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扎进皮肤。
液体在血管里爬。
很凉。
比外面十二月的风还凉。
我知道那是什么。镇定剂。或者说,让他们安心的闭嘴水。
冷然,放松点。张医生的声音隔着门上的观察窗,闷闷的,像裹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很快就好了。睡一觉,对你有好处。
好处我扯了扯嘴角,没力气笑出声。被强行按在冰冷的约束椅上,手腕脚踝勒得生疼,反抗是徒劳的。我能做的,只是努力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灯。灯光刺得眼睛发酸,模糊成一片晃眼的光斑。不能闭眼。闭眼就真的完了。
他们说我疯了。
重度抑郁,伴有严重妄想和攻击倾向。病历上白纸黑字,还有三个权威医生的签名。其中一个,是我丈夫的亲舅舅。
多完美的闭环。
意识开始像劣质信号一样断断续续。灯光的光晕扭曲着,张医生的脸在观察窗外晃动,表情平静得像在处理一袋垃圾。最后一点清醒的念头是:秦哲,你真够狠的。为了那个狐狸精,为了我爸妈留给我的公司股份,把自己老婆送进这种地方。
黑暗彻底吞没了我。
再醒来,是被一阵尖锐的哭嚎惊醒的。
放开我!我没病!是他们要害我!药里有毒!有毒啊——!
女人的嘶喊穿透铁门,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凄厉绝望。很快,声音被强行掐断,只剩下沉闷的拖拽声和医护人员低低的呵斥。
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没动。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狭小的单人间,除了床和一张固定在地上的小桌子,别无他物。窗户是封死的,只留了透气的高窗,焊着比手指还粗的铁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灰尘、还有隐约排泄物气味的怪味。
这就是我的新家。青山精神疗养中心。名字挺诗意,地方却像个精致的牢笼。
手腕和脚踝上被约束带勒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我慢慢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脑子里很乱,像塞了一团浸湿的棉絮。秦哲最后看我的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然然,你需要治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别怕,我会经常来看你。
看个屁。
我知道他巴不得我永远出不去。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管一切。还有那个叫林薇的女人,他的秘书,挺着个微微隆起的小肚子,在我被带走时躲在秦哲身后,嘴角压不住的得意。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口翻涌,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但很快,一股更深的寒意覆盖上来。愤怒没用。在这里,愤怒只会让他们给我扎更多的针,关更久的禁闭。
我得活下去。清醒地活下去。
门上的小窗被拉开,露出一双眼睛。是负责这层的护工,王姐。四十多岁,身材壮实,脸总是板着。
醒了感觉怎么样她公事公办地问,没什么温度。
渴。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一个塑料水杯塞了进来。我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是温的,带着一股铁锈味儿。
中午按时吃药。王姐丢下一句,小窗啪地关上了。
药。又是药。
我靠在墙上,慢慢梳理着混乱的思绪。被送来前那一周的记忆碎片式地闪现。秦哲开始频繁地在我喝的水里、汤里加维生素,味道怪怪的。我稍有质疑,他就叹气,说我疑神疑鬼,病情加重了。家里莫名其妙丢失我的首饰和重要文件。我质问,他就一脸受伤,说我想象力太丰富,甚至暗示我有偷窃癖。最后一次激烈争吵,我气疯了砸了个花瓶,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背。他当时那个眼神……不是愤怒,是得逞。
然后,他舅舅,那位德高望重的秦副院长就适时地出现了。带着两个我不认识的专家,在家对我进行了一番评估。我所有的辩解、所有对秦哲和林薇的指控,在他们听来,都是被害妄想和情绪失控的佐证。
完美的构陷。
在这里,我就是个病人。一个被贴上严重精神病标签的病人。我说的话,没人会信。我的反抗,只会被当作症状加重。
硬碰硬,死路一条。
我必须找到别的路。
日子变成了灰白色的循环。
起床,吃药,放风,吃饭,吃药,睡觉。
放风的地方是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小院子。水泥地,光秃秃的,只有角落里有几株半死不活的冬青。病人们像游魂一样在里面踱步,或者呆呆地坐着晒太阳。有喃喃自语的,有突然大哭大笑的,也有沉默得像块石头的。
我尽量缩在角落,降低存在感。观察。
观察护工们的交接班规律,观察那几个管床医生的查房习惯。观察哪些病人是真正病重的,哪些可能跟我一样,带着问号被关进来的。
我发现了一个人。住在走廊尽头那间更大病房的老太太。别人都叫她陈教授。她很少出来放风,偶尔被护工推着轮椅在走廊里转转。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不像其他病人那样浑浊或狂乱,反而有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但大多数时候,她沉默着,像尊雕像。
王姐有一次嘟囔过一句:唉,陈教授可惜了,以前可是市医院精神科的顶梁柱,研究了一辈子这个,到头来自己……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意思我懂了。一个顶尖的精神科专家,晚年住进了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真他妈讽刺。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机会渺茫。但像溺水的人,哪怕一根稻草也想抓住。
我开始留意靠近陈教授病房的机会。她的门通常紧闭,只有送饭和护工进去打扫卫生时会短暂打开。
那天中午,送餐的护工推着餐车停在陈教授门口。门开了,里面似乎有点小状况,护工进去处理。餐车就停在门外。
我的病房离得不远。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机会只有几秒。
我装作活动手脚,慢慢踱过去。目光快速扫过餐车上的托盘。陈教授的午餐旁边,放着一小杯清水,还有一小板白色的药片。
就在护工背对着门口,弯腰收拾地上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动了。身体微微一侧,手指快得像一道影子,从那小杯清水里蘸了一下,然后迅速缩回。指尖带着一点点湿润。接着,我像是被什么吸引,看向走廊另一头,自然地走开了。
几秒钟后,护工端着托盘进了屋,关上了门。
我回到自己病房,背靠着门,摊开手掌。指尖那一点点水迹几乎快干了。我伸出舌头,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指尖。
没有味道。就是普通的水。
但陈教授的药片,是单独放的,不是混在饭菜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能还有一定的自主权或者,她的状况特殊
这个小小的试探,像黑暗里擦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微弱,但让我看到了一点点方向。
药,是我最大的敌人。
每天早中晚,王姐或者另一个护工,会准时出现在门口,端着那个装着五颜六色药片的塑料小杯,还有一杯水。看着我吃下去。
冷然,张嘴。命令式的口吻。
我必须吃。不吃,轻则被呵斥,重则会被几个人按住强行灌下去,或者直接再来一针。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
但我不能真吃。
最开始几天,我硬着头皮吞下去。那些药片滑进喉咙,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恶心和思维迟滞。我感觉自己真的快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不行,绝对不行。
我开始尝试藏药。第一次,趁王姐不注意,把药片压在舌头底下,喝水假装吞咽,然后趁她转身时吐出来攥在手心。但风险太大,王姐有时会盯着我的喉咙看。
后来,我学着在放风时,把药藏在袖口褶皱里,或者假装蹲下系鞋带,飞快地塞进鞋帮内侧。但有一次差点被发现,吓得我后背全是冷汗。
必须找个稳妥的地方。一个他们绝不会检查的地方。
我想到了卫生间。病房里那个小小的、没有监控的独立卫生间。每次吃完药,王姐会看着我回到病房,但不一定每次都盯着我进卫生间。
我开始练习。吃完药(假装),立刻表现出很急的样子冲向卫生间。关上门,立刻把藏在舌头下或指缝的药吐出来。冲水马桶的声音是最好的掩护。然后,怎么办不能冲走。冲走药量对不上,会被发现。
目光落在马桶水箱盖子后面那个狭窄的缝隙里。上面落满了灰。我忍着恶心,用手指把湿漉漉的药片用力按进那层厚厚的灰尘里,让它们粘住,藏在缝隙深处。再用一点纸擦掉痕迹。
这个方法很恶心,但相对安全。只是那些药片被灰尘包裹着,每次要服用时再抠出来,心理和生理都是巨大的折磨。我不得不做。这是我保持清醒的唯一办法。
日子在压抑和提心吊胆中缓慢爬行。大概过了半个月,或者更久时间在这里是模糊的。
秦哲终于来了。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手工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提着个果篮,站在病房门口。隔着那道坚固的铁门,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疲惫。
然然。他声音低沉,充满了深情,你瘦了。
我坐在床边,没动,也没看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怕一抬头,眼里的恨意会喷出来烧死他。
这里环境是差了点,但张医生说你情况稳定多了,这是好事。他自顾自地说着,公司的事你别操心,有我。你安心养病,等病好了,我们就回家。
回家我猛地抬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回哪个家你和林薇的家吗
秦哲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但立刻换上更深的忧虑和无奈:然然,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林薇只是我的秘书,她怀孕了,需要照顾,我多关心她一点很正常。你怎么能……唉,医生说得对,你这被害妄想还是……
我爸妈留给我的股份转让书,你签好了吗我打断他,单刀直入,声音冷得像冰。
秦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沉痛地说:然然,你现在精神状态不稳定,不能处理这些重要事务。我是你丈夫,法律上我有权替你……
秦哲,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没疯。你心里清楚。
他脸上的伪装有了一丝裂缝。他往前走了一步,靠近铁门,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胁:冷然,这里是精神病院。你说的话,没人会信。你闹得越凶,他们只会给你用更重的药,关你更久。想想清楚,乖乖配合治疗,也许……过个一两年,医生觉得你稳定了,我还能接你出去,给你找个安静地方养老。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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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停住,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你就烂在这里吧。
他放下果篮,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只被踩在泥里的蚂蚁。然后转身,皮鞋踩在走廊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远去的咔哒声。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切割。
烂在这里休想。
秦哲的威胁像一盆冰水,把我心里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浇灭了。指望他良心发现放我出去做梦。他来看我,无非是确认我是否被药物彻底摧毁,顺便施加压力,逼我屈服。
果篮我连碰都没碰。谁知道里面会不会又加了什么料。在这里,任何来自外界的善意都可能裹着毒药。
他低估了我。
他以为药物和囚禁能摧毁我的意志。他不知道,恨意,是比任何药物都更强大的燃料。这股恨意支撑着我,在每一次藏起药片时,在每一次忍受着头晕恶心装疯卖傻时,在每一次夜深人静对着铁窗绝望时,都没有放弃。
陈教授,成了我唯一的希望之光。虽然这光微弱得可怜。
我更加小心地观察她。她的饭菜是特制的,更精细清淡。她的药量似乎比我们少很多,而且护工对她的态度也带着一种隐晦的敬畏。
有一天放风,难得天气好,护工把陈教授推到了院子里晒太阳。她闭着眼,靠在轮椅上,阳光照着她布满皱纹却依旧显得睿智的脸。
我假装晒太阳,慢慢挪动脚步,停在了离她轮椅不远的地方。几个真正有狂躁症的病人在远处吵闹,吸引了护工的注意力。
机会稍纵即逝。
我蹲下身,假装系鞋带,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声,飞快地说了一句:陈教授,硝苯地平缓释片和氯硝西泮联用,需要注意什么
声音很轻,语速极快。说完,我立刻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开几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
陈教授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她没有睁眼。没有任何动作。
但我看到了!
那一下微不可察的颤动!那不是无意识的抽搐!那是一个清醒的、专业的神经反射!她在听到专业药物名称和配伍问题时,本能地产生了反应!
她没疯!至少,没有完全疯掉!
巨大的狂喜和希望瞬间淹没了恐惧。我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才没让眼泪当场涌出来。有用!这个办法有用!
这之后,我像着了魔。只要找到一丝靠近陈教授的机会,哪怕只有几秒钟,我就会飞快地抛出几句看似无意义,实则充满专业陷阱的话。
DSM-5里,人格解体障碍的诊断标准第一条是什么
边缘型人格障碍的DBT疗法核心模块有几个
您觉得,电休克治疗对老年抑郁患者的远期认知影响有多大
有时是疑问句,有时只是陈述某个专业名词或研究名称。每次说完,我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逃开,不敢看她的反应。
大多数时候,她毫无反应,像一尊真正的石雕。偶尔,会有极其细微的变化——眼睫的颤动,手指关节微小的屈伸,嘴角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肌肉牵动。这些信号微弱得几乎是我的臆想,却成了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全部力量。
我开始改变策略。不再只是抛出问题,而是加入一些诊断。
三床那个总说看见小人的,像不像颞叶癫痫引发的复杂视幻觉
七床攻击性强,但眼神涣散反应迟钝,会不会是器质性脑病伴随的精神症状
张医生查房时习惯先看瞳孔再问话,是在评估意识状态
我像一个最勤奋的学生,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病例细节,用最精炼的专业语言,在靠近她时汇报出去。我把这当成一种投名状,一种证明自己清醒且具备专业素养的方式。
藏药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卫生间水箱盖后的灰尘成了我的秘密药库。吐掉大部分药物,只保留最小剂量的抗焦虑药(以防出现明显的戒断反应被察觉),让我的头脑一天比一天清晰。那些曾经被药物压制的记忆碎片,也渐渐拼凑得更完整。
秦哲和林薇的蛛丝马迹,秦哲舅舅(秦副院长)在这家医院的影响力……我开始有意识地利用放风时间,偷偷观察医护办公室虚掩的门内,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只看不碰),偷听护士站偶尔的闲聊。
我像个幽灵,无声无息地在这座白色监狱里收集着武器。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雷声轰鸣。病房里的灯管接触不良,滋滋地响着,光线忽明忽暗。这种天气,更容易诱发一些病人的躁狂。走廊里比平时更吵,充斥着哭喊、尖叫和护工急促的脚步声。
混乱,往往是机会的温床。
大概晚上九点多,我听到陈教授病房那边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有东西打翻的声音,护工惊慌的呼喊,还有张医生急匆匆跑过去的脚步声。似乎陈教授出了什么状况。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机会还是真的出了意外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走廊里稍微安静了一些。张医生和两个护工从陈教授房间出来,边走边低声快速交谈。
……血压突然下来了,心律也不齐……
……通知秦副院长了吗陈教授身份特殊……
……先稳住,用了药,观察一下……
……今晚值班的盯紧点……
他们的脚步声朝着医护办公室方向去了。
机会!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轻手轻脚地拧开自己病房的门——这里的门锁晚上是护士从外面反锁的,但白天为了方便进出,里面有个简易的旋钮可以开。我早就摸清了规律,只要不发出大的声响,轻轻拧开一条缝观察外面,一般不会被发现。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尽头陈教授病房的门,大概是刚才忙乱,竟然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雷声掩盖了我开门的声音。我像一道影子,贴着冰冷的墙壁,快速而无声地移动到陈教授的病房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比我的大很多,更像一个简单的单间公寓。此刻一片狼藉。水杯打翻在地毯上,药片撒得到处都是。陈教授半靠在床上,脸色苍白,闭着眼,呼吸有些急促,手腕上还连着监护仪的线。一个护工趴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似乎睡着了也许是太累,也许是……被陈教授刚才的状况折腾得筋疲力尽。
我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床边。
陈教授。我用气声呼唤。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了往日的浑浊,锐利得像鹰!直直地看向我,带着审视和一丝……了然。
她果然清醒着!
我激动得差点失声,强压下去,用最快的速度、最简洁的语言,把我知道的一切倾倒出来。我的名字,我为什么被送进来,秦哲的阴谋,林薇的存在,秦副院长如何利用职权构陷我,以及我这些天观察到的关于这家医院管理上的漏洞和一些病人可能的误诊……
我需要证据!证明我没疯的证据!证明他们构陷的证据!我声音压抑得发抖,他们控制了我的病例和所有评估报告!求您帮我!
陈教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我说完,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连监护仪的手,指了指床头柜的抽屉。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床头柜是锁着的。
她看着我,眼神示意。
我明白了。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枕头底下摸索。果然,摸到一把小小的、冰凉的黄铜钥匙!
心脏狂跳。我颤抖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叠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还有一些零散的文件。
第三本……蓝色封皮……陈教授的声音极其微弱沙哑,但清晰。
我飞快地抽出那本厚厚的蓝色硬壳笔记本。翻开。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日记!是极其专业、极其详尽的病例观察笔记!记录着她在这家医院住院期间,暗中观察到的每一个病人的真实症状、用药反应、医护人员的处置方式……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被治疗过程!其中,赫然就有关于我的记录!
日期正是我被送进来没多久的时候。
患者冷然,女,28岁。入院诊断:重度抑郁伴精神运动性激越及被害妄想。观察:眼神清晰,定向力完整,情绪反应(愤怒、恐惧)与‘妄想’内容高度相关,逻辑链条清晰。对镇静药物反应异常敏感(疑似藏药)。初步判断:高度疑似非自愿入院,存在严重医疗伦理及法律问题。需进一步观察……
下面还有更多详尽的细节!包括我偷偷藏药的小动作(她竟然都看在眼里!),我观察环境的举动,甚至模仿其他病人症状以降低医护警惕的行为……她都看在眼里,并做了冷静的分析和标注!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不是委屈,是绝处逢生的狂喜和一种被看见的巨大震撼。
她早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后面……陈教授喘了口气,示意我往后翻。
我颤抖着翻到笔记本后面部分。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夹着几张照片的复印件。虽然有些模糊,但能清楚地辨认出是秦哲和林薇!背景是本市一家高档私立妇产医院!时间就在我被送进这里的前一周!林薇穿着病号服,腹部隆起,秦哲搂着她的肩膀,两人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笑容。还有一张,是秦哲签字的什么文件,虽然关键部分打了马赛克,但标题隐约可见授权委托字样!
这简直是铁证!
您……您怎么……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陈教授极其微弱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冷笑:秦……广林(秦副院长的名字)……以为……把我关在这里……堵住我的嘴……就……万事大吉……她喘了几口气,眼神像淬了火的冰,他忘了……我当了一辈子……医生……人……会病……会老……但眼睛……没瞎……心……没瞎……拿笔的力气……还有……
一股巨大的敬意和感激涌上心头。这位老人,在自身难保的囚笼里,依然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记录真相,对抗黑暗!
拿……走……陈教授看着我,眼神带着托付,小心……别……相信……任何人……出去……找……李……明涛……市卫计委……他……是我……学生……
李明涛!市卫生计生委的领导!我在电视新闻里见过这个名字!
还有……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病房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旧书架,最上面……那本……《精神病学原理》……书脊……
我立刻跑过去,踮起脚拿下那本厚厚的、落满灰尘的硬壳书。用力掰开书脊。
里面竟然是空的!藏着一个薄薄的U盘!
录音……备份……陈教授闭上眼睛,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快……走……
我紧紧攥着笔记本和U盘,感觉它们重若千斤。这是自由!这是复仇的利刃!
谢谢您!陈教授!我发誓,一定让真相大白!我哽咽着,对着这位可敬的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刚把笔记本和U盘塞进衣服里最隐蔽的内袋(幸好这里的病号服比较宽大),外面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王姐,你确定锁好门了我刚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
锁了啊……我去看看陈教授怎么样了……
脚步声朝这边来了!
冷汗瞬间湿透后背。我飞快地将那本《精神病学原理》塞回书架原处,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无法处理,只能祈求他们以为是刚才混乱留下的。然后,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扑向门口。
门被推开的前一秒,我险之又险地闪身出去,反手带上了门(没完全关死,保持刚才虚掩的状态),然后贴着墙壁以最快的速度溜回自己病房门口,轻轻拧开门闪身进去,再反锁。
动作一气呵成,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刚把门关好,就听到隔壁陈教授房门被完全推开,护工和王姐说话的声音。
咦这门怎么没锁死刚才太乱了……
陈教授好像睡着了没事就好……
我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浑身都在抖。成功了!
证据到手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揣着两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每一次护工来送药查房,我都感觉她们的目光像X光,要穿透我的衣服看到里面的东西。我强迫自己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正常,甚至更温顺,努力降低存在感。
如何把证据送出去,成了最大的难题。
这里与世隔绝。探视需要秦哲同意(他根本不会来)。信件电话全部被监控。连放风都出不了那个小铁丝网院子。
我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笔记本和U盘藏在我的床板缝隙深处(我偷偷用藏起的药片边缘磨松了一小块木板),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万一被突击检查……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转机意外地降临了。
医院要搞一个什么春季卫生大检查。据说上级部门可能会临时抽查。为了应付检查,平时像监狱一样的疗养中心,难得地开始搞起了形象工程。走廊刷白了,院子里的杂草被清理了,甚至组织病人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活,摆出来显得生机勃勃。
更重要的是,后勤要清理掉一批无主的废旧物品!包括一些堆积在库房里的、病人入院时被收走的个人物品(被认为没有价值或危险性的),以及一些替换下来的旧被褥、病号服等。
我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即将被运走的旧衣物回收箱!机会!
放风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个大号的蓝色塑料回收箱就放在院子角落,等着被清运车拉走。几个护工在聊天,看守没那么严密。
行动!
我假装散步,慢慢靠近回收箱。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是我入院时被收走的一支旧钢笔,笔帽已经坏了,但笔身还算完整。前几天帮忙打扫卫生时,我偷偷从杂物堆里捡回来的。
趁着一个护工转身去呵斥另一个病人的瞬间。我迅速把那个蓝色笔记本和U盘,用一件我从垃圾桶里找到的、相对干净的旧病号服(事先准备好的)紧紧裹住。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钢笔那坏掉的笔帽用力掰开,露出里面一个很小的空隙。
我把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用铅笔写的极小的纸条塞了进去。纸条上只有三个字:冷然、李明涛、救命。还有一个画得非常潦草的小箭头,指向包裹的位置。
然后,我把这支塞了纸条的破钢笔,插在了那卷旧病号服最显眼的一个扣眼上!确保如果有人翻动,第一眼就能看到这支奇怪的、插在衣服上的笔!
做完这一切,我把整个包裹,用最快的速度塞进了回收箱最深处,上面胡乱盖了几件其他破旧衣物。
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我若无其事地走开,手心全是汗。
赌!只能赌!赌清理垃圾的人会发现那支奇怪的笔,赌他们会好奇地打开看看,赌他们能看到纸条,赌他们哪怕有一丝善念,会按纸条上的名字去打听一下,或者……直接把它当作可疑物品上交!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把信息送出这座高墙的办法。像漂流瓶,投入未知的大海。
剩下的,只有煎熬的等待。
时间变得异常缓慢。每一天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我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个回收箱的命运,不去想包裹会不会被直接当垃圾处理掉,不去想那支破笔会不会被忽视。
我强迫自己保持稳定。按时(假装)吃药,安静放风,对医护言听计从。但内心的风暴从未停止。我一遍遍回忆着U盘里的录音内容(陈教授告诉过我备份里关键部分),那里面不仅有秦哲和他舅舅在病房外低声谈论如何处理我的对话(大概是陈教授用某种方式录下的),甚至还有秦哲和林薇在某个场合得意忘形时说的话!
放心,精神病院的诊断就是铁证,她这辈子别想翻身了!
等孩子生下来,股份一过户,我们就……
舅舅那边打点好了,冷然在里面‘待遇’绝对‘特殊照顾’……
这些冰冷恶毒的话语,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毒药和解药。
我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受伤野兽,舔舐着伤口,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大概过了……十天或者半个月
一个普通的下午。天气有点闷热。我正坐在院子里那个唯一有点阴凉的角落,看着地上爬过的蚂蚁发呆。装傻是门技术活。
突然,疗养中心的大门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病人发病的那种吵闹,而是……一种带着紧张和压迫感的肃静。
几个穿着深色行政夹克、表情严肃的人,在院长的陪同下(院长脸色煞白),快步走进了主楼。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穿制服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缩!来了!一定是!这个阵仗!
我低下头,掩饰住剧烈的心跳。手指死死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最后一丝冷静。不能慌。绝对不能在这时候露出破绽。
没过多久,我就看到张医生被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人叫走了。他脸上的从容不见了,只剩下惊惶和强装的镇定。王姐和其他几个护工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表情惶惑不安。
整个疗养中心的气氛都变了。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恐慌的涟漪在医护人员之间无声地扩散。
那天晚上,我没有被叫去吃药。走廊里异常安静。直到深夜,我才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口。
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王姐,也不是张医生。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穿着制服、肩章显示级别不低的警察。他们身后,站着神情复杂的院长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看起来像领导的医生。
冷然女士中年男人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亮了一下证件,市卫生计生委调查组,李明涛。
我看着他,又看向他旁边那位警察。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眼眶瞬间就热了。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隐忍……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但我死死咬住了嘴唇。没哭。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明涛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深深的痛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冷然女士,我们收到实名举报和相关证据,对青山疗养中心及秦广林副院长涉嫌严重违法违规、侵害患者权益、伪造医学文书等行为进行立案调查。现已初步查明,你被强制收治入院一案,存在重大程序违法和医学诊断造假嫌疑。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你丈夫秦哲,涉嫌为侵占财产,伙同其舅舅秦广林等人,对你进行非法拘禁和人身侵害。相关涉案人员已被控制。
现在,李明涛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代表组织,正式通知你:你自由了。请跟我们走,配合后续调查,并接受全面、公正的医学和精神评估。
自由了。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中炸开。震得我浑身发麻,耳朵嗡嗡作响。我扶着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
自由了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铁门。门开了。外面不再是那条绝望的走廊,是……未知的,但属于外面的世界的光。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我没病。我一直都清醒着。
李明涛郑重地点点头:我们相信。新的独立专家组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论。
我在那位女警温和而有力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囚禁了我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病房。走过那条走过无数遍、浸透着绝望气息的走廊。路过陈教授的病房时,门开着,我看到她靠在床上,目光平静地望过来,对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脚步顿住,对着她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走出主楼大门。初夏夜晚的风,带着自由的气息,温柔地拂过脸颊。外面停着几辆车。路灯的光芒有些刺眼,但我贪婪地仰起头,让那光芒照进眼底。
结束了。
噩梦结束了。
后续的事情,快得像按了加速键。
由市里组织的、与青山医院毫无瓜葛的顶尖精神科专家组,对我进行了全面评估。过程严谨而漫长。最终结论清晰明确:冷然精神状态完全正常。既往被诊断的重度抑郁伴精神运动性激越及被害妄想等,均属错误诊断。青山医院提供的所有病历及评估报告,被证实存在系统性伪造。
铁证如山。
秦哲、秦广林(副院长)、张医生,以及参与构陷的几个关键人物,被依法批捕。等待他们的是法律的严惩。秦哲试图转移和侵占的财产,被悉数冻结追回。林薇挺着大肚子,试图以不知情脱罪,但在确凿的证据链面前,她的狡辩苍白无力。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了这场肮脏交易最讽刺的注脚。
我没有再见过秦哲。也不想见。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或者说,是重建。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公司,财产,尊严。
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我成了被精神病受害者成功翻案的典型。有人同情,有人愤怒,也有人质疑。我拒绝了所有采访。我只想安静地疗伤,找回被偷走的那段人生。
陈教授被妥善转入了市里最好的康复医院,接受精心的治疗和照料。我几乎每周都去看她。她身体还很虚弱,但精神很好。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会露出笑意。
丫头……做得……好……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含糊地说。
是您救了我。我轻声说,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喂给她。
她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救人的……从来……都是……真相……和……不认命……
我握紧了她的手。
尘埃落定几个月后。
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下午。我坐在办公室里,处理着堆积的文件。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温暖明亮。桌上的咖啡散发着醇香。这种平静安宁的感觉,失而复得,格外珍贵。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号码。

冷然女士吗您好,我是李明涛。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依旧。
李主任,您好。我有些意外。
有个消息,想提前告知你一声。李明涛的语气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严肃,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
您说。
关于青山精神疗养中心的后续处理。秦广林等人的案子牵涉面广,暴露出整个机构存在严重的管理混乱、监管缺失和伦理失守问题。上级部门研究决定,对青山疗养中心进行彻底重组整顿。原有的管理层全部撤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新的管理团队,需要一位既有专业背景,又深刻了解该机构沉疴积弊、且能赢得患者和员工信任的人来掌舵。经过多方考察和慎重考虑,组织上……想征求你的意见。
我愣住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征求我的意见
是的。李明涛的声音清晰传来,我们正式邀请你,冷然女士,担任重组后的青山精神健康中心的首席医疗执行官(Chief
Medical
Officer)。
首席医生
这个称呼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复杂的涟漪。那个地方……那些冰冷的铁窗、刺鼻的气味、无处不在的监控、绝望的眼神……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那是我的噩梦之地。
去那里当首席医生
电话那头沉默着,似乎在给我时间消化。
阳光照在办公桌上,文件上的字迹清晰而规整。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充满了喧嚣和生机。这一切,是我拼死挣扎才夺回来的正常。
去还是不去
脑海里闪过陈教授那双锐利的、在黑暗中依然坚持记录真相的眼睛。闪过放风院子里那些呆滞或狂乱的面孔,那些可能和我一样,被贴上标签、无处申辩的灵魂。闪过张医生、王姐……还有更多面目模糊的医护人员,他们或许有麻木,有冷漠,但也有在体制下挣扎的无奈。
那里是深渊,也是曾经困住我的牢笼。但或许……也藏着改变的可能
恨意已经随着秦哲他们的入狱而沉淀。剩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那片白色高墙之内,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冷然还有多少被治疗掩盖的悲剧
首席医生……我低声重复了一遍,舌尖尝到一丝命运的辛辣与荒诞。
李明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郑重的询问:冷然女士,你愿意……回去吗
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窗外广阔的天空。
沉默了几秒钟。
我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然后,我对着手机,清晰地开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