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绣球那天,我故意选中了全城最脏的乞丐。众人笑我疯了,父亲气晕过去。只有我知道,他洗净后会是权倾朝野的大理寺卿。而当他为我动心,奉上婚书时,我却掏出了能要他命的玉佩:裴大人,娶我,你可别后悔。
01
临安城的日头,毒得很。
苏家绣楼之下,人潮挤得似塞灶的柴火,噼啪作响的皆是贪婪目光。绸缎庄的苏大小姐抛绣球招亲,便是瘸子瞎子也要来搏一搏这泼天富贵。楼上,苏晚着一身大红嫁衣,金线绣的鸾凤缠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爹苏茂才在旁,油光满面,低声催促,字字却似冷钉:晚儿,看准了!那刘刺史虽年过半百,却是正途出身,你……
话未说尽,意思却毒。那刘刺史何止年过半百,妾室抬进门死的死疯的疯,她苏晚不过是他眼中又一笔可吞没的浮财。
苏晚指尖掐进掌心,目光却掠过楼下那脑满肠肥的刘刺史,直直投向城墙根——一个倚着破碗、浑身污糟得辨不出眉目的乞儿。
就是他了。
她心一横,攫住那缀满南珠、沉得压手的绣球,用尽全身气力,朝那团污浊猛地掷去!
——咣当!
绣球精准砸翻乞儿的破碗,落在他虬结板结的头发上,弹了一下,终是被他下意识脏污的手接住。
满场哗然顿止,静得可怕。
旋即,炸开锅般鼎沸!
小姐抛错了!
怎是个臭要饭的!
苏茂才的脸,霎时由红转白,最后泛出青灰死气。他一把攥住苏晚手臂,力大得几乎捏碎她骨头,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你这孽障!存心要毁了我苏家!
楼下管家早已得眼色,忍着冲天酸臭,带几个健仆如狼似虎扑去,将那乞丐反剪双手,硬生生拖拽上来。
污泥拖了一路。
人群像避瘟神般唰地分开一道口子,又迅速合拢,伸长脖子看这出荒诞剧。
乞丐被强按着跪在苏晚面前,头却死死低着,乱发覆面,只看得见一地脏污。
苏茂才喘着粗气,强挤一丝笑,声颤着对楼下拱拱手:诸位!小女失手!不作数的!不作数的!绣球另抛!另抛!
岳父大人,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似钝刀刮过砂石,却奇异地压过所有嘈杂。
那乞丐缓缓抬起头。
乱发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
苏晚心头猛地一撞。
那绝非乞儿该有的眼。清冽,深寒,锐利得直刺人心。所有污秽仿佛都成了这双眼的陪衬,更显其深不见底。
他盯着苏茂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绣球招亲,非儿戏。满城百姓为证,苏家千金亲手所抛,在下亲手所接。何来『不作数』一说
苏茂才被他看得发毛,竟一时噎住。
管家厉喝:放肆!你个贱乞儿,也敢攀附我家小姐!
乞丐不理,目光倏地转向苏晚,那冰刃似的眼神将她钉在原地。
苏小姐,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一丝奇异的、近乎残忍的玩味,您说,这绣球,算数么
苏晚喉头发紧,指尖冰凉。她在他眼中看不到半分乞怜,只有一种近乎狩猎般的冷静审视。她忽然明白,这不是意外,她抛出的绣球,砸中的绝非寻常命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疯狂的擂鼓声,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出奇地稳:自然算数。
晚儿!苏茂才目眦欲裂。
乞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他再次看向苏茂才,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既然如此,岳父大人,准备婚事吧。三日后,我来迎娶。
说罢,他不等回应,竟自行挣开有些愣怔的仆役,转身蹒跚着下楼去,留下满场死寂和一道蜿蜒的污痕。
人群懵了,继而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喧嚣。
苏晚被丫鬟搀扶着回房,手脚皆是软的。窗外喧嚣渐远,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面色苍白却眼眸异常明亮的自己,方才强撑的镇定潮水般退去,只余下阵阵后怕与冰凉的疑窦。
那双眼睛,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清冽,寒锐,洞悉一切。
他到底是谁
那句三日后我来迎娶,不像乞讨,倒像是……命令。
铜镜映出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一滴冰凉悄然滑落,她却分不清是汗是泪。棋行险着,却似乎招来了更莫测的深渊。
02
三日后,苏府张灯结彩,红绸扎得勉强,喜庆底下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僵。唢呐吹得走了调,像呜咽。宾客来得稀拉,多是瞧热闹的,眼神粘腻地在苏晚身上刮蹭,又嫌恶地瞥向角落那团依旧污糟的新姑爷。
拜堂行礼,那乞丐竟也配合。只是宽大袖袍下,他手指冰凉,触之如寒铁。苏茂才在一旁,脸笑得比哭还难看,牙关咬得死紧。
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门一合,外界那点虚假喧闹便被隔断。屋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奢华,却暖不透半分气氛。
那乞丐自行走到桌边,倒了杯合卺酒,却不喝,只指尖沾了酒液,在黄花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半晌,他头也不回,声音依旧是那般嘶哑,却清晰了许多:
劳驾,备水。要凉水。
候着的丫鬟面面相觑,看向苏晚。苏晚深吸一口气,挥挥手:按姑爷说的做。
巨大浴桶抬进来,凉水注满。丫鬟们退下,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他这才转身,目光又一次锁住苏晚。那双眼睛在烛火下,锐利得几乎让她无所遁形。
苏小姐,他语气平淡无波,暂且委屈,背身片刻。
苏晚指尖蜷缩,依言转身,面向绣着鸳鸯的锦帐。耳后传来窸窣声响,是衣物剥离、水流漫过身体的细微动静。每一声都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盯着那对交颈鸳鸯,只觉得讽刺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歇。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截然不同!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与权威。
可以转身了。
苏晚缓缓回身,霎时怔在原地。
眼前人,墨黑长发湿漉漉披散,仅着雪白中衣,身姿颀长挺拔。面上污垢尽去,露出一张极清俊的脸,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分明。最慑人的仍是那双眼,洗去尘埃后,更显寒潭般深幽,眸光锐利如实质,仿佛能剖开人心。
哪里还有半分乞儿的影子
他自那堆污糟破烂的衣物中,取出一物。玄铁所铸,令牌上大理寺三字狰然夺目,旁边还有一个细小的裴字。
大理寺少卿,裴琰。他报上名号,声音冷澈,不容置疑。
苏晚心口那点残存的侥幸,被这块令牌砸得粉碎。她踉跄一步,扶住妆台,铜镜映出她瞬间失了血色的脸。
查案。裴琰吐出两个字,目光如冰刃刮过她眉眼,苏茂才涉嫌勾结官员,贪墨边境军饷,谋杀朝廷命官满门一十七口。
每一个字都似重锤,砸得苏晚耳中嗡嗡作响。军饷、贪墨、灭门……这些词离她锦绣堆砌的生活太远,此刻却如山崩海啸般压来。
线索,在你苏家。他逼近一步,身上带着凉水浸过的寒意和极淡的血气(或许是旧伤),绣球招亲,是你选的。选了我,这条路,你就得走下去。
苏晚猛地抬头,怒极反笑,声音发颤:所以……大人是利用我利用我进苏家查案
互惠互利。裴琰眼神毫无波动,冷静得近乎残酷,你拒了刘刺史,不是吗
他看穿了她的全部意图。苏晚感到一种被彻底剥开的羞耻与愤怒。
两条路。裴琰竖起两根手指,语气不容置疑,一,与我合作,找出罪证。案破之后,我或可依律,尽力保你一命。
或可苏晚抓住这个词,心不断下沉。
律法如山,本官不空许诺。他面无表情,第二条路,你现在便可喊人,告发我。然后,与苏家同罪论处,尝尝大理寺刑狱的滋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纤细脖颈,补充道:株连之罪,想必苏小姐有所耳闻。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侧脸明明灭灭,如同修罗。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苏晚,四肢百骸都沁出寒意。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俊美无俦,却也危险莫测。她以为自己抛绣球是挣脱牢笼,却不过是跳进了另一个更精密的陷阱。
她没有选择。
从来都没有。
喉咙干得发疼,她用力吞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出月牙似的印痕。良久,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破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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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作。
裴琰眼中似有一丝极淡的什么闪过,快得抓不住。或许是意料之中,或许是别的。他颔首:识时务。
他走到榻边,毫不客气地占据一侧,和衣躺下,背对她。
安分些,他冷声警告,语气不容置喙,莫耍花样。从今日起,你我是恩爱夫妻,人前莫露破绽。
红烛高烧,映着满室喜庆的红,却冰冷如窖。苏晚僵立在原地,看着那占据了她婚床的陌生男人宽阔背影,又看向镜中自己穿着凤冠霞帔、却苍白如纸的脸。
假夫妻,真查案。
这潦草的洞房花烛夜,没有合卺酒,没有红盖头,只有一纸冰冷残酷的生死盟约,和一个她全然看不透的夫君。
窗外,更漏声滴答,漫长得没有尽头。
03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切割出冰冷的光斑。
苏晚一夜未眠,起身时,身侧榻位冰凉平整,仿佛从未有人躺过。裴琰早已起身,一袭玄色常服,立于窗前,身姿如松,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昨夜那短暂的、近乎残忍的交锋,像一场模糊的噩梦。
醒了他未回头,声音恢复了清冷,听不出情绪,既已合作,便做事。你苏家库房,何处最可能藏匿往来密件
苏晚按捺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与惶惑,定了定神。她现在是走在刀锋上,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账房重地,爹爹把守极严。但……她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掠过府中格局,有一处旧书阁,临近东院墙,堆放的多是祖父时的陈年旧物,管事极少巡查,或许……有蛛丝马迹。
裴琰转身,目光审慎地落在她脸上,似在判断她话中真伪。带路。
旧书阁尘封已久,推开门,霉味混着陈纸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亿万尘粒。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搜寻。裴琰动作极快,目光如炬,手指拂过书架箱笼,不放过任何异样。苏晚则凭着儿时模糊记忆,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暗格。
寂静中,只余翻检的窸窣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
你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裴琰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晚指尖一顿,低声道:小时候……常偷跑来此处躲清静。那时母亲尚在,会在此处教她认字读书。念及此,她心头一涩。
裴琰瞥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不再多问。
搜寻近一个时辰,一无所获。苏晚渐感焦灼,裴琰眉头也越蹙越紧。
正当苏晚以为判断失误时,裴琰的手指在一排看似无缝的书架背板处停住。他屈指,在不同位置轻重不一地叩击数下。
笃…笃…笃笃…
声音有细微差异。
他眼神一凛,手指在某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小块背板竟向内弹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一股阴冷陈腐的空气从中渗出。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在此等候。裴琰低声道,不容置疑,随即矮身钻入。
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苏晚屏息听着里面细微动静,心悬在嗓子眼。仿佛过了一世,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出:进来。
洞内是一间狭窄密室,四壁光秃,只正中放着一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箱未上锁。
裴琰示意她退后,自己用剑鞘小心挑开箱盖。
没有预想中的账本密信。
箱内衬着明黄锦缎,只静静卧着一方玉玺。玉质温润,螭虎钮,在裴琰手中火折子的微光下,流转着幽邃光华。玺文清晰无比——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但下方却有一行小字,刻的是前朝年号!
前朝玉玺!
苏晚倒抽一口冷气,掩住口,连连后退,脊背撞上冰冷墙壁,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裴琰脸色骤变,拿起玉玺反复查验,手指微微收紧。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晚,目光锐利如刀,几乎要将她剖开:此物,从何而来!
我……我不知道……苏晚声音发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我从未见过!爹爹他……他怎会私藏此等逆物!
私藏前朝玉玺,形同谋逆!苏家要灭九族!她方才那点或可保命的幻想,被这方玉玺砸得粉碎!
裴琰眼神变幻不定,震惊、疑虑、审视交替闪过。他死死盯着她,似要判断她是否在做戏。密室空气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阁楼外传来脚步声及管事疑惑的自语:怪事,这旧书阁的门怎像是开过
苏晚骇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看向裴琰。
裴琰反应极快,瞬间吹灭火折子,将玉玺塞入怀中,一把将她拉入怀中,闪电般退至密室最深的阴影里。
空间逼仄,他身形高大,几乎将她完全笼罩。苏晚脸紧贴着他微凉的衣襟,能清晰感受到衣料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和沉稳有力的心跳。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混着淡淡墨香,取代了尘霉味,充斥她的鼻腔。
外面,管事嘀咕着似乎掩上了门,脚步声渐远。
危险暂退。
苏晚却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方才的极度恐惧还未消散,此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搅得心慌意乱。他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带着戒备的僵硬,却莫名给人一种奇异的、危险的庇护感。
她能感到他胸腔的震动,他压得极低的嗓音擦过她耳廓,带来一阵战栗:别动。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苏晚脸颊瞬间滚烫,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黑暗中响得惊人。她不确定裴琰是否也听到了。
他似乎也顿了一下。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的呼吸,她的心跳,交织在一起,暧昧不明,又张力十足。
许久,确认外面再无动静,裴琰才缓缓松开她,退开一步。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两人重新站回昏暗光线下,气氛却已截然不同。那瞬间的靠近,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荡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裴琰神色恢复冷峻,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向那空了的樟木箱,语气凝重如铁:
此事,比我想象的更深。
苏晚抬眸看他,在他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肃杀,以及……一丝对她命运的难以判定。
04
自密室归来,两人间那点因险境靠近而生出的微妙涟漪,迅速被更大的疑云覆盖。
裴琰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时常凝眸于虚空,指节无意识地叩击桌面,似在推演惊天棋局。他对苏晚,恢复了最初的疏离,甚至更添几分审视的锐利。那方前朝玉玺像一块寒冰,横亘在两人之间,释放着不祥的冷气。
苏晚试图如常安排起居,端上的茶点,他碰也不碰。过问查案进展,他只冷淡回一句:自有分寸。
这日午后,苏晚于回廊下遇见他,忍不住低声道:那玉玺……我苏家或许也是为人所藏,其中必有隐情……她试图为自己,也为苏家寻一线渺茫生机。
裴琰倏然转身,目光如冷电劈开午后暖阳,直刺她心底。
苏小姐,他语气冰寒,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距离感,你可知私藏前朝玉玺,是何等大罪隐情何种隐情能抵销这泼天大罪
他逼近一步,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迫:还是说,你如此急切为苏家开脱,是因……你早已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字字如刀,剜心剔肺。
苏晚脸色霎时雪白,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凉的廊柱。方才那点试图靠近的暖意,被他的话碾得粉碎。原来这些日子的并肩,那些黑暗中的短暂依靠,全是错觉。他心底,从未信过她。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哽咽,却强撑着不让泪落下,裴琰!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若知情,何须引你去那密室自投罗网!在你眼中,我便是如此不堪如此……蠢钝
委屈与愤怒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她以为他们至少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却原来他始终防着她,将她视为嫌犯同党。
裴琰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意的倔强,眸色深沉如夜,似有波澜涌动,最终却归于更冷的沉寂。他薄唇紧抿,最终只硬邦邦抛下一句:最好如此。
言罢,竟不再看她,拂袖而去。衣袂带起的风,都是冷的。
苏晚独自立在廊下,阳光透过雕花棂格,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照得她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心口那点刚刚萌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被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夜,深沉。
苏晚辗转难眠,白日裴琰冰冷的话语和眼神反复切割着她。忽听窗外瓦片极轻微一响!
她瞬间警醒,屏住呼吸。
几乎同时,隔壁房门被猛地撞开,金铁交鸣之声骤起!刺客的低喝、裴琰冰冷的斥声、刀剑破风声混乱交织!
他遇袭了!
苏晚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来不及思索,赤着脚便冲下床榻,奔向那间充斥着杀意的屋子。
门扉洞开,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数名黑衣刺客正围攻裴琰。他仅着中衣,手中长剑如蛟龙,招式狠辣凌厉,却因寡不敌众,臂上已见血痕。
一名刺客觑准空档,刀光直劈他后心!
小心!苏晚骇极,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已先于意识扑了过去——竟是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去挡那致命一刀!
裴琰闻声回首,瞳孔骤缩。
电光火石间,他手腕猛力一挽,剑锋荡开身前敌人,另一手臂疾如闪电,将扑来的苏晚狠狠揽入怀中,旋身用自己的背脊硬生生抗下另一侧袭来的刀锋!
呃……一声闷哼,温热血滴溅在苏晚颈侧。
裴琰抱着她踉跄一步,眼神却瞬间变得嗜血狂怒。他不再保留,剑势陡然变得狂暴无匹,招招致命,顷刻间便有两名刺客毙于剑下。
他将苏晚死死护在身后,染血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如地狱修罗,扫过剩余惊疑不定的刺客,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响彻夜室:
谁碰她,诛九族!
剩余刺客被他的悍勇与杀气所慑,互望一眼,竟不敢再上前,虚晃一招,迅捷退入夜色中。
屋内霎时死寂,只余浓重血腥气弥漫。
裴琰紧绷的身躯微微晃动,拄着剑,喘息粗重。背上伤口狰狞,鲜血濡湿了雪白中衣。
苏晚从他怀中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惊魂未定,看着他染血的侧脸和紧蹙的眉头,方才那不顾一切的守护和那句诛九族的怒吼,仍在耳畔轰鸣。
她颤抖着手,想去碰触他的伤口,声音破碎:你……你的伤……
裴琰猛地转头看她,眼中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后怕、震怒、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
苏晚!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声,带着劫后余生的厉色,谁让你冲过来的!你不要命了!
05
裴琰背上那一刀,深可见骨。
苏晚撕下寝衣下摆,抖着手替他按压止血。金疮药粉撒上去,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洇透。她咬着唇,强忍泪意,手下不敢停歇。方才他护着她、厉声呵斥刺客的模样,烙铁般烫在她心口。
裴琰伏在榻上,额际沁出细密冷汗,唇色泛白,却一声未吭。只在苏晚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肌肤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只是皮肉伤,无碍。他声音沙哑,打破沉寂,试图宽慰,语气却仍是硬的。
苏晚不语,只是更用力地抿紧唇,将布条一圈圈缠紧。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猜忌,而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
包扎完毕,她欲起身去打水,手腕却被他猛地攥住。
他掌心滚烫,带着薄茧,力度惊人。
别走。他侧过头,目光沉沉锁住她,眼底翻涌着后怕与一种近乎固执的确认,那些人……可能还在附近。
苏晚跌坐回榻边,手腕被他攥着,皮肤相贴处,一片灼热。她垂眸,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侧脸,心乱如麻。恨他之前的疑心冷语,却又忘不了他以身相护的决绝。
为什么她声音微不可闻,带着哭腔,为什么那样疑我,又为何……要救我
裴琰沉默良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腕间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多了几分复杂的疲色与释然。
玉玺之事,干系太大。他声音低哑,我不得不做最坏的设想。但……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但你扑过来那一刻,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若知情,绝不会用命来护一个查案的官员。他看向她,目光深处冰层消融,露出一丝近乎温柔的歉意,是我……狭隘了。
一句狭隘,像钥匙,瞬间打开了苏晚心中所有委屈的闸门。泪水无声滚落,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指尖一颤。
他松开她的手腕,指节蜷缩,终是轻轻叹出一口气:莫哭。
气氛微妙而粘稠。伤口处理时的亲密,生死关头的维护,此刻笨拙的道歉与安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紧紧缠绕。
翌日,裴琰不顾伤势,持大理寺令牌,调来临安府兵,将苏府围得水泄不通。
苏茂才被从妾室房中拖出,衣衫不整,面如死灰。当看到裴琰亮出的账本碎片(从密室另寻获)及那方前朝玉玺时,他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干,瘫软在地。
公堂之上,裴琰神色冷厉,条分缕析,将苏茂才如何勾结转运使贪墨军饷、如何被前朝遗孽利用私藏玉玺、又如何杀人灭口的罪行一一揭露。铁证如山,苏茂才无从抵赖,只是癫狂大笑。
成王败寇!老夫认了!只恨……只恨计划未成!他猛地瞪向站在堂下、面色苍白的苏晚,眼中充满恶毒的怨恨,还有你这孽女!引狼入室!苏家百年基业毁于你手!你以为你就能干净你身上流着苏家的血!你也……
堵上他的嘴!裴琰厉声打断,眼神冰寒刺骨。
差役迅速上前。苏茂才的咒骂变为呜咽,被拖拽下去。他最后那未尽之语,却像毒刺,扎入苏晚心中。
案破了。苏家倒了。
苏晚站在喧嚣散去的公堂外,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父亲最后那怨毒的眼神和未尽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她赢了自由,却仿佛一无所有。
裴琰处理完公务,走到她身边。他已换回那身玄色官服,身姿笔挺,只是脸色因失血略显苍白。
案件已了。你……日后有何打算他问,声音较平日缓和许多。
苏晚茫然抬眼,看向这座囚禁她多年、如今又顷刻倾覆的府邸,眼中空茫一片。
打算她轻轻重复,声音飘忽如絮,天下之大,似乎……并无我容身之处。
她转眸看他,眼底带着一丝脆弱的希冀与更深的彷徨:裴大人,我该去往何处
风声掠过檐角,吹动她素白的衣袂,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裴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喉结微动,那句已在唇边的跟我回京,却一时未能出口。他知她心绪激荡,并非提及此事的最好时机。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开她被风吹到额前的一缕碎发,动作生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
先好好歇息,他低声道,一切,明日再议。
06
京城的旨意来得很快。
嘉奖裴琰办案得力,擢升大理寺卿,赏金帛若干。至于苏晚,念其协助查案,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轻飘飘一句话,便抹去了她与苏家的所有干系。也好,从此两清。
裴琰受封却拒了赏赐,只向陛下求了一道恩旨。无人知内容为何,只知他出宫时,神色疏淡,看不出喜怒。
他径直回了临安驿馆。苏晚暂居于此,连日来沉默寡言,常对窗独坐,如同一株失水的兰。
他推门而入,携一身风尘与清冽寒气。
她回首,眼波静寂,带着一丝认命般的疲惫:裴大人是来道别的么
他行至她面前,玄色官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毅,目光却灼灼,似有暗火燃烧。他未曾答话,只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缓缓展开。
苏氏女晚,性行温良,柔明婉顺……特赐婚于大理寺卿裴琰为妻,钦此。
圣旨上的字,一个个撞入苏晚眼中,她惊得蓦然起身,撞翻了手边茶盏,碎裂声刺耳。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唇瓣微颤:你……你求了赐婚为何
为何裴琰重复,眸色深沉如夜,向前一步,迫近她,绣球是你抛的,堂是你我拜的,夫妻之名早定。如今,不过求一个实。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苏晚,我裴琰此生,从未将婚姻视为儿戏。当日接下绣球,便已认定了你。
他目光扫过她苍白的面颊,语气缓了三分,却更显郑重:跟我回京。裴府虽无苏家豪富,却必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我身边,正妻之位,只予你一人。
没有甜言蜜语,字字句句皆是最实在的承诺与安排。这是他表达情意的方式,冷硬,却重逾千斤。
苏晚怔怔望着他,心中冰封的角落似被这笨拙而滚烫的诚意悄然击碎。泪意毫无预兆地涌上,模糊了视线。经历家族倾覆、世人冷眼,此刻竟有一人,愿以正妻之位,许她一个未来。
她该知足的。
可父亲癫狂的诅咒、那方冰冷的玉玺、还有她深藏多年的秘密,如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
她垂下眼帘,长睫沾泪,似雨中蝶翅,轻颤良久。终是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
大婚隆重而简约。新帝宠臣娶亲,对象还是那桩轰动临安的绣球乞丐案的女主角,自是引得京城瞩目。洞房花烛,红帐软卧,合卺酒酣。
裴琰褪去官服冷硬,只着大红中衣,烛光柔化了他冷峻的轮廓。他执起苏晚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微薄的茧,目光落在她嫣红唇瓣上,喉结微动。
晚晚,他唤得低沉,带着一丝罕见的、试探的温柔,当日绣楼之上,你将绣球抛向我时……他顿了顿,似在回味,可是……有几分真心
是了,他终究是在意的。在意那起始,是否全然是算计与利用。他想在她眼中,寻得一丝最初的心动。
苏晚抬眸,眼底水光潋滟,映着跳跃的烛火。她看着他,忽然嫣然一笑,那笑容褪去了所有柔弱彷徨,竟透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明丽与……狡黠。
她没有回答,只轻轻抽出手,探入枕下贴身之处,摸出一物。
不是女儿家惯藏的胭脂匕首。
那是一枚半环玉佩。玉质古拙温润,边缘纹路奇异。
在裴琰微怔的目光中,她将那半环玉佩,轻轻按在了妆台上——那方她一直收着、未曾上缴的前朝玉玺之上。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严丝合缝,完美契合。玉佩补全了玉玺侧壁一处不起眼的蟠螭凹缺,成了一枚完整的、毋庸置疑的前朝信物!
裴琰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脸上是新婚的柔情尽数冻结,只剩下震惊与难以置信!
苏晚迎着他骇然的目光,笑容依旧,却染上几分苍凉与洞悉世事的锋芒。她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却如惊雷炸响在他耳畔:
裴琰,她唤他名字,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等甚至……微妙的主导,你当真以为,那日城墙之上,我选你,只是一场意外
红烛高烧,映着新娘绝美却冷静的面容,和她手中那枚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玉佩。
原来,那看似荒唐的一抛,是她精密计算后,为自己择定的最优生路。是引他入局的饵,亦是通向最终谜底的钥匙。
她从来,都不是等待被拯救的羔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