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恒之酿
我叫她妈妈,别人总笑,说她年轻得当我姐姐都嫌小。
皮肤是掐得出水的光洁,眼波流转间,没有丝毫岁月凿刻的痕迹。
我们住在一栋,总是弥漫着、某种陈酿醇香的古老宅子里。
香味来自地下室,那里是她的酿酒坊,我从不被允许进入。
但我知道里面有什么。
十七个酒坛。
每一个里,都曾有一位爸爸。
记忆是零碎而黏腻的,像不小心打翻后渗入地缝的糖浆。
甜得发腥,捞不起来,只留下污浊的印子。
我记得那些偶尔出现在家里的、不同面貌的男人们,他们总是对她痴迷不已。
然后在某一天,毫无例外地消失无踪。
母亲会轻抚着我的头,用一种混合着怜爱和某种…饕足后的慵懒语气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
直到某次,我半夜被一种沉闷的、像是巨大心脏跳动的搏动声惊醒。
鬼使神差循着声音和那股越来越浓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醇香走下楼梯,透过那扇从未关严实的、厚重地窖门的缝隙,我看见了她。
冰冷的石壁上,晃动着烛火投下的巨大扭曲的影子。
她穿着丝质长袍,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正用一柄长勺,从一个比人还高的粗陶酒坛里,舀出微微粘稠的、琥珀色的液体,小心灌入另一个较小的坛中。
那大坛口,隐约漂浮着几缕深色的、像是头发的东西,还有一个苍白的、属于男性的手指关节,在水面微微一沉一浮。
她舀起一勺,递到唇边,轻轻啜饮,发出一声极满足的叹息。
昏黄的光落在她侧脸,美得惊心动魄,也悚然至极。
我捂着嘴,连滚带爬逃回房间,把被子蒙过头顶,那搏动声却像钻进了颅骨,一下,一下,敲打着我每一根神经。
从那以后,我看她永恒不变的青春容颜,只觉得那光洁皮肤下,浸透了地窖里永远散不去的、泡烂了的秘密。
2
新父之谜
今天,她又带回来一个。
我正坐在窗边,看外面永远灰蒙蒙的天。
玄关传来,她轻快的笑声和一个略显拘谨的陌生嗓音。
心,猛地往下一坠。
又来了。
我磨蹭着走出去。
她挽着一个新人的手臂,巧笑嫣然。
宝贝,来见见……
话没说完,她顿住了,像是才想起,我该怎么称呼,这个即将被投入酒坛的材料。
于是,只用一种炫耀珍品的姿态,拍了拍那人的胳膊。
我抬头,看向那个新爸爸。
很高,很瘦,穿着宽大的风衣,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
露出的额头光洁,眉眼有种锐利的清秀。
然后,我对上了一双眼睛。
瞳孔的颜色很浅,像是稀释过的蜂蜜,里面却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的熟悉感。
那眼神死死抓着我,里面有惊愕,有急切,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撕裂般的痛苦。
他微微动了动,围巾下滑了一寸。
我看见了一个线条分明、属于男性的喉结。
视线下意识下落——风衣的曲线在胸前有着不容错辨的、属于女性的隆起。
喉结与胸脯。
两种矛盾的性别特征,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乱了套。
只能僵在原地,看着那双燃烧的眼睛。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和新爸爸的异常。
她轻笑一声,更紧地挽住那人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风衣料子里。
路上累了,先去休息吧。
她声音又甜又黏,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把人半拖半拽地,引向了通往地下的楼梯方向。
那新爸爸被带着往前走,却猛地回过头,
再次看向我。
那眼神里的狂热几乎要喷薄而出,嘴唇无声地开合,急速地重复着几个口型。
跑……跑什么
3
地窖惊魂
还没等我辨认清楚,母亲已经带着他,消失在楼梯的阴影里。
地下室的厚重木门,哐当一声合拢。
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像敲在我的心上。
宅子里重归死寂,只剩下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腐的酒香缠绕着我,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
我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
那双狂热而熟悉的眼睛,那诡异的喉结与胸脯,那无声的口型……
所有的碎片,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撞得颅骨生疼。
莫名的恐慌,像藤蔓一样从脚底爬上来,死死缠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然后——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从脚下深处传来。
像是某种信号。
咔…咔嚓…咔啦啦——!
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陶瓷爆裂的声响猛地炸开!
声音来自地窖,沉闷却极具穿透力,如同十七个闷雷同时在地底翻滚!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
下一秒,一股无法形容的、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陈腐酒气,混合着浓烈到极致的腐烂肉体的臭气,如同实质的黑色浪潮,轰然从地窖门的缝隙里喷涌而出!
瞬间淹没了一切。
我被那臭味呛得剧烈咳嗽,眼泪直流,胃里翻江倒海。
紧接着,冰凉的、粘稠的液体漫过了我的拖鞋,浸湿了我的脚踝。
我低头。
昏黄的光线下,琥珀色、暗红色、浑浊不堪的酒液,正一股股地从门底下涌出,漫延开来。
水面上漂浮着可疑的、凝固的油脂块和一些难以辨认的碎屑。
我的胃猛地收缩,几乎要呕吐出来。
就在这片死寂的、只有粘液流动的细微声响和震耳欲聋的寂静中,一个声音,不,是很多很多个声音,扭曲、撕裂、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毒,猛地在我脑海最深处炸开!
【逃——】
声音重叠在一起,嘶哑得不像人声,像是用锈蚀的刀片在刮擦着灵魂。
【快逃——!!】
【她不是你妈——!!!】
十七道嘶吼。
十七种绝望。
十七份刻骨的恐惧。
它们像烧红的铁水,疯狂灌入我的颅腔,灼烧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僵,瞳孔放大,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要撕裂我的魂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巧、极悦耳的轻笑。
呵。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身,颈椎发出咯吱的声响。
母亲站在楼梯转角,身姿依旧婀娜,脸上带着一抹娇柔慵懒的笑意,仿佛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不过是打翻了一杯红酒。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怜爱。
她用那把甜得发腻的、我听了十几年的嗓音,轻轻柔柔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傻孩子,吓到了
4
亲爹真相
别理他们。他们啊……才是你去年不听话,非要逃跑失败的……亲爹啊。
地窖里涌出的腐酒漫过脚面,冰冷粘腻。
那十七道撕心裂肺的嘶吼,还在我颅腔内嗡嗡作响,撞得我天旋地转。
亲爹。
……亲爹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搅烂了里面所有成形的思绪。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只剩下血液冲刷耳膜的、沉闷的海啸声。
我站着,可能只有一秒,也可能是一个世纪,身体抖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般尖叫。
去年……逃跑失败……
一些模糊的、被强行涂抹掉的画面猛地撞破封锁——漆黑的夜,剧烈的喘息,喉咙里铁锈般的血腥气,拼了命地奔跑。
然后是从身后笼罩过来的、温柔的阴影,还有鼻尖掠过的一丝奇异馨香,接着是后颈一阵尖锐的刺痛……
再无后续。
我猛地抬头,看向她。
我的母亲。
她依然站在那里,嘴角噙着那抹完美无缺的、娇媚的笑意,仿佛刚刚只是告诉我晚饭想吃什么。
可她看我的眼神变了,那层惯常的、甜蜜的伪装褪去了一角,露出底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好奇,像是在观察一只掉入陷阱的、濒死挣扎的小兽最终的反应。
地窖里涌出的腐臭液体越来越多,几乎淹到我的小腿肚。
那气味不再是单纯的恶臭,它变得具体,变成了一种……呼唤。
粘稠的,阴冷的,带着无数未散怨念的拉扯。
跑!
脑子里仅存的念头炸开。
我不知道能跑去哪里,这栋宅子本身就是巨大的活着的坟墓,但我必须动起来!
否则下一个泡在坛子里的、被后来者指认的,就会是我!
我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拔腿就往大门口冲!
脚下滑腻,我几乎摔倒,手脚并用地在污浊的酒液里扑腾,溅起腥臭的水花。
身后没有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只有她一声极轻极柔的叹息,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又要淘气……
我扑到厚重的大门前,疯狂地拉扯着黄铜门把。
门纹丝不动。
锁死了。
从来都是锁死的!
我早该知道!
窗户!对,窗户!
我跌跌撞撞冲向最近的落地窗,手指哆嗦着去抠窗栓。
指甲劈裂了,渗出鲜血,我却感觉不到痛楚。
窗栓锈死了一般,无论如何用力都掰不动。
这房子不喜欢别人离开。
她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来,几乎贴着我的耳廓!
温热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颈上,激起一层冰冷的栗粒。
我骇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
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仿佛只是在制止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她的裙摆浸在浑浊的酒液里,却丝毫没有被玷污的痕迹。
我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退无可退,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挤压得我无法呼吸。
地窖方向,那粘液流动的细微声响里,似乎夹杂了别的什么声音……一种细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正沿着楼梯,缓慢地、持续地向上蔓延。
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那一片狼藉的走廊尽头,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像是有些烦恼。
看你惹的麻烦,她轻声抱怨,语气却依旧轻快,客人们都不安分了。
湿滑的摩擦声越来越近。
然后,一只高度腐烂、露出森白指骨的手,搭上了地窖门外的地板。
粘稠的琥珀色酒液,从朽坏的指尖滴滴答答落下。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一个个模糊的、被泡得肿胀庞大的轮廓,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线下,挣扎着,蠕动着,正从那片泛滥的酒液中,试图爬出来。
十七个。
坛子里的爸爸们。
或者说……按照她的说法……
我的……亲爹们。
5
东翼逃亡
它们没有眼睛,眼眶是两个腐烂的空洞,却齐刷刷地望向我所处的方向。
一种无声的、滔天的怨毒和一种绝望的渴望,跨越空间,死死笼罩了我。
母亲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正在挣扎爬出的东西,又回头看看面无人色、几近崩溃的我,忽然莞尔一笑,那笑容纯粹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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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她柔声道,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总是要见见家长的。
让他们好好看看你……毕竟,你可是他们存在至今,唯一的、最完美的理由。
她的指尖滑腻如冷血动物,触碰的瞬间,我胃里压抑已久的翻腾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嘶鸣。
那些东西爬得更快了。
它们似乎没有完整的下肢,更像是依靠腐烂的上肢,和扭曲的脊柱,在粘稠的酒液中蠕动、拖行,留下一道道污浊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痕迹。
骨骼摩擦着冰冷的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十七道无形的视线黏在我身上,冰冷,怨毒,却又夹杂着一种令人疯癫的、诡异的渴望。
它们感知到我,像饿殍感知到鲜肉。
家长……唯一的理由……
这些话,像毒液一样滴进我的耳朵,腐蚀着所剩无几的理智。
不……不……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母亲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她的笑容更深了。
第一个爸爸,几乎已经完全爬出了酒液泛滥的范围。
它(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被酒液长期浸泡后的蜡黄色,大面积地脱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和白色的筋膜。
它抬起那几乎无法称之为脸的头颅,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对着我。
然后,它张开了嘴——一个没有嘴唇的、黑漆漆的洞——发出一串极其含糊、像是气泡从烂泥里涌出的咕哝声。
【……孩……子……】
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来的,而是直接在,我早已被那十七道嘶吼占据的脑颅内响起,叠加在之前的警告上,变得更加扭曲、诡异。
【……回……来……】
回来回哪里去
回到坛子里去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巨大的惊恐,给了我最后一丝力气。
我猛地直起身,不顾一切地想要从她身边挤过去,逃向宅子的深处,哪怕那里是更深的迷宫,更黑暗的囚笼!
就在我动作的瞬间,那爬得最快的爸爸猛地加速,腐烂的上肢狠狠拍打在粘腻的地面上,溅起大片污浊的液体,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其腐烂程度的迅猛,直扑向我刚才站立的位置!
砰!
它重重撞在落地窗上,腐肉飞溅,那坚硬的玻璃,竟然被撞出了蛛网般的裂纹!
而我,因为闪躲的动作,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后倒去。
预想中撞击玻璃的疼痛并未传来。
我撞进了一个冰冷而……相对坚实的怀抱。
是那个新爸爸!
他(她)不知何时挣脱了
还是被母亲放了出来
此刻正站在我身后,用那双燃烧着狂热火焰的浅瞳死死盯着我,一只手铁箍般抓住了我的胳膊。
另一只手……竟捂住了我的嘴,阻止了我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
力量大得惊人。
他/她低下头,杂乱的黑发蹭过我的额角,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压低了声音,语速快得像子弹,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迫和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别出声!想活命就听我的!
他/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面前虎视眈眈的腐烂父亲们,又飞快地掠过不远处笑意吟吟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警惕和一种深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
它们感知声音和恐惧!别怕!怕就会死!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短暂地浇熄了我一部分失控的恐慌。
我僵在他/她怀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母亲看着我们,尤其是看着新爸爸,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一些,微微偏头,流露出一种猫科动物,被抢夺了玩具时的不悦。
真是不听话,她轻声说,声音冷了下来,看来去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去年的教训……我……逃跑失败……
新爸爸抓着我胳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抠进我的肉里。
他/她的身体,有一瞬间极其细微的颤抖,那双浅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剧烈的情感风暴。
就在这时,第二个、第三个爸爸也相继爬近,它们的目标明确——我,或者还有我身后的新爸爸。
它们伸出朽烂的手臂,做出抓攫的动作,喉咙里(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喉咙)发出持续的、渴望的咕哝声。
【……融……合……】
【……回……归……】
融合回归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再次攫住我。
新爸爸猛地把我往他/她身后一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我和那些不断逼近的腐烂物之间。
他/她面对着它们,背部微微弓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嘶吼。
这个动作,这个保护的姿态……莫名地戳中了我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
母亲眯起了眼睛。
你以为,她慢慢地说,声音轻柔却带着致命的寒意,你这次换了一副皮囊,就能改变什么就能带走她
换了一副皮囊
我猛地抬头,看向新爸爸的侧脸。
喉结,胸脯,那双熟悉到令人心慌的眼睛……
一个疯狂得让我浑身冰凉的念头,如同破开黑暗的闪电,骤然劈进我的脑海。
母亲缓缓抬起手,指向我们。
那些躁动不安、缓慢爬行的爸爸们,像是接收到了无声的指令,骤然停止了它们含糊的咕哝和拖行的动作。
所有空洞腐烂的眼眶,齐刷刷地,再次聚焦。
空气中的腐臭瞬间加剧,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它们不再缓慢蠕动,而是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拉扯,骤然加速,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裹挟着漫天恶臭,直扑而来!
走!新爸爸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吼,不再是刻意压低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破音,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决绝。
他/她猛地将我往后狠狠一推!
我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撞在通往宅邸更深处的走廊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几乎在同一时间,最前面的那个爸爸已经扑到!
腐烂肿胀的手臂带着恶风,直抓向新爸爸的面门!
新爸爸没有躲闪,反而迎了上去!
他/她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完全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瘦弱。
只见他/她矮身,避开那致命的抓攫,同时手肘以一种刁钻狠厉的角度猛地向上击出!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那扑来的爸爸头颅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向后歪折,动作停滞了一瞬。
但它根本没有痛觉,另一只腐烂的手掌依旧拍了下来,狠狠砸在新爸爸的肩头!
嗤——!
布料的撕裂声伴随着皮肉被腐蚀的细微声响。
新爸爸的风衣肩部瞬间被撕开一大片,底下露出的皮肤迅速变得焦黑,发出可怕的嗞嗞声。
他/她闷哼一声,踉跄一步,却借着这股力道,猛地一脚踹在那爸爸的胸口,将其踹得向后倒去,砸翻了后面另一个正在爬来的腐烂躯体。
短暂的阻碍。
新爸爸趁机扭头,那双燃烧的眼睛再次捕捉到我,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
跑!去东翼!最里面的房间!快!
东翼那是我从未被允许靠近的区域,据说早已废弃,连母亲都很少提及。
你呢!我脱口而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眼前的混战,和那非人的腐蚀景象让我双腿发软。
别管我!记住!别信她的话!一句都别信!
他/她嘶吼着,同时敏捷地俯身,躲过另一只从侧面抓来的、指甲漆黑尖锐的手掌。
那手掌擦着他/她的发梢掠过,带下几缕烧焦的发丝。
母亲依旧站在原地,冷眼旁观,嘴角甚至重新挂上了那抹兴味盎然的、残忍的笑意。
她似乎很享受这场困兽之斗。
真是感人。她轻轻鼓掌,语调甜蜜,可惜,徒劳。
更多的爸爸绕过了短暂的阻碍,从两侧包抄过来。
它们的动作,似乎因为愤怒或者渴望而变得更快更协调,那湿滑的拖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包围圈。
新爸爸陷入了苦战。
他/她的动作依旧迅猛,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都精准而狠辣,明显受过某种训练,但面对这些没有痛觉、不畏死亡、甚至体液都带有强烈腐蚀性的怪物,他/她很快落于下风。
风衣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底下露出的皮肤上不断增添着新的焦黑伤口。
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嗞嗞声。
他/她是在用身体为我争取时间!
这个认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
我不能就这么看着!
我猛地看向走廊深处那片更浓郁的黑暗——东翼的方向。
跑!必须跑!
只有跑了,才有可能……才有可能弄明白这一切!才有可能……救他/她
这个念头荒谬却坚定地诞生。
6
密室觉醒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腐烂手臂中艰难闪避、浑身冒起丝丝白烟的身影,一咬牙,转身拼命地向黑暗的走廊深处冲去!
脚下滑腻不堪,我几乎每一步都在摔倒的边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
身后传来母亲一声不悦的冷哼,以及新爸爸陡然变得急促和痛苦的闷哼声,似乎他/她为了阻止什么,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还有那些腐烂躯体加速拖行的声音!
它们分出了一部分,追着我来了!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我。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部火烧火燎。
古老的宅邸仿佛活了过来,走廊在扭曲,墙壁上的烛台投下鬼魅般跳跃的影子。
东翼……最里面的房间……
这宅子大得像个迷宫,我从未如此刻般痛恨它的庞大和复杂。
身后的拖行声和咕哝声越来越近,腐臭的气味如影随形。
拐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条更加破败、弥漫着浓重灰尘气息的走廊。
是东翼!一定是!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去,脚下踩到的不再是粘腻的酒液,而是厚厚的、软塌塌的灰尘。
走廊两侧的房间门都破损不堪,有的甚至完全脱落,露出后面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间。
最里面……最里面……
我拼命向前跑,视线在昏暗中急切地搜索。
终于,走廊尽头,一扇不同于其他的、看起来异常厚重结实的黑色木门出现在眼前。
门上没有锁孔,只有一个奇怪的、像是需要特殊钥匙的机关。
我扑到门前,绝望地用力推搡、拉扯。
门纹丝不动,沉重得如同山岳。
身后的拖行声已经到了走廊入口!
咕哝声、腐烂躯体摩擦地面和墙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怎么办!怎么办!
我疯狂地摸索着门板,手指在冰冷的木质和灰尘间划过,试图找到任何可能的开关、缝隙!
突然,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
就在门板右侧,一个几乎与木头纹理融为一体的、小小的、冰冷的金属凸起。
像是一个按钮。
追兵已至。
最近的一个爸爸已经拐过走廊尽头的弯,黑洞洞的眼眶看向了我,加速拖行而来!
没有时间思考了!
我猛地按下了那个凸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机簧弹动的声响。
厚重的黑色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刚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是更深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
一股不同于地窖腐臭的、陈旧的、带着纸张和灰尘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身后的咕哝声和拖行声几乎已经到了背后!
我来不及多想,猛地侧身挤进了那道缝隙!
就在我挤入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追得最近的那个爸爸腐烂的手指几乎已经要触碰到我的后背!
砰!!!
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猛地自动闭合!
发出一声沉闷巨响,彻底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声音!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的黑暗。
我背靠着冰冷厚重的门板,滑坐在地。
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将门外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和几乎令人窒息的腐臭隔绝开来。
门外,沉闷的撞击声和抓挠声隐约传来,还有那些父亲们不甘的、含混的咕哝,被这扇异常坚固的门挡在外面,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它们暂时进不来。
心跳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轰鸣,撞击着我的耳膜。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极致的黑暗。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渗透出来,那似乎不是烛光或电光,而是一种……冰冷的、幽幽的磷光。
我挣扎着爬起来,循着那微弱的光源看去。
房间很大,堆满了各种奇特的、被灰尘覆盖的物件——巨大的玻璃器皿里漂浮着难以名状的阴影,金属仪器上布满锈蚀和干涸的暗色液渍,书架上的书籍古老而破败,书脊上印着无法辨认的文字和符号。
这里不像卧室,更像一个……被遗忘的实验室或者藏书室。
那幽冷的光源,来自房间中央的一张巨大的石制实验台。
台上散落着一些器皿,而光线的中心,是一本摊开的、厚重巨大的皮质笔记。
笔记的纸张泛黄脆化,上面用一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墨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精细的绘图。
光芒,来自笔记旁边放置的一小块不规则的水晶状物体,它自身正散发出那冰冷的幽光。
鬼使神差地,我一步步走向那石台。
脚步在积灰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低下头,看向那本摊开的笔记。
上面的文字扭曲而古老,但我却惊骇地发现,我似乎能看懂一部分!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的熟悉感让我通体生寒。
那一页,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由多重圆圈和诡异符号组成的阵法图案。
图案中心,是一个扭曲的人形。
旁边的注释写道:
【融合仪轨·终焉之章】
……以十七至阴之魄(注:生于极阴之时之男性)为基,引其生命精粹与怨念痴缠,酿‘尘世迷梦’之醇。
再辅以‘容器’(注:需完美契合之活体,通常为至亲血脉,兼具阴阳调和之特质者尤佳)之血肉与魂灵为引,燃以永寂黑焰……
……可剥脱凡蜕,窃取光阴,重塑完美无瑕之青春躯壳,臻至永恒之美……
【警告】:容器若意识强烈抗拒,或基材怨念反噬,恐致仪轨逆转,根基尽毁。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容器、至亲血脉、兼具阴阳调和之特质(这解释了那个新爸爸诡异的体征)、血肉与魂灵这些字眼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不是她的女儿。
我是她精心培育的……材料最后的祭品
那些酒坛里的爸爸们,不仅仅是她的受害者,更是她为了这场邪恶仪轨准备的基材!
而那个新爸爸……
我颤抖着手,翻动着沉重脆弱的书页。
前面几页,记录着各种失败案例,以及如何处理那些失败的基材——将它们浸泡封存,以特殊法门维持其生命怨力不散,成为尘世迷梦的一部分。
再往前翻……
一张泛黄的素描画像,突兀地出现在一堆可怕的实验记录中间。
画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眉眼锐利清秀,带着一种不屈的倔强。
她的笑容很温暖,眼里有光。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
就是刚才那个新爸爸的眼睛!
尽管经历了痛苦和扭曲,但那眼底深处的神采,几乎一模一样!
画像下方,有一行稍显凌乱的字迹,和笔记其他地方的冷静残酷不同,这字迹带着一种强烈的情感:
【实验体零号:鸢。最具潜质的容器,兼具阴阳之衡,然反抗意识过强,屡次试图破坏仪轨,携……(后面的字被狠狠涂掉)逃脱失败。可惜。暂封存处理,待‘尘世迷梦’醇度足够再行尝试。或许……下一次能成功剥离其抗拒意识】
携……携什么逃脱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
去年……逃跑失败……
那个被我遗忘的,关于拼命奔跑的记忆……
不是我一个人!
我是和她一起跑的!
和这个叫鸢的人!
画上的女子!
那个有着狂热眼神的新爸爸!
她不是新爸爸,她是……可能是我的谁
姐姐或者其他什么亲人
去年我们一起逃跑,失败了。
我被打回原形,记忆被篡改或封印。
而她……被母亲抓住,用某种可怕的方法封存处理了,变成了现在这副不男不女、被困在陌生躯壳里的模样!
所以她看我的眼神才会那么痛苦、急切和熟悉!
所以她才会知道东翼的密室,才会让我别信她的话!
母亲所谓的去年不听话,非要逃跑失败的亲爹,根本就是偷换概念的、残忍的谎言!
那些酒坛里嘶吼的亡魂,或许是在警告我,或许是在憎恨我这个即将取代他们、成为仪轨最后一部分的完美容器,又或许……是在绝望地试图提醒我这个被蒙蔽的同类
无数信息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拼接、冲撞,我的头颅仿佛要炸开!
就在这时——
7
终焉之
找到你了。
母亲那甜腻如蜜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密室里响起!
我骇然抬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房间的入口处。
那扇厚重的门,竟然被她打开了!
她依旧光鲜亮丽,裙摆纤尘不染,与周围破败、阴森的环境格格不入。
脸上带着一丝慵懒的无奈,仿佛只是在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石台上的古籍,又落在我惨白如纸的脸上,微微一笑。
看来,你都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呢。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孩子知道太多,可不讨人喜欢哦。
她的身后,那些腐烂的父亲们蠕动着,试图挤进来,却被门口一种无形的力量阻隔了,只能发出焦躁的咕哝声。
而她的手上,拖着一个人。
是鸢!
他/她此刻伤痕累累,身上那件宽大的风衣几乎成了破布条,露出底下更多焦黑和腐蚀的伤口。
他/她似乎陷入了昏迷,被母亲毫不费力地拖拽着,了无生气。
我的心猛地一揪!
放开她!我听到自己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
母亲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她低头看了看手里拖着的鸢,又看看我,笑容加深,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
哦你想起来了还是……猜到了她松手,鸢软倒在地,发出一声细微的痛苦呻吟。
真是感人至深的……姐妹情深母亲歪着头,用指尖轻轻点着下巴,故作思考状,可惜啊,无论是姐姐还是‘爸爸’,对你来说,都只是……养料的一部分罢了。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高跟鞋踩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等了这么久,‘尘世迷梦’终于醇熟,最后一个‘基材’也备好了(她踢了踢脚下的‘鸢’),而你……
她的目光变得炽热而贪婪,牢牢锁定了我,我完美的容器,我永恒青春的钥匙,也终于成熟了。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仿佛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瞬间就要触碰到我的脸颊。
来吧,宝贝,别害怕。成为母亲的一部分……我们将会永远在一起,永远美丽,永恒……
那冰冷的触感几乎要贴上我的皮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地上原本看似昏迷的鸢,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浅瞳里燃烧着最后一丝决绝的疯狂!
他/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抱住母亲的双腿,同时抬头,对着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最后的吼声:
毁掉那本书!!毁了它!!!
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绊了一下,动作一滞,脸上首次露出了真正恼怒的神情:找死!
她掌心瞬间凝聚起一团幽暗的、令人心悸的能量,就要朝着鸢的天灵盖拍下!
鸢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无尽的催促和绝望的恳求。
没有时间思考了!
我猛地转身,扑向那石台,双手抓住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笔记,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狠狠地将其撕扯!
皮质封面异常坚韧,但我疯狂之下,力气大得惊人!
刺啦——!
古老的纸张被撕裂开来!
与此同时,石台上那块散发着幽光的水晶状物体,仿佛受到了剧烈干扰,光芒疯狂闪烁!
不!!!母亲发出了尖锐到变形的厉啸,再也维持不住那完美的伪装,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惶和暴怒!
她甩开鸢,疯狂地扑向我!
但已经晚了。
被我撕碎的笔记中,那些用暗红墨水书写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扭曲的虫子般挣扎扭动!
整个密室,不,是整个古宅,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些玻璃器皿噼里啪啦地碎裂,里面模糊的阴影发出尖锐的哀嚎后消散无形。
石台上的水晶,啪地一声,彻底碎裂,化为齑粉!
脚下的地板开始出现裂纹,仿佛有什么支撑着这座宅邸的力量正在急速崩溃。
母亲扑到石台边,看着一片狼藉的碎片和黯淡下去的光芒,发出了痛苦而愤怒的咆哮,她美丽的面容扭曲得如同恶鬼!
她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将我凌迟!
但她还没来得及动作,更大的异变发生了!
门外那些被阻隔的父亲们,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束缚,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充满无尽怨毒的集体咆哮!
轰!!!
厚重的黑木门被一股可怕的力量彻底撞开!
十七个肿胀腐烂的身影,被滔天的怨念和无尽的痛苦驱动着,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汹涌地冲破了门槛,瞬间淹没了门口的区域!
它们的第一个目标,不再是我。
而是那个——欺骗它们、囚禁它们、将它们变成这副模样、并企图将它们最后的价值也榨取干净的——炼金术士!我的母亲!
滚开!你们这些废物!
母亲尖叫着,手中爆发出强烈的幽暗能量,将最先扑到的几个腐烂躯体炸得粉碎!
但更多的爸爸前仆后继地涌上,用腐烂的手爪抓挠她,用残缺的牙齿撕咬她,用无尽的怨念缠绕她!
它们积攒了数十上百年的仇恨,在此刻彻底爆发!
整个密室仿佛化作了修罗地狱,怨灵咆哮,能量肆虐,建筑崩摧!
我趁机连滚爬爬地冲到鸢的身边,试图将他/她拖离这场可怕的复仇风暴中心。
鸢的气息非常微弱,他/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我,涣散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解脱的意味。
他/她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混乱中,我看到母亲被那恐怖的怨灵潮水吞没,她美丽的容颜在愤怒和挣扎中扭曲,强大的力量不断爆发,将一个个父亲撕碎,但更多的怨灵又填补上去……
这座她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巢穴,正在她的脚下,在她的造物的反噬下,分崩离析。
巨大的石块开始从天花板上坠落。
我必须带着鸢离开这里!
我咬紧牙关,拖动着鸢相对沉重的身体,艰难地避开坠落的碎石和疯狂肆虐的能量乱流,朝着那扇破开的、不断涌入怨灵的门挪去。
身后,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和怨灵们疯狂的嘶吼吞噬声,以及建筑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我即将拖着鸢挪出密室门口的瞬间——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恰好看到,最后几个残存的、肿胀腐烂的父亲的身影,死死地缠抱着她们那美丽而恐怖的创造者,一起被上方轰然塌陷的、承载着整个邪恶秘密的巨石和横梁,彻底吞没……
轰隆隆——!!!
尘埃冲天而起。
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我拖着昏迷的鸢,瘫倒在东翼走廊冰冷的、不再震动的废墟上,望着身后被彻底埋葬的密室方向,剧烈地喘息着。
宅邸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腻腐臭的酒香,正在被浓重的尘土味和一种……深刻的虚无气息所取代。
天,快亮了。
一丝灰白的光,从走廊远端破碎的窗框外渗了进来。
照亮了满目疮痍,也照亮了我身边,鸢那张苍白而平静的、介于男女之间的脸庞。
他/她的呼吸微弱,但确实存在。
我紧紧抓住他/她冰冷的手,望着那丝曙光,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冷,以及一种渺茫的、不知所措的……空旷。
噩梦似乎结束了。
但又仿佛,刚刚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