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黎明没有代价 > 第一章

当黎明破茧之时,所有黑夜的代价,早已在疼痛中羽化成蝶翼上的星图。
17年,她上小学。
乡村的四季总是变幻莫测却又有迹可循,按照它们本有的规律岁序更新。
春是万物生发,新抽的柳枝已沾着露水在溪面上写诗,在冻土深处可以听见花草树木的密语;到了盛夏时节蝉鸣扎透热浪,蜻蜓点水的刹那画出了美丽的指纹;还有那柿香扑鼻的金秋,稻穗垂首的姿态堪比梵钟的庄重,却也是邻家伯伯脸上轻松的微笑;冬季是静默的诗章,雪落无声,连檐角的冰柱都在折射阳光……
有人告诉她:你爸妈不要你啦!他们去城里喽!
她后来才知道爸妈只带走了弟弟。
她被留下。
六年级的孩子纯粹的要命,哪能听得懂嘲笑和玩笑的区别,成绩一落千丈只是最小的代价,尽管姥姥不断解释说是因为学籍问题才暂时将她留在农村,但是幼小心灵的裂痕再没法被三言两语修补,因为信任的基石一旦崩坍就再难建立了。
她开始暴饮暴食,对胃的刺激一天比一天强,她的叛逆期比同龄人都要早,不学习不运动,变得很胖,同家里人吵架,小升初成绩并不理想。
当以稀烂的分数上了县城最好的初中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小孩也会有愧疚心理,爸妈的爱是虽迟但到的。
可是童年的黑暗的承重墙真的会被突来的温柔敲开吗……愧疚只会让她变得懂事能干,那年不是春和景明。
19年,她上初中。
西晒区域的课桌仍残留炙热,自动铅笔芯在物理试卷上划出焦灼的轨迹,饮水机间歇的咕咚声里,有人把冰镇可乐贴在后颈,瞬间激起的战栗惊飞了草稿本上的计算公式,保温杯里的冰块碰撞声与蝉鸣共振,融化时在杯壁留下蜿蜒水痕,见证着学生们的奋笔疾书。
最开始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身为班长的她很自然的以为男孩的玩笑是认可她的标志,尽管难懂的句子和那人的难缠让她很不舒服。
当一句恶心刺耳的话传进她的耳朵时她才知道那人的恶意有多大,原来之前那些听不懂的话都是开黄腔,像这句一样令人反胃。
老师们不认为上初中的孩子会懂那么多,既然老师解决不了那就靠自己吧,她拿铁质文具盒砸破了男孩的头,甚至连拽带拔的薅下来一撮头发,同样,老师们不认为上初中的孩子会闹多大的事,只当小打小闹批评教育了她几句,同班和她一样的受害者都夸她厉害,那个男孩再没敢欺负过女生了。
可是同学的赞美和坐稳了的班长位置能让她熬过时间的难捱吗,勇敢只是她自保的一种方式,如果可以她应该也想让青春变得热烈美好。
21年,她上高中。
橡胶跑道在九点四十分的阳光下泛起红色光芒,六十双球鞋同时踏碎沉闷的课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雁阵掠过云层,红白校服组成的方阵在《运动员进行曲》中变成流动的箭头,后排男生校服后背洇出汗渍,随摆臂动作在空气中蒸腾成盐霜。
她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是无话不说的那种,一起吃饭一起下课还一起上厕所,当遇到烦心事的时候会互相倾诉,朋友的成绩不理想,她就牺牲自学的时间为朋友解惑答疑,她给朋友占洗头的位子,把仅有的吹风机借给朋友用,即使被摔坏了也不介意,送朋友的礼物是她最能拿得出手的,因为她希望和朋友在一起的高中时光是值得回忆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朋友的断崖式冷漠和无理的冷暴力让她不知所措,再后来几天班上同学的孤立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不解却无能为力,再多的辩解在所谓的真相面前都是谎言,她索性沉默不语,一切后果照单全收。
原来谎言会不攻自破啊,等几个月后班里同学找上她道歉时,她苦涩的笑不出来。
她只是第一个受害者,又不是只有她被造谣被孤立,敌人去掉一笔就是故人,而这一笔就是大家互插在对方心口的利刃。
23年,她上大学。
清晨的薄雾被六点半的哨声撕成丝缕,成片的迷彩服在水泥地上泛起青灰色涟漪,帽檐阴影里蜷缩着困意,当集体拉歌声穿透天边的晚霞,矿泉水瓶折射的七彩光斑也在方阵影子的上空织成临时星座,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蒸汽都和这些完成了完美的照应。
她的人生才过区区十八年,经历的事情却让她更信任按部就班与固步自封,室友的好意和新朋友的靠近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想要交一个本身就很好的朋友,而不是像高中一样认识只会虚伪利用她的人,事实也是这样,这些新朋友来自四海八方,身上带着各个地区最真挚赤诚的品质。
朋友带她去图书馆学习,引用史铁生先生的话宽慰她:如果你抑郁了,说明你活在过去;如果你焦虑了,说明你活在未来;如果你平静了,才说明你活在现在。
她实在没想到朋友还能翻出厄尔曼的《青春》,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将那句Years
may
wrinkle
the
skin,
but
to
give
up
enthusiasm
wrinkles
the
soul.解读为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废必至灵魂。
互相提供情绪价值的一群年轻人越发朝气蓬勃,像是朝日像是星辰,更像暗夜后的黎明。
27年,她凭借优秀的考试成绩毕业。
可是人潮汹涌,能顺利走出校园的学生太多了,社会不缺学生,也不缺人才。
出租屋的窗棂割碎了城市的霓虹,晚归时钥匙在锁孔里转三圈才能对准齿痕。毕业后兜兜转转勉强换来的低价工位上的绿植,已经悄悄换了三茬,最后那一盆仙人掌在她连续加班的第三周,还是枯了尖。
老板画的饼从年底分红变成行业寒冬共渡,她攥着每月扣除房租后所剩无几的工资条,在便利店加热饭团时,看见玻璃倒影里自己眼下的青黑——像极了小时候姥姥家屋檐下,积了整夜的霜。
母亲一周一次的电话打来,照例对着她一顿关心,然后,说弟弟要结婚,家里凑不齐首付,她沉默着挂了电话,心想童年的自己没有被救,她依然是被爸妈留下的孩子。
她第二天把攒了半年的旅行基金转了过去,同事打趣她扶弟魔,她只笑了笑,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新方案的标题,光标闪烁间,竟想起初中时砸向男生的那个铁皮文具盒——有些倔强,从来不需要声张。
32年,她辞职出去旅游。
递上辞职信的那天,窗外的梧桐叶正一片一片往下落。
没有预想中的轻松,指尖捏着那页纸,反倒像捏着半段没写完的人生,收拾行李时,她把常穿的那件灰毛衣折了又折,塞进箱子最底下,好像这样,就能把过去的日子也妥帖地藏好。
第一站是腾格里沙漠。汽车驶进腹地时,天和沙连成了一片,没有边际,她赤着脚踩在沙上,细沙从趾缝里钻出来,烫得人发颤,风过的时候,沙粒簌簌地滚,像谁在低声说话。
她坐在沙丘上看日落,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最后一点光沉进沙里,天地间突然静得可怕,她摸出手机,通讯录翻了又翻,最终还是按了锁屏。
原来有些路,走起来真的只有自己的脚印。
第二站是泰山。出发前她在山脚下站了很久,望着那嵌在山壁间的石阶,像条望不到头的天梯,凌晨摸黑往上爬时,石阶两旁的路灯昏黄,把人影投在陡峭的山壁上,晃得人眼晕。
石阶很高,每一步都要攥紧栏杆,爬到中段,路突然陡了,身边就是镂空的护栏,风从山谷里卷上来,带着草木的腥气,她扶着栏杆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低头时瞥见脚下的深谷,云雾在谷底翻涌,像要把人吸进去,胃里一阵发紧,她赶紧闭了眼,后背抵着冰凉的山壁,大口喘气。
她喝了口自己背上山的温水,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刻意盯着前面人的鞋跟,一步,又一步。
快到南天门时,天已泛白,她扶着栏杆回头望,来时的路隐在雾里,竟不知自己已走了这么远。
她不由感叹:原来恐高的人,也能站在高处看这样的风景。
曾经的她不敢站在公司顶楼眺望远方,如今的风从山谷里灌进来,吹得松涛沙沙响,身边的人擦肩而过,没人替她扶稳摇晃的脚步,因为她自己可以站稳。
最后一站是赛里木湖。撒贝宁老师说:连赛里木湖都没去过,那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她不想白活一辈子。
湖水是那种清透的蓝,蓝得像把天空揉碎了沉在里面,岸边的草甸还留着些浅黄,风拂过,草叶窸窸窣窣地晃,她租了辆自行车,沿着湖岸慢慢骑,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骑累了就停下来,把额头抵在车把上。
湖水拍着岸,哗啦——哗啦——像在低声轻哄难过失意的人类。
她看着湖面的波光,远处的雪山在云里露着尖,像没说完的话,风从湖面掠过来,带着水的凉,吹得她睫毛发颤,突然就红了眼,她把眼里的光放在湖中央,余光掠过被风吹动的树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原来不是风景不够好,是心里有个角落,总空着一块,风一吹,就泛起凉。
她不是难过,也不是委屈,就是觉得,这一路的风景,好像都在替她,轻轻叹了口气。
回程的火车上,她靠着窗看风景倒退。沙漠的烫,泰山的风,赛里木湖的蓝,都成了记忆里的光斑。
34年,她结婚了。
她终究还是没能顶住父母和亲戚给的压力。父亲把相亲照片摊在桌上,指尖点着其中一张告诉她,那个小伙子工作稳当,人也老实,说她那些旅游的钱攒着给自己当嫁妆多好,那是自己的底气,总比跑出去风吹日晒强。
她看着照片上陌生的脸,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像覆了层薄雪。
婚礼办得简单,她穿着租来的婚纱,看着对面那个叫丈夫的男人,敬酒时他替她挡了两杯酒,指尖碰到她的手,没有温度,也没有迟疑。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早出晚归,她按时做饭,两人坐在沙发上,常常是他看财经新闻,她翻旧书,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声响。
她有时会庆幸,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有争吵,不会有谁突然打翻杯子,把日子搅得鸡飞狗跳,只是她忘了这样不温不热的气,她原可以不受。
一次她提前回家,看见玄关处多了双她曾经不曾试穿过的漂亮高跟鞋,卧室门虚掩着,她站在门外,听见里面细碎的笑。
她没有推门,也没有出声,转身进了厨房,把炖了一下午的汤关了火,汤的热气糊了眼镜,她摘下来擦,指腹碰到镜片上的雾,像摸到了自己心里的潮湿。
曾经说丈夫是老实人的父亲,曾经催婚的母亲,曾经八竿子打不着却催生不停的远房亲戚,他们怪她,怪她识人不清、不遇良人。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丈夫没多解释什么,她也没要补偿,签字的时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离婚协议上,把自愿离婚四个字晒得发白。
风从街角吹过来,掀起她的衣角,她这时又一次庆幸,还好——还好没有孩子,不然这摊浑水,要连个无辜的小生命一起卷进来。
只是走着走着,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她不觉得自己矫情,她哭可不是为那个走掉的人,是为自己那些被催促着、将就着过掉的日子:像小时候搭的积木,明明知道搭不牢,还是顺着别人的意思往上堆,最后塌了,连块完整的木块都捡不起来。
路过一家花店,她停下来看了看,橱窗里的玫瑰开得正好,她突然想起腾格里沙漠的日落,泰山顶上流动的云,还有赛里木湖清透的蓝。
她走进去买了一小支,店员妹妹没嫌弃她买的少,还给她一张写着25岁是人生的7:30的卡片,虽然她已经快30岁了,可还是很开心。
35年,是她创业最难的时候。
三十岁这年,她把原本安稳的生活掀了个角,站在人生的岔路口,身后是熟悉的朝九晚五,身前是雾蒙蒙的未知——她选择了迈步,往雾里走。
启动资金是她咬着牙退了租的两居室押金,再加上给弟弟凑首付后仅剩的一点积蓄。
最初的日子像在泥里拔脚,每天天没亮就爬起来,对着电脑屏幕改方案,改到眼睛发酸,窗外的天已泛白,有时为了谈成一个合作,她穿着曾经羡慕无比被当作女强人标志的高跟鞋,在城市里跑上大半天,脚底磨出了泡,却在对方一句再考虑考虑里,把到了嘴边的委屈咽回去。
最艰难的时候,她在县城小旅馆的硬板床上发高烧,手机里是供应商催款的短信,窗外的雨砸在铁皮屋顶上,像要把她这一点点念想砸碎。
深夜回到租来的小办公室,灯是唯一的暖光,她泡一杯冷掉的咖啡,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算成本,纸页上的数字密密麻麻,像压在心上的石头。
有过无数次想放弃的瞬间,比如暴雨天里被客户临时放鸽子,看着雨水打湿文件袋;比如发不出工资的那个月,她把自己的积蓄全拿出来,对着员工强装镇定;比如父母再次催婚催育,头发愁掉了一把又一把……
但她总在黑夜时抽泣,天亮又撑起。
40年,她算得上成功人士。
她站在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手机里传来合作伙伴的消息,说项目顺利落地;员工在茶水间笑着讨论团建去哪,声音里是藏不住的踏实……
她抬手摸了摸窗沿,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的玻璃,而是这些年一点点攒起来的温度。
那些艰难的时刻像砂纸,磨掉了她的慌张,却磨出了眼里的光,她想,她不是突然站到了高处,而是曾经那些难捱的夜晚,都成了脚下的台阶,让她能在三十多岁的这几年,稳稳地接住了自己想要的风景。
她又想出去旅游了。她给旅行社打了电话,报了最省心的定制团,出发前一晚,打开行李箱,竟不知该装些什么。
从前总塞几件旧T恤、一双耐磨的鞋,如今衣帽间里挂着熨帖的裙子,却挑不出一件能踩在沙里、沾着露水也不心疼的,最后放了本没读完的书,一支钢笔——好像这样,就能把放松这件事,也安排得妥帖。
她没坐火车了,等飞机落地时,导游举着牌子在出口等她,笑容周到的告诉她,酒店在湖边,推开窗就能看见赛里木湖。
她点点头,坐上安排好的车。湖水还是那么蓝,蓝得能映出云的影子,可她坐在观景台的藤椅上,面前摆着精致的下午茶,却再没有当年骑单车沿湖而行的冲动。
后来去了泰山,缆车平稳地穿过云雾,她靠着窗,看山尖在云里忽隐忽现。
当年攥着栏杆、一步一喘的石阶,如今成了脚下匆匆掠过的风景。
导游介绍着石刻的来历,她应着,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那里没有了当年磨出的薄茧,只有块温润的玉镯。
到了南天门,她站在崖边,风从头顶吹过,和记忆里的味道没什么不同,可她再没有那种原来我也能站在这里的雀跃,只觉得风有点大,该把围巾系紧些。
回程的飞机上,她翻出手机里存的旧照片:是在腾格里沙漠拍的,她赤着脚,裤脚卷到膝盖,身后是连绵的沙丘,笑得眼睛眯成了缝。那时她什么都没有,却敢把日子过得像沙粒一样,散着烫人的光,如今她拥有了从前想要的安稳,可那些在路上的心境,像被风吹散的沙,抓不住,也回不来了。
落地时已是深夜,司机把车停在小区门口。
她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亮着暖黄的灯。她推开门,屋里的香薰还在挥发着淡香,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窗外的霓虹透过纱帘映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
她刷视频看到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她很想告诉父亲,给自己攒的嫁妆并不是婚姻中的底气,旅游花出去的钱也不是只买回来了风吹日晒,她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因为会大吵一架,会被指责不懂事,她也不想这么幼稚。
她真心觉得这趟旅行很不错,她去了两次赛里木湖,人生肯定没有白活。
55年,她生病了。
体检报告她是在菜市场门口拆开的,刚买了把新鲜的青菜,塑料袋上还沾着水珠,报告上的字却像被水泡过,模糊又刺眼。
医生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站在公交站牌下,答应了住院的要求后挂了电话,她把青菜提得更紧了些,好像那点新鲜的绿,能给心里添点底气。
她走到不碍着别人上车的位置,第一次主动给母亲打了电话,她说:下次弟弟回家,让他也来看看我。电话那头的沉默,比任何道歉都长。
治疗的日子漫长又磨人,化疗的药顺着输液管滴进身体,起初是手臂发麻,后来连带着胃里翻江倒海,吃进去的粥没一会儿就吐了出来。夜里疼得厉害,她就蜷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不敢发出声音——隔壁床的老太太睡得浅,她怕吵醒人家。
有时实在熬不住,她会掀开一点窗帘看天,月亮挂在楼角,清清淡淡的,像她年轻时戴过的玉镯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脚,年轻时爱穿细跟的高跟鞋,鞋跟敲在地板上噔噔响,证明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强人,如今脚面有些浮肿,脚踝处那道被鞋跟磨出的淡痕,倒显得格外清晰。
她想,等好了,就把那些高跟鞋都收进柜子最深处,买双带绒的软底布鞋,清晨去公园走一走,看晨练的老太太们挥着红绸子跳舞,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多好。
病房后来住进个女孩儿,十八岁,瘦得手腕细得像芦苇杆。女孩儿来的那天是凌晨,她后来听护士闲聊,才知道女孩儿是孤儿,夜里兼职回家被坏人欺负了身体和心里的伤都重得很。
女孩儿不爱说话,总是缩在被子里,吃饭也只挑小口小口地抿,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半天也没吃下多少。
她问女孩儿高考了吗,问女孩儿想不想上大学,女孩儿的肩膀抖了抖,眼泪先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被子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女孩儿声音细若蚊蚋的问她:我会不会好不了
她走过去,在女孩儿床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会好的。
她把女孩儿的手包在自己掌心,慢慢搓着,想给她点温度,她告诉女孩儿,她家阳台有盆月季,明年春天能开好多花,她可以给女孩儿做拿手的糖醋排骨,她再养只小猫咪,取名叫平安……
她告诉女孩儿,等她们都好了,就一起回家。
女孩儿看着她,眼睛里慢慢亮了点,像落了颗星星,慢慢点了点头。
她的手术很成功。
醒来时天刚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被子上,暖得像晒过的棉絮,医生笑着告诉她,她恢复得比预想中好。
她心里松了口气,问女孩儿去哪时,医生告诉她,没留住。
60年,她身体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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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暖,她骑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袋刚买的软糖,塑料纸在风里轻轻响。
她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去了孤儿院。
孤儿院的铁门漆皮掉了些,露出底下的铁色,像她手腕上那只戴了多年的表,旧得妥帖。
院子里的梧桐树枝叶正茂,几个孩子在树下跳皮筋,绳子甩得飞快,笑声脆得像玻璃珠。她靠在车旁站了会儿,看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被绳子绊倒,膝盖蹭在水泥地上,却没哭,咬着唇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那模样,让她想起自己年轻的三十岁,自己蹲在创业初期的小办公室里,捡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指尖被纸页割出小口子,也是这样咬着唇,没声张。
她推着车往里走,活动室的玻璃窗擦得亮,几个孩子趴在桌上画画,蜡笔在纸上涂出大片的红和蓝,她放轻脚步走进去,看见最角落里坐着三个小女孩,头挨着头看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童话书。
穿碎花裙的那个,手指细细的,正指着书上的插图小声说什么,另一个短头发的凑得近,耳朵几乎贴在书页上,还有个最小的,怀里抱着个掉了眼睛的布娃娃,眼睛跟着她们的手指动。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们发梢上镀了层金,有细小的灰尘在光里跳。
她没出声,就那么站着。直到那个抱布娃娃的小姑娘抬起头,看见她,愣了愣,然后怯生生地往另外两个身后缩了缩,碎花裙的女孩儿立刻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她慢慢走过去,从车筐里拿出软糖,剥开一颗橘子味的,递到她们面前,她坐在她们对面的小椅子上,看她们分糖吃,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连呼吸都像拧成了一股绳。
傍晚离开时,她跟院长站在梧桐树下说话,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那三个娃娃,最小的那个,爸妈走得早……院长叹口气,另外两个,是亲戚送来的,说是家里顾不上,后来再也没管过了。
她没接话,看着活动室的窗户,里面的灯亮了,三个小小的影子贴在玻璃上,像三颗挨在一起的星。
她在第二天又去了孤儿院,车筐里放着三条新裙子,鲜艳的颜色,软乎乎的棉。
她没再站着,而是蹲下来,给那个抱布娃娃的小姑娘系裙子上的蝴蝶结,手指穿过她细软的头发时,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塌了块,像早年创业时,终于签下第一笔单的那个深夜,空落落的,又被什么东西慢慢填满了。
她轻声说,声音有点发颤:以后,跟我回家吧。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她牵着三个小小的手往门口走,影子被拉得很长,最后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段是她的,哪段是她们的。
她想起那个没能活下来、被留在18岁的女孩儿,想起她说的平安,想起那盆还没开花的月季。
她的眼泪悄悄滑下来,滴在方向盘上,她没擦,只是轻轻踩了踩油门,车子往前开,路两旁的树影一片一片往后退,像要把那些难捱的日子,都轻轻留在身后。
75年,她的父母相继离世。
父亲走的日子是飘着小雨的冬日,她去殡仪馆领骨灰,工作人员问她要刻字吗,她愣了愣说就刻名字吧。
母亲走的那天,是寂寥的深秋,窗外的银杏叶落了一地,黄得晃眼,她站在病房门口,听见护士轻手轻脚收拾东西的声音,心里竟空得像被抽走了棉絮。
她坐在沙发上——
想起二十多岁时,父亲把相亲对象的照片摔在她桌上,说她再不嫁人以后死了都没人埋……
想起三十多岁时,母亲把弟弟赌博没钱被打的浑身是伤的照片摔在她身上,说她冷血无情连自己亲弟弟都狠心不管……
她当时气得摔了门,在楼下的花坛边坐了半夜,风把眼泪吹得冰凉。
她起身去厨房,想倒杯水,客厅的钟敲了十下,是老式座钟的声音,滴答,滴答。
这钟是父母结婚时买的,摆了快100年,去年还坏过一次,父亲拄着拐杖,跑了半个城找修钟的师傅,回来时裤脚沾了泥,却得意地说修好了,还能再走十年。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
秋风卷着银杏叶飘进来,落在窗台上,她弯腰捡起一片,叶尖已经枯了,像老人的手指。突然想起母亲上个月住院,她守在床边,母亲昏昏沉沉中,抓着她的手,说了句含糊的话,像在说冷,又像在说别怨。
她把银杏叶夹进一本旧书里,是她年轻时买的诗集,扉页上有母亲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的,是她的名字。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书页轻轻响,她靠着窗台站了会儿,眼泪慢慢掉下来,落在手背上,温温的,她不是难过,也不是委屈。
85年,她回了老家。
汽车停在村口,她扶着车门慢慢下来,脚下的土路换成了水泥地,当年歪脖子的老槐树也不见了,只有风里飘来的槐花香,还是记忆里的甜,她站在老宅子的院门口,木门换成了铁门,锁是新的,锈迹都没生。
她摸了摸门沿,指腹擦过光滑的漆,倒不如从前的木茬子来得实在,隔壁的院墙上爬着牵牛花,紫的、蓝的,开得热闹,这花她小时候也种过,母亲总说缠人得很。
村里的路她走得慢,遇见的人都眼生,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追着蝴蝶跑,差点撞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扶了扶,小姑娘仰起脸脆生生地喊奶奶好,她笑了笑,想问你是谁家的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了,大约也是不认识的。
八十岁的寿辰,是在镇上的小饭馆过的。
她的三个孙女都来了,大孙女是大城市里知名的医生,二孙女带了本新出的书,封面印着她的名字,最小的那个最热闹,从包里掏出个小玻璃瓶子,打开是半瓶水——
是赛里木湖的水,小孙女不知道她曾经去过了两次。
菜上齐了,孙女们围着她坐,把鱼肚子上的肉夹给她,把汤里她不爱吃的葱花挑出来,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桌上的寿桃上,糖霜亮晶晶的。
她举起杯子,里面是温温的米酒,她觉得鼻尖突然有点酸。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饭馆后院的槐花香,她抿了口酒,甜里带点涩,像极了这一辈子——有过走失的路,有过空落落的时刻,可最后落在心头的,终究是些暖乎乎的念想。
原来日子走得这么快,快得她熟悉的人和事都成了旧影,可又走得这么慢,慢到能看着身边的人,一步步长成她期盼的模样。
2100年,她95岁。
村里的主干道上,穿梭着无人驾驶的智能汽车,它们安静而高效,车身上的指示灯闪烁着,传达着彼此的行驶信息;偶尔有几个孩子骑着悬浮滑板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孩子们身上穿着的衣物不仅能根据温度自动调节,还能实时监测他们的健康状况,一旦有任何异常,就会立刻发出警报并通知家长……
她发现老槐树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智能休闲广场,广场上,老头儿老太太们坐在能量按摩椅上悠闲地聊天,椅子通过生物电感应技术,为人们舒缓着身体的疲劳;不远处,是一座全息投影图书馆,只要戴上特制的眼镜,就能畅游在知识的海洋,古今中外的书籍都能在瞬间呈现在眼前。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又是发笑又是宽慰。
她小学写过一篇《新世纪到来》这样的作文,曾经天马行空的幻想,居然在她期颐之年被有能力的年轻人实现。
她见证了上一代人思想的局限,她见证了新一代人的肆意张扬。
她知道,这就是世纪的脚步,不可阻挡。
她在新世纪到来时烟花炸响的那一刻,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黎明是一种自然现象,它是地球自转等自然运动的结果,是一种必然的大自然馈赠,给世界带来光明和新的一天,人在历经万难、深夜哭泣后,光明和希望的到来也是必然的馈赠。
她在纸上写下:请坚定的相信,黎明没有代价。
现在是2025年。
我,可能是她吗
因为总有人甘愿替黑夜缝补伤口,当第一束阳光穿透云层,那些被露水打湿的落叶、被泪水浸透的草稿、被困难摧折的羽翼,都在晨光中化作春泥。
嫩芽终将在断枝处萌发,我们都会在破晓时绽放。
她,可能是你吗
所以我知道你瞳孔里从未蓄养江南的梅雨,而是在混凝土裂缝中生出了野蔷薇的骨骼。
当暴风雨夜折断候鸟的尾羽,你的根系有穿透冻土的坚强,一定能重新校准生命的经纬。
请坚定的相信——
黎明没有代价,曙光皆是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