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于眼睛醒来,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廉价雪花膏的香气混杂着,钻进鼻腔。
1980年……是了这个味道,她记得。十八岁那年,她和闺蜜赵春梅挤在知青点这间四处漏风的土坯房里,每晚都在这种气味里入睡。
耳边是赵春梅那熟悉又急切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蛊惑人心的热度:……秀娟,你还在犹豫啥王建军还在村口老槐树下等着你呢!他说了,只要你去了,他立马带你去南方!听说那边遍地是黄金,随便做点啥都比在这土里刨食强一百倍!
林秀娟猛地睁开眼。
糊着旧报纸的土墙顶,一根蛛丝在从缝隙漏进的微光里轻轻晃荡。视线下移,赵春梅那张年轻却写满急迫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她上辈子愚蠢地以为是为她好的兴奋光芒。
你看,介绍信我都托人帮你弄好了!赵春梅邀功似的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塞进她手里,粗糙的纸张边缘刮过皮肤,带着真实的刺痛感,悄悄儿的,别让人发现了!天亮了就走!
林秀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介绍信……私奔……王建军……
每一个词,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灵魂最深处的伤疤上。
就是这一天,就是这个选择!她轻信了眼前这个好姐妹的甜言蜜语,怀着对所谓爱情和繁华世界的虚幻憧憬,偷了家里仅有的二十块钱,跟着那个二流子王建军跑了。
结果呢所谓爱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私奔没多久王建军就原形毕露,卷了她那点可怜的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孤身流落异乡,举目无亲,受尽白眼和欺辱。而赵春梅,却在不久后顶替了她好不容易盼来的回城名额,风光返城。
父母被她气得一病不起,相继离世,临终都没能见她这个不孝女最后一面。兄姐与她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她的一生,就像一张被揉皱踩烂的纸,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病饿交加,无声无息地倒毙在南方某条肮脏的巷口,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恨意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刚刚重生的恍惚。她的指尖冰凉,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秀娟你咋了高兴傻了赵春梅推了她一下,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快把信收好,咱们得赶紧……
话没说完,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只见林秀娟攥着那张介绍信,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一寸寸地从她脸上刮过。
紧接着,刺啦——刺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秀娟面无表情,一下,一下,将那张承载了她上辈子所有悲剧的薄纸,撕得粉碎。然后一扬手,雪白的纸屑纷纷扬扬,全砸在了赵春梅惊愕的脸上。
秀娟!你疯啦!赵春梅尖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脸上的纸屑,声音因震惊和愤怒变了调,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
私奔林秀娟开口,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淬过火的冷硬,谁爱去谁去。我林秀娟,这辈子就烂在这儿,也不跟你和那个二流子蹚这浑水。
赵春梅像是第一次认识她,眼睛瞪得溜圆,指着她的手指都在颤: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不是天天哭着想回城吗王建军哪点不好你……
为我好林秀娟扯嘴角,那弧度冰冷,没有一点笑意,赵春梅,你抽屉最底下,压着的是什么需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吗
赵春梅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神瞬间慌乱起来,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吓人:你…你瞎翻我东西!那、那是我……
那是她偷偷挪用知青点伙食费和王建军给的一点好处费,买的的一块崭新的确良布料和一小沓粮票!她藏得那么隐蔽,林秀娟这个蠢货怎么可能知道!
林秀娟却不给她编谎话的机会,猛地掀开身上打满补丁的薄被,跳下炕。冰冷的泥地透过破旧的布鞋底传来寒意,她却浑不在意,一把抓过炕尾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套上,看也不看僵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的赵春梅,径直冲出了房门。
清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她无比清醒。
知青办主任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正在泡茶的主任吓了一跳,不满地抬起头。
门口站着的姑娘,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
主任,我要举报!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字都砸得地面咚咚响,举报赵春梅!她挪用集体伙食费,私购违禁物品,还煽动知青私自离队,企图破坏上山下乡政策!
……
三天。
仅仅三天。
调查、取证、谈话……流程快得惊人。
证据确凿,赵春梅哭过闹过,甚至想反咬林秀娟一口,但在她从枕头芯里抖出来的那块蓝的确良和用油纸包着藏在水缸底下的一小沓全国粮票面前,任何狡辩都苍白无力。
挪用集体财产,性质恶劣。再加上煽动私奔这条,足够她喝一壶的。
遣返原籍,档案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污点。在这个年代,这几乎断送了她所有美好的未来。
赵春梅被人拖上那辆破旧拖拉机遣送回城的时候,头发凌乱,眼睛肿得像核桃,恶毒地瞪着人群里的林秀娟,嘴唇翕动,无声地咒骂着。
林秀娟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风吹起尘土,扑了她一脸,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心里不是没有波澜,但那点微弱的的不忍,很快就被前世冰冷的记忆和蚀骨的恨意压得粉碎。
咎由自取。
广播里正在激昂地播报着农业学大寨的稿子,公社大院墙上的标语红得刺眼。日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轨道上。
就在林秀娟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要努力挣工分,等待不知猴年马月才会下来的回城指标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砸到了她头上。
知青点的指导员找到她,表情复杂,打量了她好几眼,才干巴巴地开口:林秀娟同志,经过组织研究,鉴于你……嗯,思想觉悟高,敢于同不良风气作斗争,维护了集体利益。公社供销社正好有一个售货员的正式工名额,决定安排你去。
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
供销社……正式工
这年头,售货员可是金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月有固定工资和票证,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的好工作!竟然就这么落在了她这个毫无背景的知青头上
她猛地想起,上辈子隐约似乎听过一耳朵,赵春梅能那么快回城,好像是走了什么关系,顶了某个人的缺……难道原本这个名额,就该是她的只是上辈子她被赵春梅忽悠走了,这才便宜了对方
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
不管怎么样,这是天大的好事!是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她去供销社报到那天,是个阴天。灰白的云层压得很低,但她的心情却像是透进了一丝光。
供销社比她想象的要大一些,红砖墙,木质玻璃柜台擦得锃亮,空气里混杂着煤油、肥皂、糖果和布匹的特殊气味。几个穿着深蓝或灰色罩衣的女售货员站在柜台后,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新来的。
社长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简单交代了几句为人民服务、耐心热情之类的场面话,就让一个叫刘姐的老职工带着她熟悉环境。
咱们这儿东西杂,规矩多,慢慢学。刘姐语气平淡,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那边是副食品柜台,这边是日用百货,最里头是布匹和五金,没事别瞎串。后院是仓库,取货记得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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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娟一一应下,态度谦恭。她知道,在这种地方,新人最容易受排挤。
日子似乎真的平稳下来。她每天早早起来,坐公社的拖拉机来上班,认真擦拭柜台,学习打算盘、记账,熟记各种商品的价格和票证要求。她话不多,手脚勤快,偶尔帮年纪大的顾客搬点重物,几天下来,几个老店员看她的眼神稍微好了点。
但她心里总绷着一根弦。那封举报材料……她当时只想着尽快扳倒赵春梅,永绝后患,凭借的是前世零碎的记忆和模糊的猜测。赵春梅藏东西的地方,是她上辈子无意中听赵春梅后来炫耀时提到的。具体挪用了多少钱款,买了些什么,她其实并不完全清楚,材料里有些细节是她根据结果反推,半猜半蒙写上去的。
万一……万一有人深究……
这个念头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冒出来啃噬她的神经。
尤其是,她注意到供销社那个最年轻的主任——沈延舟。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很高,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是那种极出众的长相,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听说他背景不简单,是部队转业下来的,能力强,深得社长信任。
他偶尔会来前台巡视,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一切。有几次,林秀娟感觉到他的视线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过,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让她后背莫名发凉。
她强迫自己镇定,不去多想。
这天下午,社里新到了一批货,库存需要清点登记。社长吩咐她和另一个叫小王的男职工一起去后院仓库帮忙盘货。
仓库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和麻袋,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高窗透进些微天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货物陈腐的气味。
小王被社长临时叫去搬重物,仓库里一时只剩下林秀娟一人。她拿着记账本,对照着货箱上的标签,一一清点核对。
四周很安静,只有她的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灰尘在微弱光柱中飞舞的轨迹。
突然,吱呀——一声。
仓库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又轻轻合上。
光线被遮挡了一瞬,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轮廓熟悉。
林秀娟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抬起头。
是沈延舟。
他一步步走进来,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封闭空间里,一下下,敲在林秀娟的心尖上。
他走到她面前不远处停下,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林秀娟捏紧了手里的笔记本,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还算镇定的笑容:沈主任,您也来盘货
沈延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下移,扫过她手里微微发颤的笔记本。
仓库里安静得可怕,高窗外传来远处马路模糊的车铃声,更衬得此地死寂。
他忽然往前又迈了一步。
距离瞬间被拉近,林秀娟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荚清香,混着一丝极淡的烟草味。男性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其中。
压迫感骤增。
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猛地撞上身后堆叠起来的硬纸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无路可退。
沈延舟抬起手臂,手掌撑在她耳侧的箱子上,彻底将她困在了这一方逼仄的角落里。他微微俯身,深邃的眼睛攫住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所有伪装。
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质询,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她的耳膜:
三天前,你交到知青办的那份关于赵春梅挪用公款的举报材料……
他顿了顿,视线牢牢锁住她骤然收缩的瞳孔,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里面提到的部分账目细节,不属于知青点公开信息,甚至涉及公社财务科的一些内部记账习惯。
林秀娟同志。
你告诉我,那些内容,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林秀娟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听不清他后面的话。
他果然发现了!他注意到了那些细节!
冰冷的恐惧感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僵了,指尖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
大脑一片空白,前世惨死的画面和眼前男人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交织重叠,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能说!重生的事,死也不能说!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更糟!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感强行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咸腥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她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
她猛地抬起头,强迫自己对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尽管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努力维持着一种被冤枉、被质疑的惊愕和委屈。
沈主任……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发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不解,那些材料……当然是我自己发现的!赵春梅她手脚不干净,我、我留心观察了很久才……
观察沈延舟打断她,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知青点日常流水账目混乱,从未公开明细。你观察,能观察到她具体挪用了七十八块三毛五分能观察到她分三次,每次间隔恰好是公社财务科对账目进行小核查的周期之后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锤子,敲打在她最脆弱、最心虚的地方。
林秀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没想到,沈延舟竟然对知青点乃至公社财务的运作如此了解!更没想到,他竟然把她那份材料里的数据记得如此清楚,分析得如此透彻!
她当时只想着要把赵春梅钉死,数字往确切里写,时间往敏感期靠,却根本没深想这些细节的来源根本经不起推敲!尤其经不起他这种显然精通账目且心思缜密的人的推敲!
我……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大脑飞速旋转,却挤不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理由。在他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任何仓促的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延舟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丝的慌乱和语塞。他撑在箱子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还有,他继续逼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更令人毛骨悚然,材料里提到,她用挪用的钱款,通过黑市途径兑换了全国粮票。这件事,极其隐蔽,连调查组的同志都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核实确认。你又是如何‘观察’到的
完了。
林秀娟的心直直地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
他什么都知道。他根本不是疑问,而是在审问!他笃定她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境地。
怎么办怎么办
承认是猜的蒙的谁会信这反而更可疑!
找借口说偷听了赵春梅和王建军的谈话可时间点和细节根本对不上!
她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腿软得想要顺着箱子滑下去的时候,仓库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是盘货的其他人回来了。
哎,小王,这箱肥皂点清楚没有数字对不上啊!门外传来一个粗嗓门的喊声。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光线泻入,同时也带来了外面嘈杂的人声。
哟,沈主任您也在啊推门的是供销社的老职工李会计,他看到仓库里的情形,明显愣了一下。小王也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探进头来。
沈延舟几乎是瞬间就直起了身体,收回了撑在箱子上的手臂,拉开了与林秀娟之间的距离。他脸上那种冰冷的审问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言语如刀的男人只是林秀娟的幻觉。
他侧过头,对门外的两人淡淡地点了下头:嗯,过来看看新到的货。
他的声音平稳自然,听不出任何异常。
林秀娟猛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得以浮出水面,大口地喘息着,尽管她极力压制,但剧烈起伏的胸口还是暴露了她的惊魂未定。她慌忙低下头,假借整理手中的记账本,掩饰自己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眼神。
李会计和小王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太多异样。李会计笑着走进来:正好正好,主任,这批暖水壶的入库单您得签个字。他说着,递过来一张单据。
沈延舟接过单子,目光快速扫过,从胸前口袋掏出钢笔,唰唰地签上了名字。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林秀娟一眼。
但林秀娟却感觉,那道无形的视线仿佛仍然钉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小林同志也在啊,李会计这时才像是刚看到林秀娟,随口问道,这边点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问题
还、还没点完……林秀娟的声音还有些发飘,她强迫自己镇定,快了,马上就好。
嗯,仔细点,账目不能错。沈延舟合上笔帽,将单据递还给李会计,语气平淡地交代了一句,像是在说最寻常的工作安排。
然后,他转身,迈步,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沉稳有力,径直走出了仓库门,没有半分停留。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林秀娟紧绷的神经才猛地松懈下来,腿一软,差点真的瘫坐在地上。她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货箱,冰凉的木板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又凉又黏。
小林,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小王凑过来,好奇地问。
没、没事……林秀娟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有点闷,透透气就好了。
她心乱如麻,沈延舟最后那句看似平常的仔细点,账目不能错,在她听来,却像是一句别有深意的警告和威胁。
他根本没有相信她的说辞。
他只是暂时放过了她。
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问题,像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林秀娟过得提心吊胆。每次看到沈延舟的身影,她都会下意识地绷紧神经,想要躲开。但他似乎又恢复了常态,开会、巡视、处理公务,偶尔与她擦肩而过,目光并不会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仿佛仓库那次的逼问从未发生过。
可越是这样,林秀娟心里就越是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折磨人。
她努力做好手头的工作,对待顾客更加耐心,和同事相处也更加谨慎小心。她告诉自己,不能自乱阵脚。既然他暂时没有发难,她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站稳脚跟。
这天下午,供销社来了个难缠的老太太,非要用手里的过期布票扯新布,磨磨蹭蹭吵吵嚷嚷了快半个钟头。刘姐和其他几个售货员都躲得远远的,最后是林秀娟耐着性子,又是端凳子又是倒水,好说歹说,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才用按规定只能折价一半的算法,让老太太勉强接受了现实,嘀嘀咕咕地扯了布走了。
忙出一身汗,嗓子都快冒烟了。她回到柜台后面,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子,想去后面的开水房接点水喝。
穿过摆满杂物的后院,刚走到开水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两个压低的女声,是社里的两个老售货员,张姐和孙姐。她们显然没注意到外面有人。
……瞧见没新来的那个,挺会来事儿啊,刚才把那个胡搅蛮缠的老陈太太都给哄走了。这是张姐的声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哼,能不会来事儿吗不然那好事能落到她头上孙姐的语气明显带着酸意和不满,听说啊,知青点那边闹得挺大,她把原来那个好朋友都给举报了,顶了人家的缺才来的咱这儿。啧啧,心可真狠……
可不是嘛!我就说,那么多老知青等着呢,凭啥就她一个刚惹完事的能来指不定背后使了什么劲儿呢……你看她那样儿,长得倒是挺标致……
嘘!小点声!让人听见……
后面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夹杂着几声意有所指的窃笑。
林秀娟站在门外,端着空缸子的手捏得紧紧的,指节泛白。
一股凉意从头顶浇下,比刚才被老太太纠缠时出的汗还要冷。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是这样上位的。心狠手辣,背后使劲,甚至可能还利用了色相……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人议论,但亲耳听到,还是像针一样扎在心里。委屈和愤怒交织着往上涌,她几乎想冲进去理论。
但她最终只是死死咬住了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冲动。争吵只会让事情更糟,坐实她不好相处、心里有鬼的印象。
她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故意加重了脚步声,然后才假装刚走到门口的样子,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张姐和孙姐看到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变得若无其事。张姐甚至还扯出个笑脸:小林啊,来接水
嗯。林秀娟低低应了一声,垂着眼走到开水炉旁,拧开水龙头。滚烫的开水注入缸子,发出哗啦的声响,白色的水汽氤氲开来,模糊了她的表情。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视线在她背上扫来扫去,带着打量和评判。
接满水,她盖上盖子,转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张姐,孙姐,我先出去了。
哎,好。两人敷衍地应着。
走出开水房,回到前厅柜台,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似乎还在背后跟着她。她挺直了脊背,假装专注地整理着柜台里的文具,心里却一片冰凉。
孤立和排挤,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
而沈延舟的那把刀,还悬在头顶。
她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前后左右,都是深渊。
下班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阴了一天,终于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没带伞,只好把外套顶在头上,小跑着冲进雨幕里,想去赶最后一班回知青点的拖拉机。
刚跑出供销社大门不远,一辆黑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突然停在了她身边。车轮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秀娟同志。
熟悉的低沉嗓音,让林秀娟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又是一缩。
她僵硬地转过头。
沈延舟骑在车上,一只脚支着地。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雨衣,雨滴顺着帽檐滴落。昏暗的天光下,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清明。
他看着她,语气平淡无波:下雨了,没带伞
林秀娟下意识地抓紧了顶在头上的外套,指甲掐进湿漉漉的布料里,心跳如雷。他想干什么
嗯……没、没带。她声音干涩。
回知青点他又问。
……是。
顺路,上车吧,我载你一段。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同事之间的寻常关照。
林秀娟却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载她沈延舟这个对她充满怀疑和审视的冷面主任
不、不用了!沈主任,谢谢您!我跑回去就行,不远……她慌忙拒绝,几乎语无伦次。
沈延舟似乎沉默了一下。雨水顺着雨衣滑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路上泥泞,跑回去一身泥。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上来。这是命令。
命令
林秀娟愣住了。她看着沈延舟,雨水模糊了他的表情,但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她心里乱极了。拒绝上司的好意(或者说命令)还是坐上这辆让她心惊肉跳的自行车
犹豫间,又一阵冷风吹过,带着冰凉的雨丝扑在她脸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最终,她还是妥协了。默默地走到车后座旁边,小心翼翼地侧坐了上去,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质车架,身体尽量远离前面的人,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坐稳了。沈延舟提醒了一句,脚下一蹬,自行车便滑入了蒙蒙雨幕之中。
车子骑得并不快,但很稳。车轮碾过泥泞的土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雨点敲打在雨衣上,噼啪作响。
两人一路无话。
林秀娟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一块肌肉都处于戒备状态。她猜不透沈延舟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想在路上继续盘问她还是用这种方式给她施加心理压力
寒冷的秋风吹着雨丝,不断打在她的脸上、手上,冰冷刺骨。她顶在头上的外套早就湿透了,冷得她牙齿开始忍不住地打颤。
突然,车子似乎碾过一块石头,猛地颠簸了一下。
林秀娟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身体失控地向前倾去,额头一下子撞在了沈延舟坚硬的后背上。
隔着湿冷的雨衣,依然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传来的温热和坚实的肌肉线条。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差点从车上摔下去,幸好及时抓紧了车架。
对、对不起!沈主任!她慌得声音都变了调。
前方骑车的人似乎顿了顿,车速慢了下来。
然后,一件带着体温的雨衣,从前面递了过来,盖在了她的头上,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雨。
林秀娟彻底愣住了。
那雨衣上还残留着皂荚的清香和一丝极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的一样。突如其来的温暖将她包裹,却让她更加不知所措。
披着吧。前面传来沈延舟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感冒了影响工作。
林秀娟抓着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雨衣,僵在车后座上,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怀疑她,审问她,却又在她挨冻的时候把雨衣给她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某种更难以捉摸的试探
她看不透他。
这个男人,就像这秋日的雨雾,深沉莫测,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却又在恐惧之中,生出一点点茫然的困惑。
自行车在泥泞中继续前行,离知青点越来越近。
风雨似乎小了一些。
但林秀娟心里的迷雾,却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