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十三载,国破,家亡。
所爱之人尽死。
我作为前朝余孽,被扒光衣服绑在宫柱上。
承受折磨十一日,有人切开我的绳子,走吧。
但我摸到了新皇寝殿。
新皇见是我,嗤笑,凭你,也想杀了我
我掏出匕首冲去。
他不紧不慢提刀。
刀斩断我脖颈的同时,我触动了床尾机关。
床板下竖起利刃,贯穿了新皇的笑脸。
可我,不甘……
1
皇上,琳儿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们捧在掌心娇养大的公主,怎能让她去和亲啊,皇上……
耳边传来模糊的哭声。
我睁开眼,哦,是春日宴。
是父皇宣布要我去和亲的日子。
我抬眼,皇帝皇后所在的高台上,贵为国母的母亲,正在伏地哭求。
母亲……
我许久没见她了。
因不同意我去和亲,她绝食以抗。
可最终,绝食没成功,她还落下病根,我出嫁那日,她甚至病得没能来送我。
我去敖国和亲的第七年,大晋敖国爆发战争,大晋连败。
父亲说,母亲是国母,却缠绵病榻,带衰了国运,而后,给母亲安了个亲俸仙人、为国祈运的名头,就将母亲缢死了……
思及此,我胸口止不住酸涩。
父皇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
他挥开母亲,瑢琳贵为公主,享万民供奉,难道不该为国效力你真是妇人短见、愚昧至极!
母亲被这庞大的罪名压得说不出话。
台下的贵族高官也噤若寒蝉。
但我没忍住,冷笑出声。
众人震惊地向我看来。
我抬头,对上父皇愤怒的眼睛,父皇,该为国尽力的,真的是我吗
我起身,踏上高台的台阶,一步一步。
论尊贵,大晋最尊贵之人,是您。
论景仰,万民最景仰之人,亦是您。
论供奉,享受供奉最多的,难道,不是您吗
我来到高台,直直盯着父亲的眼睛。
所以,这和亲,该您去才对!
四周愈发寂静,连树梢的鸟儿都不叫了。
片刻后,耳光声撕裂静默。
原本一派祥和的春日宴,此刻乱作一团。
有替父皇训斥我的叔伯,有想冲上来支持我的贵女,有拽着她们不许她们为我出头的妇人。
父皇拔出侍卫的刀,逆女!朕现在就杀了你!
母亲拖着他,被他踢了好几脚仍不松手,琳儿,你怎能如此悖逆!母后知道你气父皇,但你父皇不会不管你的,快跟你父皇道歉!
身后,陪我长大的婢女也拽紧我的衣服,公主,皇后娘娘说得对,陛下是您父亲,只要您放低姿态多求情,他一定会让您留下的!您快别犟了,低个头吧!
我冷笑,于纷乱中开口,父皇,是儿臣思虑不周,您殚精竭虑勤于国政,想必没精力安抚敌国,此事,儿臣愿替您分忧!
我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母亲嗵地跌倒。
婢女也松开了我的衣裙。
父亲朝我走来,金线龙纹皂靴进入视线的瞬间,脑袋上传来一下接一下的钝痛。
但我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我只是忍不住在心里想,父皇啊,您真是孔武依旧。
您的力气意气,都用在家人,尤其是女人身上了。
上一世,敖国攻破大晋皇宫,士兵们饿狼般寻女人。
可宫中哪还有活的女人
下至宫女,上至继后,都被您叫进殿里捅死了。
金碧辉煌的宫殿,埋葬了她们的一生,却无法埋葬她们的尸首。
她们可以跑、可以逃,可最后……她们都变成了尸体,而尸体边唯一的祭品,是您砍人砍到卷刃的刀!
嗵、嗵!
父皇不停地打着,直到底下不知哪个贵族放了个屁,他才突然意识到旁边还有外人般,停了手。
他拂袖离开。
我起身,鲜血顺着鼻梁流下。
婢女们扑来,母后也扑来,台下交好的贵女们也扑来。
流血了,血!快传太医!
慌乱的声响中,我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你们等着,重活一世,我一定、一定要让你们都活下来!
我一定,一定不让你们再经受上一世的苦楚!
2
我被抬回寝宫,在温暖柔软的床上躺了很久。
血红的夕阳中,我想起上一世和亲的日子。
那十三年里,我何时睡过如此舒适的被褥
每天只有惊吓、折磨,无穷无尽的痛苦。
夕阳消散,月亮越升越高。
外边宫人们的声音也消失。
蓦地,有压低声音的吵嚷。
世子爷,您不能进!深夜闯宫已是死罪,您怎能再进公主闺阁
世子爷,小将军!您不、不能!
我轻声唤,嬛音。
婢女快步进来,世子爷她……
我摇摇头,你不必管了,叫他进来。
嬛音瞬间脸色惨白,公主,这是逾距啊!有违纲常,被发现、被发现……
你们不会有事的,我声音沉稳,去和亲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们一根毫毛,我还会放你们出宫,以后,天高地广,你们恣意翱翔。
公主,那和亲……
我摇头。
上一世和亲,我宫里的宫娥作为陪嫁都去了。
可这些娇嫩的人儿,哪能经住风沙的磋磨,路上就死了一半,抵达敖国后,更是羊入虎口。
我不愿和敖王圆房,大晋的颓败也让我这个公主没有半分威慑力,挨饿挨打是常事。
我作为名义上的敖妃,那些粗蛮汉子还不敢动我,但他们,敢动我的婢女。
我的嬛音,被欺辱后,一气之下冲进熏烤羊肉的火里,烧身惨死。
我实在不愿再回忆那时的痛苦无助,便摆摆手,休再多言,去,请世子爷进来,你带着其他宫人退下。
萧煜本来还气势汹汹。
一进我宫里,倒成了只哑公鸡。
我脱下罩衫,朝他走去。
他好看的脸比南边来的贡果都红亮。
我将外衣脱下。
只剩一层亵衣。
他的脸更红了。
你……公主……瑢琳!
他欲推我。
但我紧紧抱住了他。
我作势跌倒,他一情急,搂住了我的腰。
我的指尖划过他好看的眉骨、鼻梁,最后,落在他唇上。
我的另一只手,带他的手,从我腰腹间往上。
萧煜,我命令你,给我。
他只能听命。
什么规矩,什么纲常
我上一世,守了这些东西一世,最终,这些东西有救过我半次在我像畜生一样被踢打时,它们有减轻过半分我的苦楚
这一世,这没用的东西,我才不要!
3
上一世我安分克己,努力做一个贤良公主,更努力做一个温柔解意的女儿。
但这一世,我明白了,人要为自己争取,贤良和温柔,是最不利己的品质。
我跟父皇说要延迟两个月出发,他担心我不嫁过去大敖会攻来,我说你信不信我即刻自刎,让你无公主可嫁,他骂我一顿,而后应允了。
我又说我要萧煜教我习武,他说男女有别,你作为公主怎能不守妇道,我说你信不信我即刻自刎,他也只能允了。
我又说,我要学医学药、学大敖的语言,还要一位擅长农耕的师长。
他捏着眉心,你别自刎了,你列个单子,要什么我都给你。
于是,我在出嫁前的八个月,得到了之前十七年都没得到的资源。
接下来,我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我藏书阁中的书也从《女则》《女训》换成了《伤寒杂病论》、《针灸甲乙经》。
我的书桌更是被银针、药材堆满。
我还在枕下藏了一本《帝王本纪》。
我每日卯时起床跑步、而后站桩、练枪剑,再后是敖语课,吃过午饭,再同萧煜练角力。
只不过练着练着,总会练到床上去。
某日,我们在床上完成角力课,萧煜牵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吻,瑢琳,我去找皇上,告诉他我们有了孩子,求他取消和亲懿旨。
我笑,除非你父亲威远大将军谋反,否则,我父皇绝不会收回成命。
我望着他澄澈的眼睛,你父亲,会反吗
他眼眸一颤。
我又问他,小将军,那你呢,会反吗
他抬头,神色惊恐,漂亮的脸蛋和那晚听到我要放他进来时的嬛音一样刷白。
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明日你别来了,叫你庶兄来给我上课。
上一世,萧煜的父亲威远将军为大晋战至最后一刻,身首分离,但却被父皇判渎职,萧家一夜抄家。
远在边关的萧煜被押解回京,可回京的速度赶不上大敖打来的速度,大敖将晋军打得丢盔弃甲,萧煜率残部顽强抵抗,最可终,首级被扔进我的囚车里。
我佩服他,也佩服威远将军,可我也忍不住想,如果萧家不效忠皇室,而是效忠子民,反了皇帝老儿那个昏君,那大晋的万千百姓,会不会,就能活下来了
萧煜虽不再当我老师,但也还跟我一起学习。
你……真是太厉害了,瑢琳!我数不清第多少次学得比他快后,他终于不再垂头叹气,抑或下决心要超过我,而是对我发出由衷的赞美,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我嘴上说话,手却没停,因为我没被给予过机会。
而我,只要抓住机会,就一定会赢。
4
我每天学得不亦乐乎。
直至距和亲一月的时候,按规定,我要去京郊镇国寺祈福,萧煜突然消沉了下来。
祈福前一晚,他枕在我膝头,背对着我,我带你走吧,我们远走高飞,去过平凡夫妻的生活。
我笑笑,阿煜,我志不在此。
第二日,我出行的阵仗异常宏大。
六驾的马车行在街上,百姓们都围在街侧看热闹。
我撩开帘子,百姓们山呼千岁。
但众多呼喊声中,有道声音极为轻蔑。
什么大晋公主享大晋荣华,却要嫁给异邦人为妻。我要是她,就羞得躲起来。她居然还敢如此张扬,简直恬不知耻!合该被扒光衣服绑在宫柱上,遭万人唾弃!
他说完,周边百姓都扫兴得不再出声。
而他以为众人同意了他的想法,脸上得意之色尽显。
我叫嬛音,让她喊车夫停轿。
我下车,一步步走到那男人跟前。
这男人我熟得很。
贵妃胞弟。
丞相嫡子。
他见我过来,怔了一下,但并不畏惧。
上一世,就是他家暗中勾结大敖,一边哄骗皇帝,一边在大敖攻进来时打开了京城城门。
京中百姓在那一日死伤近九成。
他挑衅地看着我,我挥掌,一拳抡过去。
我已不是之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了。
经过七个月的训练,我一拳,就把他打得趴倒。
你……他许久才回过神,捂脸瞪着我。
身后侍卫抽出刀。
我抬手制止。
我看着面前满脸愤恨的男人,放心,日后,受众人景仰的,依旧是我,而待我归来之时,我要将你扒光衣服绑在宫柱上,任万人唾骂!
5
处理了他,接下来的路平静宁顺。
我在镇国寺多呆了一会儿,下山时已是天色将晚。
嬛音下令点灯。
就在大家专注点灯的瞬隙,驾车的马匹忽然狂奔起来。
这马都是御马司里上好的马,疾驰起来,很快就把侍卫甩到了后边。
我以为是丞相家恼羞成怒了,急着杀我灭口。
毕竟上一世,我上路的第三日,他们就派了杀手过来。
这一世,他们就如此急不可耐我在马车里紧扒着车壁,寻找跳车逃生的时机。
但马却在这时徐徐停了下来。
我撩开车帘,外边有黑衣人拱手下跪。
我数了数,有十来个。
为首的黑衣人见我出来,抬头,摘下蒙面巾。
是萧煜的庶兄。
我们一起长大,是很好的朋友。
上一世,丞相派来的杀手对迎亲队伍穷追不舍,是他的人击退了丞相的人。
他亦为我挡下原本要射穿我的利箭。
他倒在我怀里,抬手,似是想摸摸我的脸。
但他怎么抬,手都触不到我。
他淌血的嘴一张一合,别去……琳儿……
那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我怀里,我失魂落魄了好几天。
后来,死在我怀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慢慢麻木了。
如今,我不晓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萧煜让你来的
和萧煜无关,他起身,看我,是我自己要来的。塞外凶险,我带你去南边。我会继续把你当公主侍奉。
我揉着太阳穴,头痛欲裂,萧蘅,我是自愿去和亲的。
怎会!他向前一步,握住了我的手腕。
月光透过树梢,落在他发亮的眸子里。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知道,你不想去和亲,只想当一辈子矜贵的公主。
我后退,抽出手腕,你我相识十余载,我便同你交个底,你若不信我,等等回去还可以向你弟弟求证。
我认真地看着他,我是自愿去和亲,因为,我不想,一辈子只当公主,我想要,更高的位置。
他眉心微皱,片刻后,倏忽解开。
他直愣愣呆在原地,而后,后退。
单膝跪下,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官礼。
臣,誓死追随!
6
再次见到萧蘅,是在已出发的和亲队伍里。
他是唯一一个宦官。
我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以及止不住颤抖的身子,重生后第一回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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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苦如此
萧蘅擦擦额上的汗,侍卫们将您送到大敖,需返京复命,但宦官不用。宦官和侍女一样,是您的陪嫁。
你可知,宦官之身在大敖,会受多少苦
上一世陪我去大敖的宦官……
我根本不敢回想。
臣不怕,臣陪着您。
我知道无法赶走他,只能让他和我一齐坐上马车。
有上一世被刺杀的经历,这一次,一低达京城边上的北镇,我便吩咐整支队伍换装买马。
除了萧蘅和我带的药材丝绸坐车,其余人都骑马赶路。
上一世,带我去大敖的向导不知是哪个官员为讨好丞相塞进我队伍的关系户,越往北,越如无头苍蝇,因为他,我到大敖的时间生生晚了三个月,真不知该气他没本事,还是谢他让我们晚三个月进魔窟。
这一世,我一早开始遴选去往大敖的向导。
不止向导,队伍里的每个人,都由我亲自选拔。
他们有的通医术,有的晓农耕,有的会看天象,我还让他们跟我一起练习骑马武艺。
最关键的,他们每个,都抱着一颗守卫大晋百姓的赤诚之心。
我还真是要感谢我的父皇,他在发现我自己选拔人才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大削减了我和亲的用度。
因此,我能选上来的,都是意志坚定信念纯粹的。
多亏了他,我拥有了第一支,完全忠于我的队伍。
赶起马来,路程飞快。
可就在即将到达大敖国都时,一队人马忽然出现。
箭矢擦着我耳边飞过。
跑!
我吩咐众人,而后拍马往前。
我们被追进不见天日的山谷,追我们的人才消失。
马儿也累了,蔫蔫地往前走。
我下令休整。
我点了人数,统计了伤亡。
幸好,无人失踪,无人死亡,只有几个人小有擦伤。
大晋有人不想让我嫁到敖国——
自然,敖国也有人不想让我过来。
所以,临近敖国,我让所有人衣服里都套上了软甲。
因此,我们躲过了这一劫。
但眼前,更大的危机笼罩了我们。
林间,狼啸四起。
7
我们赶忙跨上马继续跑。
可狼群的庞大远超我们想象。
丛林间,皆是幽幽绿眼。
小心!萧蘅只顾提醒我,却没看到他身后已有一只狼扑来。
我拔刀,一刀劈在那狼头顶。
放箭!
退无可退了。
只能和狼群拼个你死我活。
无数的狼扑过来。
砍伤一只,还有无数只。
掩护我!萧蘅和几名手下将我团团围住,我用最快的速度移动到装着行李的马车里。
我从里边取出一壶烈酒。
将烈酒倒在一包绸缎上,掏出火折子。
狼啸更甚了!
一只狼咬上了我右上首的下属的腿,差点将她拖走。
火折子打开,我努力地吹。
糟了,右上首的下属还是被狼叼走了!
电光火石间,火光终于亮起。
火星落在浸酒的丝绸上,腾地就燃起一大片。
狼群被吓到,纷纷逃窜。
我的属下受伤严重,很多腿脚都被咬伤。
狼群是走了,可更大的问题来了——
火势顺着枯草枯木在迅速蔓延。
且我们迷路了。
如果选错方向,很有可能葬身火海。
属下们都在劝我快走。
可这一回,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人。
蓦地,似有一道影子闪过。
我抬头。
冲天的火光上方,什么都没有。
但我心中已有盘算。
救命!救命我用大敖语喊,我们是大晋来的,请好心人救救我们。
喊了好久,一个少年才从旁边没烧着的树上跳下来。
你们是大晋来的
他的官话并不标准。
我点头,我们是和亲队伍。我们带了很多大晋的物品,非常多。
他眼睛滴溜溜转,你们跟我走吧,我会在大火将你们烧焦之前,带你们逃出这杀人树林。
我让受伤的属下趴在还活着的马上,然后将马车重新系好,跟在他后边走。
他……可靠吗萧蘅问我。
我指指头顶。
一片黑影如鬼魅飘在上方。
我信的,是他的鹰。
我信的也是,救过我一次的人,会再救我一次。
上一世,我被绑在宫柱上,就是他切断了我的绳子。
8
敖国的夜晚极难分辨方向,因为远离了树林,便常有沙尘遮天,叫人看不清星辰。
但跟着少年和他的鹰,我们准确且快速地进到了敖国都城。
敖国都城和大晋都城规模相差甚远,敖国皇宫更是和大晋皇宫无法比拟。
敖国皇宫,甚至不如大晋六七品大臣的府邸。
我真的不理解,这样的敖国,最后,为何能占领大晋。
我们来到敖国皇宫,不是贵客,无人问津。
但无人问津也有无人问津的好,至少,没人来找麻烦。
我们被晾在宫门口,我分出马车里的丝绸棉被让下属休息。
训鹰的少年过来拉住我,脸颊通红,气喘吁吁,走,找妈妈……
官话本不是他的母语,他一着急,更说不出。
但我懂他的意思。
我跟着他,去后宫一座矮小破败的宫殿里,找到了他的母亲。
是瑢琳公主吗她母亲气若游丝,语气却十分高兴。
她枯瘦的手在空中挥舞。
我赶紧跑到她床边,抓住她的手,是我。
她眼睛不聚焦地盯着上边。
我意识到,她瞎了。
从她的症状判断,她的眼疾若有药,很快就能好。
可敖国医学药学十分落后,人们病了只能听天由命。
也是这个原因,这里存活下来的人们异常强壮。
您……您是三十一年前来的和亲公主吗我问。
她摇头,不是,我是她的婢女。公主……在来的第二年,就郁郁而终了。我是来的人里,唯一会说大敖语的,也是唯一活到现在的。
那……我还想再问。
但她突然倒吸气。
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没有时间了!
她一把把我拽到她近处。
我从不知,一个垂死之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冲我喃喃说了一长串,手一松,就彻底咽气。
少年扑过来嚎啕,妈妈、妈妈!
我大脑一片混乱。
我搓搓落满山火灰烬的头发。
她跟我说的,应该是极重要的信息。
可我听不懂她的语言。
9
少年哭得十分惨烈。
我问他什么时候办葬礼。
少年抽泣,我等等会叫我的鹰来把妈妈的尸体吃掉。
我怔了怔。
差点忘了敖国还有这么个习俗了。
我跟他说,你可以赶我的车去城外,找个风水宝地挖个坑,把妈妈埋了,记得墓的方向要朝着大晋的方向,这样,她的灵魂能回家。
他听不懂,我花了好大功夫才解释明白。
但就在我要带着他去拉车时,我看见宫门口聚集了好多骑马的男人。
他们将我的人团团围在中心。
其中一个用敖语兴奋地喊着,那个女人漂亮,我们来拿她玩‘抢羊羔’。
我心中一紧。
抢羊羔是他们用来比拼马术的习俗,类似我们的马球,只不过这球,变成了活物。
若真被选成羊羔,那必定凶多吉少。
他们说完,就要去拽那个女孩。
那女孩是我的针灸老师,本就身形瘦小,昨晚还被狼咬到腿,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放下!放下我!女孩用不标准的敖语喊,只引得他们更狂浪地嘲笑。
我有意去救女孩,但此时冲进去,只会被马蹄踏死。
女孩被他们当羊羔一般拽来拽去。
蓦地,一声哨响。
一匹高壮的黑马撞开了宫门。
黑马跑进来时,鹰的黑影也开始在宫内地砖上游蹿。
我扭头,少年牵着黑马过来,记得让我用你的车拉我妈妈。
好,我点头,而后接过马绳。
我翻身上马,策马跑到那些男人中间,用敖语,这么多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真是卑劣。
为首的男人拉停了马。
我和他对视,认出,这是敖国国王的大王子,是目前最受国王器重的儿子。
他尤其喜欢凌虐大晋人,上一世,他杀了很多随我陪嫁的人,攻破大晋城池后,更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我看着他,默默握紧了手中缰绳。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开始大笑。
他的手下们跟着一起笑。
我被嘲笑声包围。
喂,大晋来的公主,我们来试试,只要你能在你这小马驹上待够一百下,我就饶了你,还有你带过来的所有人,你敢比吗
他说完,那些男人又是笑。
一百下我看这女人连三下都待不了。
大晋的女人弱得跟雏鸟一样,踩上去就碎了,还敢跟我们敖国的男子汉比骑马
大王子,快,用你的马蹄给她点教训!
我环视他们,最后,视线再次停在大王子脸上,来比啊!我保证,到时候狠狠坠落的,一定是你!
他脸上笑容僵了僵,而后,猛地向我冲来。
我调转马头,在他以为我要逃跑而加快速度时调转方向,随后,我一脚踹在他大腿外侧的风市穴上。
他身子晃了晃,差点就要掉下马。
他稳住身形,眼神愈发狠厉。
他表面正常,但我能判断出来,他在忍痛。
他再次拍马冲来。
我早有预判,再次转换方向。
不得不说少年的这匹黑马实在好,不仅高壮,还很灵活。
我耍了大王子几次。
大王子恼羞成怒,紧紧勒着马缰绳,狠狠捶了马儿两拳。
他座下的马儿发出痛苦的嘶鸣。
我知道,我的时机到了。
我冲他比个你过来啊的手势。
他果然双腿猛夹马腹,狂奔而来。
我停在原地,在他即将撞上来时微微错开方向。
他挥拳欲打我。
我俯身躲开,同时抽出藏在护腕内侧的银针,一针扎在了他的马的脖颈上。
这个穴位是萧煜教我的,刺中马儿的这个穴位,马儿会痛,随后惊惧。
若是和主人关系好的马儿,会强忍住痛,让主人下马。
但大王子刚才不断地用力勒马,还打了马,他的马的状态已经很不好了。
我再刺中马的这个穴位,马儿当即受惊、再不听使唤。
大王子被狠狠甩了下来,躺在地上痛苦呼号。
他大声咒骂着马,本就受惊的马直接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10
大王子被抬走。
他的人本来还想为难我,但少年警告他们,再纠缠我就把他的狼放出来,他们便纷纷逃散。
我帮少年把他母亲的遗体装在我们马车上,跟他说了些大晋葬礼的习俗,最后,从带的东西里拿出一套成衣,给她妈妈换上。
他的泪落在他母亲脸上,妈妈,你穿你们的衣服,真好看。
我心中五味杂陈。
他妈妈到死都没有回到故乡,上一世跟随我来的那些人,也是。
少年拉着车刚走,便有几个敖国的宫人来寻我,将我带至国王宫殿。
宫殿门口有几个刚刚跟大王子一起的男人,正忿忿地看着我。
你等着,敖王不会饶了你!
我无视他们,径直进到殿里。
我幼时有幸去过一趟你们的都城,他放下手中的书信,看向我。
我觉得那里很好,简直似仙界一般,他环视自己的宫宇,所以,我决定遵从我们大敖的习俗,喜欢,就抢到手。
上一世,我由于不愿和他圆房,一直对他十分地抵触,更未想过去了解他。
今日见到他,听到他说的话,再想到他能用几十年就瓦解了一个庞大的国家,我突然觉得,他比我想象得厉害得多,也绝不是大皇子那样的鲁莽之辈。
我单膝跪地,臣愿效忠敖王!
他明显愣住。
我也不加掩饰,大晋朝廷昏聩不堪,贵族高官鱼肉百姓,我千里来此,就是想为江山寻得另外一位明君!
你……他语气迟疑,要反你的父亲
我抬头看他,是!他为了省事,连亲生女儿都不眨眼地牺牲,这样的秉性,迟早会让整个大晋陷于水火。他如此无能,怎可当九五之尊!臣,是不是大晋的臣,亦不是敖国的臣,臣,是天下的臣。臣,要为天下百姓,寻一位明君!
语罢,我双膝跪地,叩首。
国王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许久没有说话。
他思考良久,忽然爆发出咳嗽。
我抬头,圣上,我从大晋带来了仙人炼制的丸药,能返老还春、延年益寿,还请允我为圣上献上。
语罢,我从怀中掏出一包丸药,奉到敖国国王的桌案上。
国王对我有顾虑,没有吃,只吩咐人将我带下去,要将我安顿在后宫。
我表示我是臣子,且底下还有其他愿意效忠他的人,不宜都住在后宫,让他给我安排一座府邸。
并表示,如果他不放心,完全可以派人时时监视,我府中的下人,也皆由他选择。
他满意点头。
府邸安排得很快,我在协助国王上表现得十分殷勤,我还让下属们都换上敖国服饰,以表我们忠君的决心。
一段时间后,敖王果然信任了我,时不时要求我为他配置丹药。
他身体越来越强健。
以至于大王子瘫了,也全然没影响他的心情。
我甚至向他推荐我的针灸老师,圣上,这位医师妙手回春,若请她医治大王子,说不定大王子,还能有站起来的一天。
国王欣然应允,我的针灸老师也喜上眉梢。
就是这可怜的大王子,要受点罪了。
11
大敖国王已经到了没我的丹药就寝食难安的地步。
但我的丹药确实也让他在服用后精神百倍。
加之我对他十分有用。
慢慢,他对我言听计从。
我和母亲通信,告诉她死去的上个和亲公主的婢女在临终前跟我说了一长串我听不懂的音节。
母亲告诉我,这是她年轻时,在贵女中间流传的一种语言。
我将这音节用汉字告诉她,她回我信,是一串名字——
一串,和大敖暗中勾结的大晋朝臣的名字。
入目,皆是权贵。
大晋朝廷,竟腐朽至此。
我命敖军开拔,向大晋边关进发。
我将萧煜所在的开云城围得水泄不通。
而我之所以敢如此,是我断定,萧煜不会有援军。
我派人到城墙下喊话,要萧煜出来见我。
萧煜不愿,叫我和萧蘅进到城里。
我欣然赴会。
公主,你就不怕我瓮中捉鳖吗
兄长,我以为你死了,原来,你竟成了叛贼!
你才是叛贼!萧蘅忍不住站起来。
我拉他坐下,转向萧煜,叛贼何为叛贼
你们背叛大晋,就是叛贼!萧煜手握紧了剑鞘。
萧蘅见状,也要抽剑。
我站到他们中间。
萧煜,我问你,你萧家是朝廷的萧家,还是百姓的萧家
你口口声声说你守护的是大晋子民,可当今朝廷巧立名目、搜刮百姓,我父皇奢靡昏聩、庸碌至极,大晋子民们每日生活在油煎火烹中,你敢说,你守护了百姓吗
萧煜胸口剧烈起伏,良久,留下一句,我不会信你的鬼话!便扭头离开。
而从这天起,我和萧蘅也萧煜被囚禁在开云城。
城内城外两军对峙,血战一触即发。
但此刻,一个关键的人出现了。
这个关键的人突破了敖国军队的封锁,进到了开云城中。
是朝廷来的使臣,说请萧煜回京接受封赏。
仗还没打,哪里来的封赏
而且皇帝忌惮萧家,粮草兵马都是一拖再拖,怎会平白无故给萧煜升官
其中有诈,是人都看得出来。
萧煜自然也看了出来,回去有没有赏不说,命有没有都不一定了。
可他们萧家人对皇权的容忍度实在太高了,如此明显的卸磨杀驴的戏码,他竟然来问我,你那高高在上的父亲是什么意思
我笑,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来问我。你与其问我我父亲是什么意思,不如去问那使臣,你父亲,还在不在。
他父亲不会在了。
是我母亲的手笔。
我学会了母亲她们的那种语言后,便用那种语言给母亲发信,要她杀死威远将军。
他的忠诚坚定,我很佩服,可当他的忠诚坚定给予了不对的人,那就是悬在众生头上的一把刀!
我不想他的刀最后落在黎民百姓的头上,更不想他的刀,间接地杀死了后宫、京城无数无辜的女人。
所以,他必须死!
只是我没想到,柔弱温婉了一辈子的母亲,竟也如此杀伐果断,在民间伪造了一首要威远将军称帝的歌谣,就手起刀落,利落地解决掉了这位在沙场百战不死的神话人物。
但母亲同父亲不同,父亲上一世杀了威远将军,还抄了萧家,母亲这一世,则保全了萧家所有人。
得知威远将军被杀头,萧煜在守卫营帐一病不起。
他手下的亲信请我去见他。
他伏在我膝上大哭,长发紧紧缠着我的手臂。
他说,我父亲……何罪之有!瑢琳,我不懂,我不懂!
我心疼他,可也难免烦躁。
我只在他说完后,问,你反不反,不反我走了。
12
我用七日,将萧煜的镇国军和敖国军队整编。
双方自然有纠纷,尤其敖国几个将军很不服。
但自我接管军队,干粮银钱一直发得很到位,队内也配置了很多医术高超的医士。
尤其,我治军纪律严格赏罚分明,自我治军后,军队内高级军官对低级士兵的欺压完全被杜绝。
有钱有粮有命有尊严,努力一把还能博到功名——敖军大部分将士,只以我为尊,只听我之命,不再拥护想要造反的敖国军官。
至此,我的军队气势大盛。
大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
因为军纪严格,所过之处也没有百姓受害,我们军队的名声很快建立起来。
我们,很快成为民心所向。
大军围住京城的那日,戍京的将军是我同窗,我同他姐妹夫人都交好。
可他不愿开门。
他手下的将士们在城楼挽弓以待。
他对我喊话,无非是你是大晋公主,如今却投靠敌营,背叛你的子民之类。
他手下的将士们也一个个义愤填膺,喊着要取我首级。
可下一瞬,他高高举剑的手便僵住,紧接着,整个人直挺挺倒下。
那些愤怒的将士也尽数被拿下。
丞相拿着虎符,站在他刚刚站的地方,瑢琳公主,我同你丈夫,也就是敖国国君定有协议,他帮我取得京城,往后京城以北归敖国,以南归我慕家。我慕家年年向敖国朝贡。如今,协议已达成,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我拔剑。
身后将士严阵以待。
丞相脸色一变,你要毁约不成
我低头笑,再抬起头时,面色如冰,大晋将士们,敖国勇士们,真正的奸佞小人在此,杀——
我一声令下,身后杀声暴起。
城墙上放下无数的箭矢,但均被我请的专门研制武器的军工师傅制出的盾牌挡住。
撞城门的车也是用最新的技术制的。
不过一刻钟,京城的城门便轰然倒地。
训练有素身强力壮的士兵涌入,很快,将只知吃喝玩乐的京城兵马司众人制服。
随后,我命萧煜带领他的亲军挨街挨巷搜索隐匿的军人,他是萧家人,最得人心,能轻轻松松,就收服不愿臣服于我的力量。
我打到皇宫的时候,皇宫连把守的人都没了。
父皇穿着朝服,端坐在皇位上。
而他四周,是我的母亲、后宫嫔妃、我的姐妹密友。
她们每个,脖子上都架着刀,被父皇的御林军压着跪在地上。
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女!
投靠外敌,勾结乱党、弑君弑父,万死难辞!
今日,你若退,我便留她们一命,你若往前,我便叫她们给你陪葬!
我皱眉。
我已经跟母亲说了,让她准备好措施,可以躲,可以逃,就是不要再听父皇的命令、到父皇身边。
我看向母亲,母亲对我微笑,我女威武!是母亲我愚笨,以为你父皇想杀的只有我,便想着,我自己离开躲好、等你来接我即可。可不成想,他丧心病狂,竟用七十四名女眷的性命威胁我,我若逃,他便一个一个杀……母亲不想她们为我丧命。女儿,是母亲无用……
我抬头,看见父皇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我挥手,叫手下把准备好的人带上来。
御林军都是权贵子弟,他们家族的兴盛和皇权息息相关,因此,他们会衷心拥护皇权。
但是,他们衷心拥护的,是皇权,不是父皇。
我将御林军的家人们押到殿里。
原本这些被威胁的女眷中间,就有御林军的家人,他们的忠君之心已然动摇。
如今,我再把他们的其他家人带上来,他们更是濒临意志瓦解的边缘。
我的军队进入京城,没有滥杀无辜,没有抢夺放火,各位的家宅,如今都还好好保留着,你们只要放下刀,就能回归原来平静的生活。
有一个人缓缓放下刀。
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冰冷的金属砸在同样冰冷的大理石砖地上,发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喘息。
最终,所有人都放下了刀,都找到自己的家人,相拥而泣。
我开口,我们走。
我搀扶着母亲,看眼父皇。
他愿在上边坐着就坐着,左不过是一支箭的问题。
可就在我们即将走出勤政殿的大门时,大门突然紧闭。
背后响起父皇癫狂的笑声。
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他用手拨动龙椅。
我立马知道,他在这勤政殿里也安了机关。
他真是疯了!
他害怕被暗杀,就在自己寝宫床下装利刃,自己睡在暗室里。
如今,他为了防止众人背叛自己,竟在自己整日上朝的殿内设了暗器。
他当真是疯了!
他的笑声里,一支接一支的箭从殿顶射下。
保护公主!瑢琳!
门外的萧煜意识到不对,拼命想推开殿门。
可明明只是一道门而已,我们却怎么也打不开。
我挥剑,挡不住利箭的雨。
骤然,我怀中的母亲挣开我,将我护在了身下。
母亲!
琳儿,母亲能再见到你,哪怕,只有这么一刻,母亲,也甘心了……
箭雨停的时候,母亲身后已如刺猬。
我想抱她,可害怕箭扎得更深。
母亲,儿臣、儿臣有很多医术高明的医生,母亲,你撑住,母亲——
母亲再听不到我的呼喊了,她放大的瞳孔消散了所有神采。
但幸运的是,她再也感觉不到痛了,也再不必为我担忧,再不必再望着我的方向,思考我何时能归来。
我轻轻将她放在地上,母亲,您等儿臣,就一会儿。
我拔刀,冲上龙椅。
我的刀架在父皇脖颈上。
你真要做,弑父的千古罪人吗他笑,我可以让位给你,只要你……
他接下来的话,和他瞳仁里的惊惧一起戛然而止。
我横刀,用衣袖擦干仞上的血。
这位子,不用你让。
13
萧煜成了新的御林军总领。
他得空了办的第一件闲事,就是找到丞相的儿子,扒光了绑在宫柱上。
他不这么做,我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我给敖国驯鹰的少年赐了皇族姓氏,取了汉名,再封他为敖部部长,和我派去的使节一起管理敖部。
萧蘅封户部侍郎,进内阁。
当初跟随我去敖国的手下,我也都给予了重用,并鼓励他们办学堂、广授业。
除此之外,我还选拔了许多女官,不是只让她们管理宫闱事务,而是让她们切切实实参与到国家政务中。
夜晚,萧煜累得瘫在床上,冲还在批阅奏折的我道,皇上,您就来疼疼我吧。
我对他比个噤声的手势,我看完这些再说。
我扭头,看向敞开的宫门。
宫内,灯火通明,宫外,星汉灿烂。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