草不生,安静得刺眼。
他蹲下身将我膝头滑落的锦毯掖紧,顺势半跪在轮椅前,掌心贴住我刺痛的膝头,温厚内力如春溪般涌入寒意纠缠的关节。
暖意融开陈年旧疾时,他却没征兆卸了力,额头轻轻抵上我腿面。
江临渊喉结滚动,声音闷在锦缎里,浅浅,是我辜负你,但我真的想要一个孩子。
感觉到我膝头骤然僵硬,他急急抬头补上:
只要你点头,孩子记在你名下,林莞我会送走,此生与她不复相见。
望着他眼底那点小心翼翼的希冀,原以为早该干涸的眼眶竟又刺痒起来——不是为他这施舍般的回头,是为那个埋在树下,连声啼哭都不曾有的孩儿。
今岁木槿开得最好……
他误将我的沉默当作软话,语气活泛几分。
你总说此花坚韧,朝落暮开,生生不息。往后年年,我都陪你看花,教孩子认字……
可是江临渊,我们没有以后了。
花最盛那棵树下,就埋着我们孩子。我每看一眼木槿花,便是在心头多剜一刀。
我抬手想要推开他,一片木槿花瓣悠悠旋落,恰恰停在我掌心。
木槿花,朝开暮落日日新生,隐喻的是——短暂欢愉。
我轻轻拈起,日光穿透轻薄花瓣,照见其间绛紫脉络,如干涸血痕。也像那夜我指尖掐出的血,渗进树下冰冷泥土里。
风忽然卷来急促脚步,偏院丫鬟撞碎满院寂静。
将军!姑娘见红了!
江临渊内力骤断,猛地起身时带动轮椅打了个旋儿,使我正正对着埋在孩子的方向。
我蜷指攥紧那瓣残花,任尖缘刺入掌心。
江临渊!
我唤他。
他顿住,却又装没听到,大步向前。
见异思迁是常态,凭良心说,江临渊曾赌上将军府为我平反,我没理由恨他。
木槿花开之际,我欠江临渊的债还清。这最后的平静,就由风吹散罢。
可是,他不该动我的小桃。
7
那日,我独自转着轮椅回房,不知何故,偌大将军府,我没遇到当值的下人。
小桃也不知去了哪里。
主院只剩一个丫头,见我回来,她给我点了安神香,我沉沉睡去。
傍晚,我门外脚步声蓦然多起来。
我惊醒,掀开被子下床。江临渊内力有效缓解腿疾,休息这会儿,我已经能落地了。
小桃呢
我拉开门,询问离我最近的家丁,那人支支吾吾。此刻我才注意到,院内好多生面孔。
我直觉,小桃出事了。
夫人,莫要为难小的,将军不让说。
我深吸一口气,扫视莫名多出来的仆人。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软禁我
下人们乌央乌央跪了一地,我咬着牙从柜子底抽出我从前的佩剑。
我不为难大家,大家也别拦我!
我提起剑直奔书房,却扑了个空。
旋即我想到林莞住的偏院,我换了方向。每跑一步,膝盖都像被钢针碾过,但我顾不得,拼命让自己快一点。
只求小桃千万不要有事。
来到偏院,两个婆子正擦着屋外一滩红,我心脏漏了半拍。
这是……什么!
两个婆子端跪,额头紧贴地面,身子忍不住哆嗦。千万别,千万别是我的小桃!
我提剑闯进内室时,江临渊正握着林莞的手喂参汤。剑锋劈开珠帘的脆响里,我喉间锈味翻涌。
江临渊对林莞是真上心,相府抄家那日我也在,这偏院只是小了点,装潢跟林莞当时住的院子,一般模样。
看到我,江临渊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江临渊,你最好告诉我,我的小桃没事。
他眼神闪躲,倒是林莞抢先开口。
姐姐,你那丫鬟给我下药,毒害我腹中孩儿!
我紧了紧手中剑:一派胡言!
小桃那丫头最是听我话,我都说了让她远离你,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见我猩红眼,林莞像只受惊兔子,缩进江临渊怀中。江临渊轻轻拍她后背将她安抚,旋即看向我。
浅浅,我知你良善,此事与你无关。
江临渊妄图息事宁人,我凝气,剑刃直劈他面门。
他反手一掌将我掼向博古架,瓷瓶碎裂声混着我的闷哼坠地。血沫从唇角溢出来,滴在江临渊送我的定情玉佩上。
此刻玉也断成两截,我只觉碍眼,胡乱拨到一旁。
江临渊拧眉。
白浅,你不认得这玉佩
笑死,他都对我下杀手了,还怨我不珍惜信物。
碎得好,碎得好!
我不理会他,再次追问:我的小桃呢!
林莞倚着江临渊,眼尾闪过一抹得逞的笑。
那贱婢包藏祸心,将军已经把她杖毙了。
杖!毙!
活活打死!
所以门口两个婆子擦掉的就是我的小桃。
那丫头是我救出来的,如今也因我遭了这无端罪名。
剑锋嗡鸣着再度扬起,这次直取林莞咽喉!江临渊却更快地格住我手腕,他催动内力碾压,痛得我几乎握不住剑。
林莞亦是贱籍!我堂堂主母处置不得
我声音嘶哑如裂帛。
他突然掐住我曾中箭的右肩,指尖陷进旧疤:你又比她高贵多少别忘了,你也曾是罪臣之女!
这句话比任何杀招都痛。
江临渊,没有林相,我还是国公府白大小姐!你拿我跟她比,害我满门被灭的仇人之女!
我用尽全力控诉,江临渊被震得脱了手,没了借力,我摇摇欲坠就要往前倒下——
还要逞凶!
他竟以为我还要攻击林莞,对我使出军中断喉杀招破阵子。
当年北疆雪夜里,他曾在篝火旁执我手腕比划:这招必绝境方出,因不留半分余地。
掌风摧得我钗坠发散,右肩旧创应声迸裂。血珠溅上林莞桃红裙裾时,我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闷响。
恍惚间仍是那个雪夜,少年用冻僵的手捂着我耳朵说:浅浅,我永远舍不得你疼。
林莞的抽泣声将江临渊唤回,他收势转身,指尖温柔拭去她颊边泪珠。
我咳着血沫低笑,任冰水浸透染血的衣襟。
没想到,那个舍不得我疼的少年,有一天会把破阵子用到我身上。
我瘫在血泊里看他俯身,听见他咬碎齿关的审判:善妒恶毒,送去柴房醒醒脑子。
8
江临渊忘了,其实我伤不到林莞。
在北疆我曾被俘,北疆王威胁江临渊退兵,当着他的面挑断我右手脚筋,若不是憋着股气,我如今压根提不动剑。
江临渊却两次对我下死手。
府中下人得我照拂,即便江临渊下令,不准管我,还是有丫鬟悄悄给我送吃的,拿药帮我处理伤口。
可惜我伤在内里,寻常药不起作用。
原本再撑一撑,我就能带着小桃回到南疆,从前国公府的驻地,现在小桃没了,我也失了求生欲。
大胆贱婢,将军的命令都不听么!
尖锐训斥盖过柴房虫鸣,紧跟着,门缝里漏进一痕桃红裙裾。
丫鬟哆嗦着退下。
有江临渊撑腰,林莞也忘了自己身份,端起将军府女主人的架子。
啧啧啧,真狼狈啊!
林莞绣鞋碾过满地干草,落到我膝盖处,狠狠踩下。她还不解气,从袖中掏出金针,猝然刺进我腰侧旧伤,细密痛楚如蚁群啃噬骨髓。
我蜷在草堆里喘息,目光却死死盯住对方鬓边那支金雀钗——雀眼镶着的东珠,正是去年江临渊出征前从我匣中取走的。
他说要贴身带着,这是他的盼头,如今却簪在林莞髻间。
我根本没有怀孕,就是想让你看看,在乎的人死在眼前,是什么感觉。
林莞俯身耳语,针尖又没入三分。
可惜了,江临渊护你,还想封锁消息瞒天过海。
她又将脚踩在我脸上。
被枕边人背叛不好受吧,你知道吗,扳倒我爹的关键证据,是江临渊经我手送出去的,他为了帮你复仇,欺我骗我。
面对她的刺激,我无动于衷,只气若游丝唤着小桃。
林莞眼睛亮了,她以为终于找到我软肋。
白浅,你可知那丫头死时手里攥着什么
她声音甜得像毒蜜:半块松子糖——好像是夫人最爱吃的零嘴呢。
小桃,傻丫头。
林莞不知,小桃是软肋,也会是铠甲。那一刻,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拔出那支金钗反手一划!雀喙精准卡进林莞喉间软骨。
江临渊留她那日我就想到了,我与林莞,只会活一个。
亦或者——
趁她僵滞的刹那,我一脚踹翻烛台。
亦或者,一起死!
火龙倏然窜起时,我死死箍住尖叫的林莞,任烈焰舔上衣袖。就像那年雪山夜里,我也是这样抱着逐渐冰凉的江临渊说——
别怕。
破门声与惊呼声同时炸开,江临渊被浓烟呛得目眦欲裂,徒手劈断着火的门栓,把我俩扯出火海。
区别是,他搂着林莞,将我重重丢到地上。
将军,我只是来给夫人送药,她就要我命啊!
林莞抹着泪控诉,偏偏江临渊信了。
取家法来!夫人疯了!
9
江临渊将我押到祠堂,抽出乌木匣中那根缠着暗红血丝的九节铜鞭时,满府老仆扑跪地——
将军,三思啊!
上次动这家法,还是九十年前先祖处决通敌叛将。仅因为我报复林莞,江临渊就要把家法用到我身上。
江临渊不顾仆人阻拦:今日我便替列祖宗教你何为妇德!
铜鞭破空声惊起檐上寒鸦,鞭梢直取我单薄的脊背。
圣旨到——!
鎏金宫灯骤然撞破肃杀,众人面面相觑,为什么圣旨会在这个点送到府上,最近好像也没有什么惊动圣上的。
天子为大,现下也顾不得罚不罚,众人皆去接旨。就连我也被两个小厮架着,拖到外院。
太监尖嗓劈开凝滞的空气:咨尔镇国将军夫妇,既鹣鲽情裂,琴瑟不调。特准夫人白氏休夫另居,即日归返南疆旧邸颐养,将军江临渊有生之年不可踏足南疆,钦此——
满庭死寂。
我心生疑惑,这好像不是我写的那份,我只求休夫,没提南疆的事。
江临渊攥着铜鞭的指节青白暴起:休夫
圣旨绢帛擦过他僵直指尖,我接过明黄卷轴时,江临渊这才意识到,我早就计划好离开,等他这一鞭彻底斩断最后牵绊。
浅浅!
他顾不上接旨,屈膝去握我染血的手。
白浅,就因为我留林莞在府中,你竟然要休我!
太监冷眼睨来:将军,要抗旨么
他规矩接旨。
大太监道:姑娘既已休夫,留在将军府也不合适,收拾细软随杂家走吧!
行李我早就打包好了,只是小桃,不能带她一起走了。
我领旨谢恩,起身回主院去,江临渊突然像困兽般箍住我脚踝:不准走!我这就废了家法……林莞我今日便打发……
我抽回脚的力道惊破他最后奢望。
小桃在哪里
我告诉你,你不走好不好。
我把金钗抵在江临渊脖子上。
告诉我,小桃在哪里!
城郊,乱葬岗。
得了信息,我就要往那边去,奈何身体太虚弱,险些平地摔倒,大太监伸手扶了我一把,江临渊顺势拽住我裙角。
我驻足回首:将军莫忘了。
我咳着血沫轻笑:当年从北疆脱困时你说——此身若负我,魂灵当永困雪山,轮回路独嚼万年风雪。
江临渊脱力松手,他终于意识到,事情早已不在他掌控之中了。
10
鎏金宫灯映照下,我踩着破碎步伐迈出将军府门槛。玄黑马车帘幔微动,露出半张清矜的侧脸。
圣旨来得可还及时
怎会是齐王!
他搀我上马车,旋即递给我一个木盒,见我双手还有伤,他兀自打开。
竟是传闻中,可医死人肉白骨的火芝草。
齐王,这太贵重了。
他满不在乎道:
这东西宫里又不缺,五年前你救我一命,我就指着今日能报恩呢!
五年前在北疆,除了小桃,我还扒出另外一个能喘气的男子。不过没多久,那个男子便消失了,快得我都以为是我在死人堆里熬出幻觉,竟然是齐王!
帘子外,大太监搭话:原本圣旨要白天才到的,齐王跟陛下撒泼打滚,陛下这才让齐王连夜来传旨。
宝林公公,就你……
齐王话未说完,我忽然攥紧他袖角:可不可以,带我去乱葬岗。
血痂斑驳的指尖直指城外荒山。
这不是在去么。
我后知后觉,原来出了将军府后,我们就是往乱葬岗的方向走。
有齐王协助,我很快找到小桃的身子。万幸,我的小桃还有一口气,她右手紧紧攥着,松子糖已经化作糖浆。
小姐,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我抱着她,流下劫后余生的眼泪。
傻丫头!
在客栈休整半月,小桃身子好些了,我们启程去南疆。
马车驶出城门,木槿花瓣纷落如雪,江临渊单骑追来拦在官道中央,眼底猩红似困兽。
我替白家平反,因为你,我成了莞莞仇人,你竟然请圣旨休我!
你如何不能体谅我!
我不禁觉得好笑。
临渊将军,我已经不做这将军府主母了,还不叫成全
他拽着我: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握住身侧小桃的手,再看向江临渊已没了情绪。
江临渊,我能接受你变心,甚至能理解你爱上林莞。
江临渊眼里闪烁:我就知道……
但我的夫君不可以。
你不能以我夫君的身份去爱林莞,那不光是背叛我,也是背刺那个赌上将军府,也要给我白家平反的江临渊。
在他骤缩的瞳孔里,我指向将军府方向:林莞是假怀孕,而你真正的孩子,死在你与林莞在书房苟合那个雨夜,就埋在我们院子的木槿树下。
江临渊颓然倒地。
我扬声道:启程!。
车辙碾过满地落花,再未回头。
11
在南疆,我又遇到齐王。
那年,我把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他很快被手下找到带走,后来他一直在寻我的下落,直到我与江临渊得胜回京,他才知道我是江临渊妻子。
他克己复礼,但忍不住暗中关注我动向,就连扳倒丞相,都有他推波助澜。
所以。圣旨后面的内容是齐王加的
齐王碰碰鼻子,心虚道:
北疆战事吃紧,皇兄不能拿江临渊如何,我担心他叨扰你。
齐王向我阐明爱意,我不好回应,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安顿下来后,我发现南疆这边还跟二十几年前一样,半点变化没有。民众目不识丁,整个城只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苗医,闹肚子都会要人命。
思索再三,我决定拉着小桃开设学堂。
齐王也总来帮忙,一来二去,也就熟络起来。
他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心有余悸,毕竟江临渊起初也待我很好。
小桃也总撮合我俩,可我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齐王也不逼我,就让我拿他当弟弟。
我跪了。
即便南疆天高皇帝远,但是皇帝的弟弟,我喊弟弟礼崩乐坏啊!我就一个脑袋,不够砍的。
后来上京发生了很多事,陆陆续续传进我耳朵里。
林莞在将军府吃食中下毒,江临渊早有防备,她人赃并获。被江临渊烙上奴印丢进军营,她不堪受辱投湖自尽。
江临渊也知道,是他让林莞看着林相人头落地,却还幻想跟林莞有爱,真是天真。
年前北疆暴动,江临渊率兵出征,临行前,他向皇帝讨一诺,若得胜归来,他想要去南疆,接他的夫人。
给齐王吓得连夜回京,对皇帝一阵威逼利诱:你要是敢答应,我再也不帮你出谋划策了,看你这皇位安稳不安稳。
皇帝自然想安稳,拉着他批了几个月折子。
齐王给我飞鸽传书:苦!苦不堪言!
立夏日,边关大捷,江临渊没有回京复命,而是来到南疆,跪在我院子前,求我原谅。
打了胜仗,江临渊名声大噪,一路上,都流传着大将军追妻的故事,被说书先生渲染成一桩美谈。
围观群众有听过故事的,带头起哄:原谅他,原谅他!
我不禁勾起嘴角:江临渊,下跪很难么
在他错愕中,我亦跪下去,重重磕了个头。
还请将军莫要扰我清净,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
当年在将军府,我们对拜,求白头偕老。
如今对拜,但求一别两宽。
齐王听到江临渊枉顾圣旨,直接来南疆,牵起宫里最野的马就跑,正正看到我们拜对方这一幕。
他也抓紧加入,滑跪过来。
这是作甚。
我没好气道:求他滚。
齐王忽然击掌而笑:妙极!江临渊,当年你为保林氏女性命,故意输给老丞相一子——如今可悔
见他血色尽褪,又慢条斯理补刀:那局棋你不光输掉天子信任,更输了发妻最后一丝眷恋。
齐王搀我站起,闹着饿了,要去我家吃饭。
走两步,他又回头,威胁道:
皇兄可没准你入南疆,你赶紧离开,不然……
望着白浅与齐王并肩没入芭蕉林的影子,江临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教她下棋时他曾说:落子无悔。
可当年故意输掉的那一子,竟真的断送了全局。
12
三年后的南疆书院,木槿花攀过竹篱笆落进茶盏。
齐王捻着北疆新到的驼铃草笑道:临渊将军又寄来一箱稀罕物,还有胡杨树种子。
那日离开后,江临渊回京复命,由于擅离职守入南疆,他挨了顿军罚。之后,他请旨驻守北疆,永不回京。也算应了那年誓言——若辜负我,魂灵当永困雪山,轮回路独嚼万年风雪。
他人不能来南疆,却时不时给我寄北疆物件。
我瞧着有些东西挺有意思,就放到书院,供学童研习。
你别说,江临渊也算积了点德。
说话间,齐王将种子撒向学童们的苗圃:让娃娃们见见天地辽阔,总是好的。
我望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轻笑:齐王殿下格局何时这般大了
江临渊第一次派驼队过来时,他可是拿着笤帚赶人的。
毕竟…
他促狭地眨眨眼:有人输掉棋局,总得有人来赢这山河一局。
第十年惊蛰,南疆书院外的木棉树炸开第一朵红絮,江临渊的驼队又一次停在石阶前。
这次带来的不仅有种子,还有北疆七十二部盟的盟书。
江临渊立大功,皇帝特许他来南疆一次。
浅浅可还记得,这是我们驻扎北疆时共同的心愿,我做到了。
恭喜将军。
我立在竹扉下作揖,腕间银镯叩在门锁上清脆一响。
他还想讲什么,我后退半步。
南疆的雨润万物,独不润悔意。
身后忽有少年扬声:先生!齐王殿下差人送了新药典来!
江临渊先接过,再递给白浅。锦盒中《四海药诠》墨香犹湿,扉页题着:赠白浅——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无处不青山。
望着白浅倏然亮起的眸光,江临渊忽然明白:那年雪山她背起的不仅是夫君,更是一个将军对苍生的责任;而如今,她早已越过私情,将这份责任铸成了更辽阔的星穹。
保重。
江临渊最终躬身行礼,铠甲与佩剑碰撞声惊起檐角风铃。
北疆永镇,不复南扰。
我颔首还礼,袖间落下几粒北疆种子,被奔来的学童们嬉笑着拾起。
有人问:先生,北疆的树能在南疆开花吗
芭蕉叶影掠过我眉间浅笑:树不能,但医道能。将来你们带着南疆的药方北上时——
话音未落,齐王已策马而至,扬鞭指过漫山药田:何止医道!这丫头要在天下三十六州开遍医馆,名字都起好了,叫『重生堂』!
江临渊蓦地抬头,却见我正伸手扶住齐王马鞍,指尖在日光下透出健康的淡粉——那是与他相伴多年,未曾有过的血色。
驼铃远去时,我翻开药典最后一页。
夹着一片北疆冰棱压制的木槿花瓣,上面潦草写着:偿债至此,余生守疆。
我还纳闷,江临渊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齐王忽然抽走花瓣页掷向溪流:旧尘莫沾。
看那墨迹化进碧水,他又变戏法似的捧出新匾额:重生堂三字,我讨了陛下的御笔来!
我笑出声,鬓边木棉红得灼眼:殿下这格局还怪大嘞!
自然要比某些人大些!
齐王扬鞭大笑:有人困在旧棋局时,总得有人铺新棋盘!
溪水淙淙流过山下新起的青瓦医馆,匾额上重生堂三字映着南疆的烈日,恍惚间竟像隔世经年,照见雪山里那个背着夫君爬出深渊的少女——而今她终于走出另一条更辽阔的生路。
后记
史书载:大昭白浅,镇国公府嫡女,嫁北疆将军后休夫,一生未再嫁。
治学、行医、开三十六州重生堂,救天下寒瘠之地妇孺无数。
北疆将军终身未再娶,镇守苦寒之地,死后埋骨处竟长出南疆木槿。
世人叹阴差阳错,唯有南疆孩童唱着歌谣:
木棉红呀胡杨青,旧人悔呀新人行——
山河万里皆药圃,何必春风念旧庭
——《南疆录·浅君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