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退休了。
他们以为我死了。
可我,刚上班。
三十年,我卖工时,不卖魂。
一纸内参,换来三十七年雪藏。
新局长来了,要我感恩。
我笑。
感恩我连恨都懒得给了。
直到那天,我在档案里,挖出一座塌桥。
桥下,压着五个名字。
桥上,站着他的父亲。
而他,正给我发思想感悟模板。
好。
你讲规矩。
我讲,命。
我把证据,藏进U盘、药瓶、系统日志。
他们要我消失。
我就让真相,在他们最干净的地方——
疯长。
这局,我等了三十年。
现在,轮到我出招了。
1
我坐在最后一排。
空调嗡嗡响。
掌声突然炸起来。
像送葬的鞭炮。
周正站在台上,三十九岁,笑得像刚捐完希望小学。
他说:有三位老同志,默默奉献三十年,是咱们局的定海神针。
我听见自己的名字。
老杨。
掌声雷动。
没人鼓掌比他们快。
没人笑得比他们真。
我坐在那儿,手没动。
膝盖上,手指抠进掌心。
定海神针
放屁。
是钉子。
钉进墙的,锈死的,拔出来会流血的钉子。
散会后,人事科的小姑娘递来通知。
杨老师,局庆专栏要用,您写一篇《三十年工作心路历程》。
我接过纸。
手指没抖。
纸在抖。
我回家,天黑透了。
翻出抽屉最底层。
一张泛黄的纸。
三十年前的内参。
《论机关形式主义十宗罪》。
省委批了三个字:偏激。
第二天,我就进了档案室。
一待,三十七年。
我坐在桌前,写下第一行字。
不是心路历程。
是:捧杀开始。
他们不要我退休。
他们要我感恩。
要我跪着说,这一辈子,是组织救了我。
我合上本子。
从书架抽出一本《防汛年鉴》。
1998年的。
翻到空白页。
用铅笔,极小的字:
周正,39岁。捧杀,关怀,渗透。目的:全员归化。
写完,我吹了吹铅笔末。
像吹掉一粒灰。
可我知道。
灰里,有火。
后来,我交了那篇心路历程。
全是套话。
感谢组织培养感恩时代馈赠。
周正看了,亲自找我。
感情不够饱满啊。他说,你是代表,得深入,谈谈组织对你的恩情。
我点头。
他说完走了。
第二天,我在食堂,副局长偶遇我。
老杨,最近精神头怎么样
我笑:还好。
他又说:有困难,一定要提。
我点头。
再后来,档案室换了主任。
新来的,四十岁,笑得客气。
我走后,听见抽屉被拉开。
哗啦。
哗啦。
他翻我的东西。
我不回头。
我知道。
我不是老同志。
我是,思想不稳定人员。
而他们,已经开始,把我,一点点,往死里埋。
2
我坐在会议室第三排。
手放在膝盖上。
像三十年前写检查时一样。
周正站在台上,灯光打在他脸上,像镀了层圣光。
感恩,不是选择,是信仰。他说。
底下一片点头。
像风吹麦浪。
轮到我发言。
我站起来,照着稿子念:感谢组织多年培养……
声音不大。
刚念完第一句。
他笑了。
老杨,你声音太小了。他打断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没答。
他摆摆手:那你先坐下。
我的心,沉下去。
还没坐稳,他点名:小李,你替老杨说说,他这些年,是不是特别感激组织
小李站起来,脸发白。
老杨常说……要不是组织收留,他早被边缘化了……他结巴着,念出一段我从没说过的话。
我坐在那儿。
血往头上冲。
不是怒。
是羞。
像被人扒了衣服,站在雪地里。
他们不是要我说感恩。
他们要我大声地、哭着感恩。
会后,我走进他办公室。
门关上。
我把一张纸递过去。
这是我的补充发言。我说,我确实感激组织,但也希望,组织尊重老同志的表达方式。
他接过,微笑:老杨,你有想法,这是好事。
三天后。
全单位发了文件。
《关于老杨同志表达方式的讨论》。
我成了标本。
一个态度有问题的老同志标本。
我不再幻想沉默能活命。
沉默,是罪。
太轻的感恩,是罪。
连怎么谢,都得他们定。
更狠的来了。
青蓝工程启动。
师徒结对。
我被分到小陈。
一个写过批评文的愣头青。
人事科说:政治任务,不能推。
周正当众宣布:师徒成绩挂钩。徒弟出事,师傅担责。
我懂了。
小陈是人质。
我是锁链。
他们用他的前途,拴住我的嘴。
那天下班,我拦住小陈。
走廊没人。
我看着他,说:以后你写材料,别写真话。
他愣住。
我笑了下:写他们想看的。
我不能救他。
但我能教他,怎么活下来。
回家,我翻开《防汛年鉴》。
在空白页,写下:
面具已戴。一张给领导看,一张给年轻人看。第三张——
笔尖顿了顿。
留着,埋自己。
3
地窖的门,是块破木板。
掀开,往下三阶,就是我的历史。
五张光盘,躺在铁盒里。
三十七年。
塌方的桥,烧死的账,签了别人名字的文件。
我不为举报。
我只为——有人记得。
那天,通知下来。
领导班子将走访退休老同志。
名单上,我排第三。
可参观居所,了解生活状态。
我笑了。
慰问
放屁。
是搜查。
他们要的不是我的炕热不热。
是要看地窖有没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天夜里,我拆了光盘。
不是扔。
是藏。
数据层,薄如蝉翼。
我用胶带,贴在三本书里。
《防汛年鉴》1998年,那年桥塌了。
《职工医保手册》,我娘死前用过的。
《退休审批流程图》——我这辈子,就卡在这张图上。
地窖里,只剩一张空白盘。
标签写着:家庭照片备份。
第二天,他们来了。
周正走在前头,西装笔挺。
身后跟着宣传干事,举着相机。
他握着我的手:老杨,组织没忘了你。
我点头,带他们看院子。
菜种得齐,鸡养得肥。
我绕开杂物间。
一步,不多走。
他临走,说:老杨家朴素啊,一看就是老实人。
我低头:组织培养的。
他说完就走。
我站在门口,看着车尾扬起的土。
心没松。
我知道,他们不会只来一次。
果然。
一周后,来了个年轻女干事。
心理健康辅导员。
笑得甜:老杨,最近睡得好吗退休前,很多同志会有‘存在感缺失’。
我摇头:还行。
她又问:您常回老家要不要我们帮您联系社区,做居家养老评估
我猛地抬头。
他们在查我有没有藏东西。
不是关心我。
是查我有没有心理异常。
那天夜里,我烧了《动物图鉴》的手稿。
一页,一页。
火光映着灶台。
我用烧火棍,拨了拨灰。
然后,我拿出一叠菜市场小票。
背面,开始写。
3月15日,豆腐两块,记:周正,收礼三万,谎称‘朋友还钱’。
3月18日,鸡蛋五枚,记:防洪办,账目不清,烧了。
写完,夹进当天的报纸。
扔进灶膛。
火苗一卷,吞了。
我不再写《动物图鉴》。
我写《老杨的菜谱》。
他们要的不是真相。
是控制。
那我就把真相,炖进菜里。
让他们闻着味儿,却吃不到一口。
4
我翻出1998年的档案袋。
手有点抖。
不是怕。
是恨。
纸是黄的,边角卷了,像烧过的尸体。
里面,有事故报告。
有会议纪要。
有五个人的名字。
签字的,是周国栋——周正他爹。
我盯着那名字,像盯着一口井。
三十年前,我写内参,说这桥是豆腐渣。
第二天,我被调进档案室。
现在,我亲手,又摸到了证据。
可当我打开电子系统。
输入1998
防汛。
弹出两个字:涉密。
权限不足。
我冷笑。
他们删不掉纸。
但他们能删记录。
更狠的还在后面。
我在历史发文里,搜塌方案。
跳出一篇文。
标题:《关于塌方案性质的澄清说明》。
落款:档案室
杨某某。
内容写着:纯属天灾,无管理责任。
我从没写过。
但我名字在上面。
他们不是在掩盖真相。
他们在让我亲手埋葬自己。
我坐在电脑前。
盯着那名字。
像看见一具尸体,穿着我的衣服。
他们早把我写死了。
三十年前就写死了。
我拍下纸质文件。
存进U盘。
标签写:家庭合影。
当晚,我在菜市场小票背面写:
塌的不是桥,是信。
而我,已被提前写进结局。
我不再是证人。
我是共犯。
是他们剧本里的死人。
可我还没死。
第二天,通知来了。
传承红色血脉活动。
要重走父辈奋斗路。
第一站——1998年塌方堤段。
现在,它叫防洪教育基地。
横幅挂着:致敬历史见证者!
我,是见证者。
他们让我去讲。
讲一个死了五个人的地方,是怎么英勇奋战的。
我站在堤上。
风很大。
记者举着机子。
周正站后排,笑得体面。
我接过话筒。
声音不高。
1998年,这里倒下了五个人。
人群安静了。
他们的名字,不在碑上。
但在纸上。
我翻开档案册。
故意一抖手。
钢笔掉地。
笔帽弹开。
照片一角,滑出来。
少年周正,戴着随父视察徽章。
记者眼尖。
咔嚓。
我弯腰捡笔。
装作没看见。
活动结束,周正走过来。
微笑:老杨,你那支笔……是不是该换了
我点头:是该换了。
心里说:
换的不是笔。
是你爹埋的坟,和你穿的皮。
5
我把U盘放进《职工退休手册》里。
手指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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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在抖。
小陈站在我面前。
二十二岁。
眼神像我三十年前。
写第一篇内参时那样亮。
可我知道。
他变了。
医院缴费单出来那天,周正亲自去了病房。
三万块,当众递上。
组织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孩子。
第二天,他写了《思想汇报》。
说过去偏激。
说要感恩奋进。
他不是叛徒。
他是被掐住了命门。
我递出手册,轻声说:退休了,看看也好。
他接过,手抖。
不是激动。
是怕。
他知道,这东西一旦打开,他妈的医保、他的转正、他这辈子刚冒头的光——全灭了。
我不逼他。
我在便条上写:不急发。我走后,你若还觉得这单位不值得留,再点开。
就这一句。
不是命令。
是留一条缝。
让良知,还能喘气。
他没说话。
走了。
当晚,我站在档案室窗边。
看见他坐在楼梯口,低头看着U盘。
像捧着一块烧红的铁。
我知道,他会藏。
藏进床底,藏进饭盒,藏进不敢做梦的夜里。
可我没想到。
他们连U盘都监控。
外来设备接入,自动扫描。
水印标记。
高危载体,U-739,接收人:小陈。
他们不是在防泄密。
是在钓鱼。
我早有准备。
U盘里,三个文件:《网络安全课件》《退休金计算表》《钓鱼防范指南》。
全是他们爱看的。
真文章,藏在PPT备份.rar里。
密码:19980716。
塌方那天。
他们查了。
系统说:内容合规。
放行了。
我站在档案室,关了灯。
黑暗里,我对自己说:
火种不在U盘里。
在一个人夜里不敢闭眼的挣扎里。
在一块电饭煲夹层里的塑料片里。
在他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没把东西交出去的那几秒犹豫里。
那几秒。
比三十年都重。
我知道。
这火,还没灭。
它只是,埋得更深了。
6
我买完豆腐,上楼。
小陈在楼梯口站着。
脸白得像纸。
他们说……文章是你写的。
全单位都知道了。
我嗯了一声。
没说话。
回屋,打开衣柜。
三十年了。
这套藏青色西装,只穿过三次。
一次入职,一次内参获奖(后来被取消),一次母亲葬礼。
我穿上。
扣好每一颗扣子。
戴上工牌。
镜子里的人,像从坟里爬出来的。
可我得去上班。
我不躲。
躲了,就是认了。
他们要我当制造舆情的疯老头。
我偏要当那个准时打卡的活人。
我走进单位。
没人看我。
像我是一团雾。
可我知道。
他们在看。
在背后,在屏幕后,在等着我低头、请假、消失。
我没。
我坐满八小时。
像过去三十七年一样。
一秒钟不多,一秒钟不少。
可外面,已经炸了。
体制内临终忏悔上了热搜。
标题写着:我们不是员工,是祭品。
我笑了。
不是我发的。
是周正自己发的。
他开大会,通报小陈私藏不当言论。
一个科长,为表忠心,录了音,发朋友圈:警惕身边负能量!
还贴了标题截图。
火,就这么烧起来了。
他们越压,越有人传。
因为,压本身就是火种。
第二天,全网骂我。
老东西想红想疯了。
职称没评上,报复单位。
官号发长文,说我不懂感恩。
我一条条看。
不气。
我在找。
找那种藏在骂声里的声音。
终于,我看到了。
一条热评,被顶到末尾:
我爸也是档案员。去年查出癌,单位说‘非因工死亡’,抚恤金砍一半。他临走前说:我们不是人,是耗材。
我私信他。
你愿意聊聊吗
他回得很快:
我录音了。我爸临终前,单位来人谈话。他们说:‘别闹,不然抚恤金一分没有。’
我手抖了。
不是悲。
是找到同类的痛。
我们约好。
每周三晚七点。
菜市场东口。
一袋土豆,换一截录音。
我不再是一个人写《动物图鉴》了。
现在,有人替我录下,那些被捂住嘴的死前证言。
他们以为我在热搜上孤身一人。
可他们不知道。
在菜市场的角落,在一袋土豆里。
我,正在收集,整个系统的,死亡回音。
7
他们要思想感悟。
每天一篇。
不交系统标红。
交了AI审。
一个同事写今天阳光真好,被叫去谈话:为什么不写组织温暖
我懂了。
这不是写感悟。
是写降书。
可我不能不写。
我写。
用最标准的格式。
黑体三号,仿宋四号,行距1.5。
标题:《关于蚂蚁与大象关系的初步探讨》。
正文:
近期学习‘感恩文化’精神,有感而发:蚂蚁终其一生未见大象全貌,仅以其足印为神迹。然大象行走,从不问蚁穴所在。建议:感恩宜自发,不宜考核。
我按下提交。
AI通过。
5.2%的正面词汇,合规。
周正看了。
批注:文笔不错,建议多写心得体会,少搞‘学术探讨’。
他懂。
他全懂。
可他不能说。
因为我说的,是蚂蚁。
用的是公文。
体制最喜欢这种东西——字字合规,句句诛心。
我笑了。
笑出声。
他们要驯化我。
我就用他们的语言,咬他们。
更狠的来了。
周正点名,让我在青年思想交流会上分享。
直播,录像,标题写着:老同志传帮带:感恩让我们走得更远。
人事科提前审稿。
我交了一篇标准稿:我深感组织关怀……
会上,轮到我。
我站起来。
掏出另一张纸。
临时想到一点,申请追加。
全场安静。
我念:
《关于屠宰场饲料机制的观察笔记》。
长期观察发现,猪群对每日饲料呈现高度感恩。实则饲料含镇静成分,确保屠宰时安静。反思:若待遇与驯服绑定,感恩是否还纯粹
念完。
死寂。
摄像机还开着。
周正微笑:老杨同志想象力很丰富啊……不过,我们讨论的是现实工作。
话筒故障。
我被请下台。
那晚,我没睡。
不是怕。
是痛快。
三十年了。
我第一次,在他们的大会上,说了真话。
用补充材料的名义。
用临时想到的借口。
他们封不住我的嘴。
因为嘴,在规则里。
第二天,通知来了。
思想感悟改为每周一篇。
且须提前送审。
我知道。
我刺到他了。
不是伤。
是疼。
他们怕的不是我骂。
是我在用他们的仪式,念出他们的罪。
而最狠的,是——
他们还得听着。
还得笑着说:
文笔不错。
8
我看见小陈签字。
在医院。
周正站在床边,递上支票。
十万。
不多不少。
刚好救命。
可签的不是收据。
是《感恩承诺书》。
三项任务。
监视同事。
拍感恩短片。
离职提前六个月报备。
他们不叫它卖身契。
他们叫它义务。
小陈签字时,手抖。
不是感激。
是被钉上十字架的疼。
他娘刚推进手术室。
他没得选。
周正走出病房,对随从说:救一个人,要救到心上。
我听见了。
心伤
不。
是锁上。
手术后,他妈醒了。
第一句话是:这钱……是不是要你还命
小陈没说话。
他把U盘,塞进药盒底层。
再没敢看一眼。
我知道,火种快灭了。
可我没怪他。
换我,我也签。
命,比真相重。
但几天后,我收到一份《周报》。
《老杨同志思想动态观察报告》。
写得感人。
本周,老杨多次翻看《感恩文化读本》。
他在笔记本写下‘组织如母’。
他说:‘以前是我太偏激。’
我笑了。
笑出眼泪。
他知道我在看。
他知道我懂。
这哪是报告
是求救信号。
是用体制的语言,写的反叛诗。
他把假报告的副本,塞进档案室通风口。
我捡了。
在《老杨的菜谱》上写:
小陈的谎,是用孝心写的真话。
我不再躲他。
我开始演。
在办公室哼歌。
看《退休生活》杂志。
当着他的面,把周正的书摆上桌。
他要证据。
我给。
我用假象,护他的真。
他们要小陈监视我。
可他们不知道。
监视,变成了掩护。
他们要的观察报告。
成了我俩之间的暗语。
周正看着越来越感人的材料,笑了。
他不知道。
他每看一次。
就吞下一口,用孝心包着的刀。
而我。
只等一个时机。
等他把刀,咽进喉咙。
9
我在打印室等他。
复印机嗡嗡响。
像心跳。
小陈走过来。
他现在坐在我斜对角。
监控对着他。
也对着我。
我递出一叠纸。
《退休审批流程图》。
听说你要转正了我低声说,带回家,好好看。
我加重语气:
万一哪天……组织不讲道理,你也有个说法。
他抬头看我。
眼神一颤。
我什么都没多说。
U盘夹在中间。
标签写着:内部流程参考,勿外传。
他接过。
手抖。
不是激动。
是知道这东西会要命。
当晚,他拆开。
看到自保指南四个字。
看到录音。
听到周正说:感恩不是情分,是规矩。
他坐在床边。
看着熟睡的母亲。
他知道。
这U盘,不是证据。
是逃生门。
是他从帮凶变成举报人的唯一退路。
我不逼他用。
我只让他知道——
你还有选择。
更狠的,在后面。
我找到护工。
老张的女儿。
三十年前,我替他改过一份工伤报告。
他欠我一个人情。
我让他女儿无意说一句:
你儿子最近总看一个U盘,还说‘要是妈知道这钱是这么来的,肯定活不成’。
话,传进病房。
传到周正耳朵里。
他睡不着了。
第二天,他叫小陈谈话。
最近压力大吗
有没有人给你不该看的东西
他不敢动小陈。
可他又不能装没看见。
他开始查小陈的电脑。
没记录。
U盘没插过。
可他知道——东西在,只是他抓不到。
小陈继续交假周报。
最新一篇写着:
局长关心我,像父亲。
他写这句话时,笑了。
笑得很轻。
他知道周正在看。
他知道周正懂。
你盯我,我知道。
而我,在档案室。
看着斜对角的他。
知道——
那U盘,不是火种。
是埋在敌人心里的刺。
他们越控制,越怕。
越怕,越乱。
而我。
什么都不做。
就让他们,自己,把自己,逼疯。
10
我走进单位。
门卫低头。
不抬头。
不问。
像我是一阵风。
我走到档案室。
新主任拦我。
谁批准你进来的
我掏出退休审批表。
他看了一眼,冷笑:可以进。但不算出勤。
我站在门口。
没动。
不是怕。
是冷。
他们不骂我。
不罚我。
他们让我不存在。
光荣榜上,我的照片没了。
退休仪式,取消。
纪念章,不发。
我像从没来过。
可最狠的,还在后面。
我登录人事系统。
查退休流程。
屏幕一跳。
个人状态:已故。
死亡日期:2024年5月1日。
备注:非因工死亡,抚恤金按60%发放。
我盯着那两个字。
已故。
不是退休。
不是离岗。
是死。
他们不是要我走。
是要我死得早一点。
我手没抖。
掏出手机。
录屏。
一帧不落。
第二天,我以家属身份,打电话给人事科。
我父亲老杨还没走,怎么系统里人没了
抚恤金打六折,是不是搞错了
电话那头,静了三秒。
……系统误操作。马上更正。
挂了电话。
我在《老杨的菜谱》上写:
人未死,先办丧。
这是最狠的提前清算。
他们想让我怕。
想让我躲。
想让我自己消失。
可我偏要活。
我每天打卡。
刷三次,进一次。
门禁系统,把我当死人。
我不用它。
我改用《值班登记本》。
每天八点整。
到前台。
工整写下:
2024年5月8日,档案室杨某某,到岗,工时8小时。
一笔一划。
像刻碑。
连写五天。
第六天。
登记本不见了。
被收走了。
我也不问。
转身,在公告栏贴上《个人履职声明》:
本人每日到岗,有监控为证。
若无考勤记录,视为恶意克扣工龄。
第二天。
公告栏空了。
被撕了。
监控故障。
我笑了。
他们越藏,越怕。
我再贴。
再抄送人社局、工会、老干部局。
三天后。
人事科通知:
考勤已补录。
我站在打卡机前。
刷了一下。
绿灯亮了。
我看着屏幕。
没笑。
我知道。
这不是赢。
这是他们怕了。
一个快退休的老头。
不骂,不闹。
就每天写一行字。
就逼得他们,亲手,把一个死人——
重新,录进系统。
而我。
要的不是这一行字。
是让所有被抹掉的人知道:
你可以删我。
但我,偏要活着签到。
11
我约老赵下棋。
市老年活动中心。
象棋友谊赛。
人多眼杂。
他穿件旧夹克,坐我对面。
三十年前,他是纪检科长。
现在,是廉政顾问。
拿单位补贴,过节领慰问品。
我不知他还在不在局里。
可我得赌。
一步炮,二平五。
我顺手把U盘塞进棋盒夹层。
低声道:这盘棋,我输了三十年。
他没抬头。
回手,马8进7。
沉默几秒。
他忽然压低嗓音:不止你一个人在记。
我手一颤。
没抬头。
还有谁我问。
他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递给我。
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没有名字。
没有落款。
只有四个数字被圈了出来:0716——塌方案那天。
有些名字,不能说。他轻推棋子,但他们会等你出招。
我捏着纸条。
像捏着一根火柴。
他知道我在记。
他也知道,有人在等。
三天后。
他约我喝茶。
递来一个空U盘盒。
叹气:我考虑了,这事儿……太险。
我手一冷。
像被蛇舔了脊背。
我以为,完了。
他背叛了。
可回家洗茶杯时。
我摸到底部,有东西。
黏着。
用镊子取下。
黑点,米粒大。
送侄子那儿一查。
微型定位追踪贴片。
我坐在灯下。
手抖。
不是怕。
是寒。
他们连退休老头的茶杯都懂。
老赵未必背叛。
可他的杯子,被换了。
他的包,被装了监听器。
他们早就在老同志圈布了网。
谁聚会,谁喝茶,谁下棋。
全在看。
我输了没。
我早留了后手。
那晚,我熬到凌晨。
做了两个U盘。
假的,塞满周正的讲话稿、食堂菜单、体检表。
真的,我藏进一盒高血压药。
药瓶上,贴着女儿代父寄药。
寄件人:李秀兰(我老伴的名)。
地址:省纪委退休干部健康关怀通道。
合规,不留痕,不走单位邮路。
我寄出去时,手稳了。
我不再靠谁。
不再信谁。
老赵可以动摇。
周正可以监听。
可药,得按时吃。
信,得按时寄。
而我这颗子弹。
不写名字。
不写地址。
就装在一瓶降压药里。
让系统,自己,把毒,吞下去。
一个月后。
我拨通那个号码。
响了三声。
没人说话。
只有呼吸。
我对着话筒,只说了一句:我炸了内网。
电话那头,静了五秒。
然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继续。
我挂了电话。
第二天。
收到一封匿名挂号信。
没有寄件人。
打开。
是一份手写材料。
标题:《关于周正收受感恩礼的九次记录》。
笔迹陌生。
但内容精准。
时间、地点、金额,全在点上。
最后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1987年,我也写过内参。
他们烧了。
但我,一直存着。
我没说话。
把信,放进《老杨的菜谱》。
夹在为自己活一天那页。
原来。
我不是第一个。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以为,体制是铁板。
可铁板下。
早有裂缝。
而火。
从没灭过。
12
我走进单位。
最后一班。
没人打招呼。
工位空了。
连抽屉都拆了。
门卫低头看手机。
像我不在。
人事科长路过:反正今天退了,早走晚走都一样。
我听懂了。
他们要我自己消失。
像从没来过。
可我不。
我坐进工位。
打开电脑。
刷了三次卡,才进系统。
上午九点,弹窗:工卡异常。
我不吵。
不问。
就坐着。
八小时。
一秒钟,不多,不少。
离岗前一分钟。
我掏出手机。
对准打卡机。
工卡刷过。
屏幕亮起:17:00,打卡成功。
我录下全程。
上传云盘。
设为72小时后自动公开。
标题:我的工时,一秒钟不少。
然后,我起身。
工卡留在桌上。
正面朝下。
像一块墓碑。
我走了。
没回头。
可我知道。
这一分钟,这一秒。
不是为退休金。
是为存在。
他们可以抹照片。
可以删名字。
可以让我已故。
但只要这视频还在。
我就没被彻底杀死。
我走出大楼。
风很大。
我以为,结束了。
可我没想发文章。
我没想上热搜。
可文章,自己,活了。
那天夜里。
周正下令,全单位推送内网安全升级包。
清朗网络,感恩同行。
所有电脑,自动安装。
没人怀疑。
可老杨的《思想感悟》权限,还没注销。
我早把《我退休了,但真想刚上班》藏进升级包。
伪装成日志文件。
《system_update_log_20240515.txt》。
藏在深层目录。
没人会点。
可有人点了。
小陈。
他打开电脑。
点查看更新记录。
页面一跳。
我的脸,出现了。
文字,照片,录音,全在。
1998年,这里倒下了五个人……
他愣住。
截图。
三小时。
63台电脑看过。
群聊炸了。
周正紧急叫停。
IT科慌了:这不是我们发的……是系统自带的‘日志’。
我坐在老家。
手机震动。
一条新闻:水务局内网惊现退休干部遗言。
我笑了。
不是我发的。
是系统替我说了真话。
他们用升级包封口。
可封口令,成了我的喇叭。
他们越要干净。
越脏。
而我。
没发一言。
就让整个单位的电脑。
在清朗网络的名义下。
替我,办了一场葬礼。
葬的,不是我。
是他们的,谎言。
13
我坐在老家。
手机震动。
新闻弹出:水务局内网惊现退休干部遗言。
我笑了。
不是我发的。
是系统替我说了真话。
可笑不到三分钟。
热搜变了。
老杨精神异常冲上第一。
周正开发布会。
西装笔挺,表情沉痛。
经查,退休人员老杨长期存在偏执倾向。
其发布内容,系伪造、拼接,动机为报复组织。
画面一转。
专家出镜。
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症。
他把正常管理,解读为迫害。
接着,是小陈的忏悔视频。
他低头,声音发抖:我被老杨蛊惑,帮他藏U盘……我以为他是受害者,其实,他是想毁掉单位。
我盯着屏幕。
心,一点点冷下去。
不是恨。
是被出卖的空。
连小陈,都倒了。
第二天。
全网骂我。
疯老头报复社会活该被雪藏。
连买菜的老李都躲着我。
我站在院里。
风吹着。
像三十年前,我被调进档案室那天。
我以为,火已燎原。
可火,被雨浇灭了。
我输了
不。
火,只是被盖住了。
我回屋。
打开抽屉。
拿出最后一张牌。
不是U盘。
不是录音。
是一份《信访台账》。
匿名提交的。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
周正,涉嫌利用‘感恩文化’搞人身控制……其父涉1998年塌方案。
这台账,是他们自己内部流转的文件。
是周正每天必看的工作材料。
我早就知道他会封锁舆论。
所以,我不走外网。
我走体制的血管。
我把证据,塞进他们的流程里。
让他们自己,读到自己的罪。
我把它复印七份。
寄给纪委、媒体、信访办。
附言:请查附件编号0716——与塌方案同一天。
做晚。
我坐在院中。
等。
三天后。
新闻又变了。
周正被列为重点信访对象。
其父塌方案再调查。
小陈视频系被迫录制。
舆论,再次反转。
我看着手机。
没笑。
我知道。
这不是我赢了。
是系统,终于吞下了自己种的毒。
而我。
只是,等它,吐出来。
14
他坐在堂屋。
西装蹭了鸡粪。
我端茶。
杯壁刻着1987-2024。
这茶,泡了三十年。我说,您喝的不是茶,是工龄。
他不语。
我掏出那张假条。
1998年。
他爸签字。
他,一个高中生,审批。
你爸塌了桥,你‘批’了假。我说,这假,能批吗
他脸白了。
坐了五秒。
像五年。
我端起冷茶,泼在地上。
这杯,还你。
我三十年,一分不少卖。
但今天——
我不卖了。
他走了。
没再说话。
我以为,完了。
可风没停。
几天后。
我路过水务局。
门口贴着通报。
白纸黑字。
周正,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下面,是他低头走出大楼的照片。
西装,还是那套。
只是,再没人叫他局长。
他低着头。
保安没敬礼。
司机没开车门。
他像一袋垃圾,被从大楼里拖出来。
我站在人群外。
没笑。
不是不痛快。
是太痛快了。
三十年的闷,一口气,炸了。
那天,买菜。
老李递来豆腐,低声:老杨,你那事,我们都知道了。
‘感恩文化’,整死人。
我点头。
走了。
隔壁修车铺,收音机响着:
市水务局宣布,今后干部提拔,将增加‘群众匿名评议’环节……
我站住了。
风穿过巷子。
不是胜利。
是种子落地的声音。
当晚。
小陈的明信片到了。
背面,是工牌照片。
写着:杨老师,他们不搞团建,不写感悟,只看代码质量。
今天我提交的模块上线了,团队邮件里只有一句:good
job。
我觉得,这就是公平。
我没回信。
撕下一角。
夹进《老杨的菜谱》最后一页。
那晚。
我掏出灶膛里的灰。
三十年的灰。
烧过的《动物图鉴》,烧过的日记,烧过的愤怒。
我撒进菜地。
火,埋了。
成了土。
我蹲下。
摸了摸新长的青菜。
露水沾手。
凉的。
像三十年前,我写第一篇内参那天。
轻声说:
人活一世,总得有一天——
是为自己活着的。
天亮了。
鸡叫。
我拎起锄头。
该松土了。
院外,一个年轻声音在喊:
老杨叔,今天有新豆腐吗
我抬头。
是个生面孔。
他胸前,别着一个旧工牌。
上面,写着档案室。
我没说话。
从缸里舀出一勺新浆。
递给他。
他接过,笑了。
像三十年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