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雾从山缝里悄悄爬出来,像一条灰白的蟒,把整座清岭缠得透不过气来。
木窗子被潮气浸得发胀,发黑透出一股腐朽的气味,许阿妹用胳膊用力一顶,吱呀一声,把清凉的山风放进屋。
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剩几颗将灭未灭的柴火,风一吹冒出点点火星,映着她稚嫩的小脸
,——父亲早年上山砍柴摔下山崖尸骨无存,母亲受不住打击在父亲走的第二年也追随而去,靠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
她踮脚取下房梁上吊着的竹篮,里头是一捆用旧红领巾扎好的钱,一块钱,五毛钱,纸币,硬币,那是她一点一点给别人帮工省吃俭用存下来的。
今天离中考还有一天,许阿妹得提前一天出发前往考场。
阿妹把准考证塞进贴身的衬衣口袋,又把剩下的半截铅笔别在耳后,拿着零零散散的钱出发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整座山岭像沉在墨里的千里江山图
可在她眼中这美好的画面却是无穷无尽的牢笼,只有她脚下这条被雨水冲出沟沟壑壑的羊肠小道,蜿蜒着延伸到山外亮一点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老师说过的话:
山外面的光,跟松明火把不一样,照久了不会烫手,也不会灭。她的眼中泛着点点亮光。
许阿妹把书包带往肩上提了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雾里,走在那通往外面的小道。
她不知道那束来自大山外的光什么时候来,但她想,自己总得先走到山口,才能被照到。
雾浓得像熬过了夜的米汤,两步外便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背影。
许阿妹把书包抱在胸前,里头那捆零碎的钱贴着心口,随着心跳哗啦轻响。
她数过,一共七十三块四毛——去县城的车票十五块,两晚最便宜的通铺二十块,剩下的买饭、买橡皮、买万一不够时的一支圆珠笔。
山道窄得只容下一人,昨夜暴雨留下的黄泥浆淹到脚踝。
第一缕天光从雾缝里漏下来,照见她干瘦的身体上:额头上有一块青紫——上周给王婶背猪崽,下坡时不小心摔的;右颊三条细疤——去年帮李婆婆劈柴,被弹起的柴火碎划的。
她才十五岁,却像一株被山风反复捶打长在石缝间的松柏,坚韧不拔,她早已学会把疼咽进根里,当做成长的养料。
走到鹰嘴崖时,雾忽的一下散开。对面山梁上,第一抹朝霞像被谁撕开的红纸,呼啦一下铺满天空。
阿妹怔住——这是她第一次悠闲的看完整的日出,没有屋顶、没有树梢、没有大人们走来走去的背影更没有干活时忙碌,只有红光,毫无阻挡地从天边倾泻下来,照耀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一红
,心中有了一丝委屈。
她忽然想起老师说的大山外面那不会烫手的光,鼻子一酸,却不敢停脚,迎着满天朝霞,向着盘山公路的公交站走去。
这里交通不便,要到县城只能赶早上出发的公交车,一天只有两趟。
盘山公路上,一辆褪色的蓝色小公交摇摇晃晃停住。
车门咣当一声,像老汉豁了牙的嘴。司机是个戴草帽的精瘦男人,瞅见她脚上的泥,皱了皱眉:丫头,别弄脏座套喽。
阿妹把鞋在门槛上蹭了又蹭,把泥块蹭掉,才踮脚上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挑箩筐的、抱鸡的、拎着蛇皮袋的,空气混着柴油、汗酸和鸡粪味,以及大家的闲谈声。
她缩在最后一排,把书包搁在腿上,双手护着,因为穷没钱修书包
,书包的拉链坏了。
车拐过第三个急弯时,书包被颠得滑下去,硬币哗啦散了一些出来。滚到了座位底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捡了起来递给她说小妹妹,别急。
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女人,三十来岁,白衬衫上沾着粉笔灰,笑得很温柔,轻轻的安抚她。
她弯腰帮她一枚枚捡起,放在书包里,又用橡皮筋重新把纸币扎紧。
谢谢老师。阿妹看着她下意识的喊。
女人笑了:我不是老师,我是县职专的辅导员,姓林。
你呢要干什么去呀
我,我……去考试。阿妹把准考证从口袋里掏出来,边角已经被汗浸得发软。
林老师看了一眼,忽然压低声音,轻轻的问:住宿找好了吗
阿妹摇了摇头。
正好
,我们学校安排考生住礼堂,通铺免费,还供热水。跟我走,别去那些黑旅馆了,学校里面安全。
阿妹攥紧洗的发旧的书包,心脏咚咚的跳——像在走夜路时突然有人递来一盏灯,她不敢接,又怕松手就再也看不见。
县城比阿妹想象中更要吵。
汽车喇叭、烧烤摊的吆喝、霓虹灯闪得人睁不开眼,到处是灯红酒绿和山村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她仰头,看见高楼缝隙间,一块方方正正的天,却找不到一颗星星。
林老师领着她穿过两条巷子,职专的礼堂在操场的尽头。
门口排起了长队,都是来考试的孩子,有父母陪着,拎着牛奶、水果,甚至折叠凳。
阿妹把书包抱得更紧——那里面只有一块硬得像石头的荞麦饼,和一包用旧报纸包的咸菜,这便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干粮。
夜里,大通铺的灯管嗡嗡作响。
女孩们叽叽喳喳的交换着零食、复习资料,阿妹侧身躺在最边缘,把书包压在枕头上。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有人在哭,细细碎碎,像山里的夜猫子。
她睁开眼,发现是隔壁床的女孩——城里的孩子,父母刚刚离婚,怕成绩不好被丢掉。
阿妹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被角,像小时候妈妈哄自己一样,安慰她:不怕,不怕,我们明天一起考给他们看。
中考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枇杷树被雨打得东倒西歪。
第一科语文,她写完作文最后一个字时,还剩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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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题目是《那一次,我看见了光》,她写了自己十五年来所有见过的光:
松明火把照亮的雨夜、王婶家灶膛里跳动的柴火、今天凌晨鹰嘴崖上的朝霞、林老师捡起钱时指尖的温度……最后一句,她写:
如果山里没有光,我就把自己点成一支火把,先照见自己的路,再回头把整座山都点亮。铃声响起,她交卷,手指因为握笔太紧而微微发抖。
考完最后一科,雨停了。
阿妹没跟任何人告别,悄悄地回到礼堂,
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把床铺叠得四四方方——像把借来的温暖原样奉还。
她去食堂花三块钱买了一碗素粉,蹲在操场的角落吃完,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回村的末班车是下午四点。
她上车前,去小卖部买了一支最便宜的圆珠笔,用剩下的钱换了一张县城地图
。
地图上,她的清岭只是指甲盖大的一小片绿,而绿色的外面,是更大的街道、河流、铁路,像一张突然展开的网,把她的心牢牢地抓住。
汽车的轰鸣回到清岭已是夜里。
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几声狗吠。
她没回自己的破木屋,而是顺着田埂走到最高的晒谷坪。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纤细修长像另一个自己,先一步踩进了未知。
她从书包掏出那支新圆珠笔,在地图背面认认真真的写下:
三年后,我要带着录取通知书,从这条小道走出去,再也不回头。
写完,她蹲下身,把地图折成小小一块,塞进书包的小夹层中——和那些零碎的钱、准考证、半截铅笔躺在一起。
远处,山脊线开始泛白。
许阿妹站起身,对着空荡荡的山谷高声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回声层层叠叠,像有无数个自己在回答:
回来了——回来了——她忽然明白,山外的光也许不会自己照进来,但她可以一步一步,走到光里去。
在半个月的等待过后,终于到了放榜那天。
清岭小学唯一的老师老梁踩着那双开了嘴的胶鞋,从山外带回一张张红纸。红纸被雨水打湿,边角卷翘,却像一面旗,啪地贴在斑驳的土墙上——许阿妹 全县第三名, 县一中实验班(免学杂费)。
整个村子轰动了,大家都有些错愕,知道这个女娃娃聪明,没想到这么聪明。
有人蹲在田埂上咂嘴:这女娃怕不是文曲星投错了胎。
也有人冷嗤:女娃飞得再高,也是别人家的,最后不还是要相夫教子嘛。
阿妹坐在自家塌了半边的土灶前,把那张红纸折成四四方方,放在了书包里和地图、半截铅笔躺在一起。
灶膛里残火微红,映着她干裂的唇角轻轻扬起——像一瓣被霜打了却不肯凋的野花。
可在飞之前,她得先还清最后一笔债。
父亲当年摔下山,赔偿金被族里扣下抵了赌债;母亲死后留下的半亩肥田,也被族长写进账本。
如今,她考出去了,族里却翻出了旧账:
女娃出息了,不能忘本。田得留下,再出两千块‘谢族钱’,否则除名。
除名,意味着她从此再也不算清岭人,连祖坟都进不去。
阿妹攥着那张红纸,在祠堂门口站了一炷香。
末了,她弯腰鞠了一躬,把录取通知书摊在族长面前,声音轻得像片落叶,却砸得满堂寂静——叔公,您把田收回,我认;钱,我三年内一分不少会给你。
但谁在拦我上学,我就去乡里告,再不行就去县里。
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抬起头,瘦小的身子在日光下像一柄刚开刃的刀。
那天夜里,她收拾出一个小包袱:两套换洗衣服、录取通知书、书包里的全部家当。
最后,她摸黑去了后山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头,插了三炷香,把半截铅笔插在坟头松土里。爹,我给你留支笔,你记得写我的名字。
到了开学那天,校门口停满了来送学生的小轿车。
阿妹背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包,从最后一班公交车上跳下来,鞋底开了一道口子,像咧开的笑。
她被分到实验班,同桌是个戴眼镜的城里女孩,叫林溪。
第一节晚自习,林溪递给她一块巧克力,仿佛是看出她心里的不安,安慰到:别紧张,以后就是战友啦。
阿妹把巧克力掰成两半,一半推回去,笑了笑:一人一半,走得远。
可真正的战斗却不是在课堂,而在深夜的食堂后厨——为了那两千块谢族钱,她每天下晚自习以后会去食堂帮忙洗碗,一小时五块。
周末去批发市场卸货,一袋水泥两毛。
寒假,她跟着林老师的爱人跑长途,替卡车司机们写路单、记账,一天二十。
她的手被洗洁精泡得发白,又被水泥袋磨出血口,却在日记本里写:疼是盐,腌着我,不让我烂。
高一寒假,阿妹没回清岭。
大年三十夜里,她在批发市场守仓库,外头鞭炮噼啪,不时有烟花飞到天上炸出绚丽的火花
,她裹着军大衣,借着路灯写竞赛卷。
忽然,一束车灯劈开黑暗。
林老师提着保温桶,从出租车跳下来——快来尝尝我妈包的饺子,茴香馅,还热乎呢,可香了!
热气扑了阿妹满脸,她咬开一个,烫得直跳脚,眼泪却滚进饺子汤里,咸得正好。
那天晚上,林老师塞给她一个信封,里头是一千块钱和一张纸条:
她努努嘴,开玩笑的说借你的,等你当了大老板,还得欠我个人情哩。阿妹没推辞收下了,她把钱压在枕头下,像压下一枚滚烫的印章。
高二的暑假,清岭爆发了山洪。
梁老师托人带了信:族长的儿子赌钱,拿公家的山货钱填了窟窿,被人追债,族里乱成一锅粥哩。
信末,老梁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阿妹,别怕。你的田,我给你守着,等你回来种太阳。
阿妹把信纸折成了小船,放进溪里,看它打了个旋,顺着水流被冲得不见了踪影。
那天晚上,她坐在宿舍楼顶,第一次主动给家里打电话——叔公,山洪冲垮的桥,我会出钱修。但桥修好那天,我要把母亲的坟迁走。从此清岭的祠堂里,再没我许阿妹的名字,但清岭的山路上,会留下我修的灯。
电话那头,族长点了支烟,沉默良久,只回了一个字:成。
高考前夜,阿妹在宿舍天台背诵政治提纲。
林溪递给她一罐啤酒,挑了挑眉:敢不敢放肆一次
阿妹笑了,仰头灌下,被哭得直皱眉,眼睛水汪汪的
,却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烧了起来。
我要考去燕京。她说。
去做什么
去做一盏灯。
高考成绩出来,全县最高分——许阿妹,被燕京大学录取。
通知书寄到时,她正在批发市场卸着最后一车西瓜,毛巾早已被汗水打湿,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烫金大字上,像给光镀了一层光。
开学前,阿妹回了一趟清岭。
新建的钢筋水泥桥上,她看见梁老师拄着竹竿,旁边是几个背着新书包的孩子。
桥头挂着她用打工钱买来的太阳能路灯——黄昏一到,像是给整座山系了条银晃晃的腰带。
她没进祠堂,只站在母亲坟前,放下一盒从北京带来的桂花糕。
风吹过,桂花香混着松涛,像母亲轻轻的柔柔的应了一声。
临走时,阿妹把书包留在桥头,里头是那半截铅笔、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旧红榜、以及一本全新的日记本。
扉页上写着——清岭的孩子,愿你走出大山,也愿大山因你而亮。
她转身离开,背包里装着沉沉的学费、沉沉的未来,却轻得像一阵风。
山口的雾又起了,却比四年前薄了许多。
阿妹抬头,看见自己当年用砖块在岩石上刻的字仍依稀可辨——我要把整座山点亮。
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独行。
她的背后,是新修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像有人提着光,沿着她当年的脚印,正向更远的山里走去。
燕京的九月,空气里带着干燥的桂花香。
许阿妹第一次坐地铁,被人群挤得双脚离地,却仍固执地昂着头,生怕错过站名。
到了出站口,望向外面,高楼的玻璃幕墙把阳光切成碎片,像是晶莹的水波,晃得她眯起眼——那光,确实不烫手,却像无数面镜子,把她洗得发白的球鞋、磨起毛边的牛仔裤、还有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的泥印,照得清清楚楚。
大学比县一中大十倍。
开学第一课,老师说:新闻人要先学会提问。
阿妹在笔记本第一页写下:
如果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差点被山吞掉,我该怎么替别人发声
为了挣生活费,她照旧去食堂收盘子、去快递公司分拣包裹、去给留学生做家教。
夜里十二点,她蹲在宿舍走廊背英语,嗓子发哑,隐约间听见同寝室友在电话里撒娇:妈,燕京的秋天好干,我想喝家里的桂花羹……
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委屈两个字,也可以写得这么柔软。
大一下学期,她选了纪录片课。
期末作业,她扛着从系里借来的旧摄像机,坐了二十小时硬座回到清岭。镜头里——
梁老师用竹竿当教鞭,枯瘦粗糙的大手捏着小小的粉笔头,在黑板上写拼音,粉笔灰落在他的白发上,像一场迟到的雪。
孩子们的声音传来阿,喔,鹅,
衣……,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大山的希望。
山洪冲垮的桥已经修好,太阳能路灯却坏了两盏,夜归的村民只能打手电。
族长老了,蹲在祠堂门口抽水烟,看见镜头,别过脸去,闷闷的说:女娃子,莫拍我。
她把片子剪成十二分钟,片名《山外还有山》。
公映那天,阶梯教室坐满了人。
灯暗下来,屏幕上的清岭一寸寸亮起——
最后,镜头对准夜空,坏掉的路灯突然闪了几下,又顽强地亮了。
全场鼓掌,她的眼眶却红了:原来,她带回北京的,不是山,而是让山被看见。
大二,她用奖学金和打工攒下的钱,终于把两千块谢族钱寄回清岭,另附一张纸条:
叔公,利息也在这里。从今往后,族谱可以去掉我的名字了,但请把‘许’字留给我——我得的每一分光,都会让它亮回去。
那年冬天,她牵头做了清岭路灯计划——
在校园发起众筹,一块、五块、十块,三个月筹到四万七。
联系厂家买太阳能路灯,砍价、签合同、盯物流。
寒假,她带着六个同学,扛着二十盏灯回到村里。
雪夜里,路灯一盏盏的立起来,亮起来,把蜿蜒的山道照成一条银色的长龙
,延伸到大山外面。
梁老师站在桥头,用手遮在眉骨上,冲她喊:阿妹,你还真把太阳种回来了!
大三,她拿到去香港交换的名额。
办港澳通行证时,派出所的民警看着她的户口本,愣了愣:你父母一栏怎么是空白
她平静地回答:他们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清岭第一个人来办这个证的。
民警沉默片刻,把回执单递给她:姑娘,加油。
在香港,她第一次用英文做presentation,主题是《Rural
Girls’
Digital
Literacy》(乡村女孩数字素养)。
台下有记者提问: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她想了想,答:不是贫穷,不是山路,而是有一天,我也成了挡住别人的山。
大四实习,她选了新华社三农栏目。
领导让她跟拍乡村振兴专题,她点名回清岭。
镜头里——
太阳能路灯旁,新建了信号塔,孩子们坐在新修的希望小学里读书。
梁老师退休了,新老师是从县里考来的小姑娘,也是清岭人,叫许小杏——当年阿妹用奖学金资助过的孩子。
族长把祠堂的破木窗换成铝合金,红纸对联写着:
山出凤凰非旧梦,岭留灯影是新章。
片尾,阿妹把摄像机递给许小杏:下一支火把,该你举了。
毕业那天,她收到两份offer:
1.
燕京某央媒,户口、编制、六险二金;
2.
省里刚成立的乡村振兴局,月薪只有前者一半,且要驻县两年。
她毫不犹豫的选了第二个。
报到那天,她穿白衬衫、黑布裤,脚上是新布鞋——鞋底故意没剪标签,像给自己留一条随时可以回头的路。
却在县政府门口,看见一辆皮卡,车门漆着一行白字:
清岭路灯计划——第四期
司机跳下来,冲她咧嘴笑:阿妹姐,我来接你回家。
是当年隔壁床哭鼻子的城里女孩林溪。
她辞了外企,考了选调生,分到邻县。
两人相视一笑,像四年前在宿舍楼顶,第一口啤酒的辛辣,终于回甘。
尾声 点亮的人,终被光抱住
又是一个雾天。
清岭新修的盘山公路上,阿妹开着皮卡,车灯劈开浓雾。
车后座摞着二十盏更轻、更亮的太阳能路灯,像一堆小小的太阳。
副驾放着她的记者证、驻村工作证,还有一本崭新的户口本——
户主:许阿妹
籍贯:清岭村
曾用名:无
空白处,盖着鲜红的农业转移人口回原籍落户章。
车过鹰嘴崖,雾忽然散了。
朝霞像四年前一样,呼啦一声铺满天空。
阿妹踩下刹车,站在崖边,对着山谷喊:
清岭——我回来了——
回声层层叠叠。
而在她身后,一盏盏路灯同时亮起,像无数声音在回答:
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独行。
她是提着光的人,也是被光抱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