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力壮的皇帝拉着弥留之际的皇后不再细嫩的双手,涕泪涟涟。
梓童一去,朕当如何,幼子如何!
我看着他的泪眼,庆幸自己这么多年没有所托非人,便安心得去了。
再睁眼,我才发现自己庆幸早了。
这个!这个!这个!不要,其他的都送进宫吧。
天老爷,这个肚子圆得像吃了石磨,头上亮的像偷了琉璃瓦,左拥右抱、酒池肉林的大爷是谁啊!
1
我在25岁的冬天陷入永眠。
皇后住的凤栖宫倒不冷,连我这个经年病着的人都微微出汗。
皇帝、太子和另两个我生的儿子站在床前。
我张口想呼唤夫君和孩子的名字,可惜经年累月的奔波与劳累使得我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发不出一声。
就这样吧。我好歹也是跟着开国皇帝打江山的女人,别死得太没有尊严。
我望着桂殿兰宫,心里却更怀念乱世时,我和夫君襄助公爹,白天上阵杀敌,晚上钻在一个帐篷里互相清理伤口。
回不去了。
我合上眼,太监尖锐地报丧声刺破了晨晓的雾气——
皇后殡天。
这是干嘛啊,我还没死呢,我只是睡一会儿……
2
你这丫头,忒不机灵,待会儿在圣上面前可别再打哈欠了。
一道清丽婉转的声音从右边传来。
我心中一惊,这地府也要搞选秀吗
我的身体不再伴着病体沉疴的沉重,轻轻巧巧像只飞燕,好似转身一蹬墙,便能化作一只鸟儿飞出这里。
又发呆!你一会儿准备在圣上面前表演发呆不成
我扭头看过去,右边的女孩儿看着十五六岁,温柔秀致的长相,却因为年龄难免带着些稚气的活泼。
还没等我回话,一群嬷嬷进来,赶鸭子似的把我们这一堆儿人拢在一起,往湖边的小楼带去。
我看着那楼,心里生出些怪异,这不是跟我画的宴请天下才子的金麟阁一模一样吗好你个地府,搞剽窃是吧
我跟着一堆儿曼妙少女进了阁,只听上面的人说:
这个!这个!这个!不要,其他的都送进宫吧。
带她们进来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就有一个太监上前给皇帝倒酒。
皇上,不看看这批秀女的才艺了
不看不看,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嫩秧子似的小丫头,有什么可看的,还是我的爱妃……
后面的声音逐渐淫秽不堪,嬷嬷带着新出炉的一队宫女子悄悄地出去。
我实在忍不住好奇,扭头看看这白日宣淫的狗皇帝长什么样。
臃肿的身材,纵欲空虚的皮囊,嗯,是个昏君样儿!
3
出了阁楼,嬷嬷满脸得不高兴,随手打了我一下。
看看看!你有几个脑袋盯着皇上看!
我低下头努努嘴,默念好女不吃眼前亏。
本来这一队少女要是表演些许才艺,或许有能位列妃嫔的,嬷嬷能得几个赏钱。可惜她们没那个福分,秀女和嬷嬷,都没那个福分。
哎,你今天是不是瞧着皇上了。
她们在掖庭宫领到自己的通铺,那个一直跟我说话的女孩又凑上来。
那还有假,我看得真真的。
一屋子的女孩都竖起耳朵。
这还是个挺好的可以获得人缘的机会,我拍拍手,招呼她们都坐过来听。反正我现在需要些情报,得先放下她们的戒心。
我望着那一个个红着脸、明显对皇帝怀揣着少女憧憬的孩子们,忍着良心的剧痛,开始描述我夫君。
少年天子、才兼文武、龙精虎壮——
良心实在忍不住了!
别说龙和虎了,我今天看到的简直就是一头白花花的大肥猪!
看……看我干嘛我说的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啊,老熟人文卿一脸疑惑,圣上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时应该就是这样!可是,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圣上保养得如此得当吗
其他女孩哄笑着散开,说自己也得赶紧擦上养颜粉。
只有我呆呆地坐在原地。
太祖皇帝我终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恒朝吗前朝是姜朝皇后是郑爱容太子是沈曙
其实不用问,我明明看到了,那酒气昏沉的眉眼间,隐隐还有那个少年将军的样子。
4
真如海!
柳文卿的脸色严肃下来。
如今在宫中,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
我低头坐着,从包袱里翻出个巴掌大的小铜镜。
怪不得总觉得自己不聪明了,我看着镜中似是十三四岁的人,个子、脑子都变小了,能聪明吗
文卿感觉到我的低落,以为是自己说狠了,连忙凑上来给我道歉。
没事没事,我是想家了。
我本意是想揭过这件事,却不想一句话让满屋子安静下来。一声啜泣打破这份安静,一屋子豆蔻年华的少女都红了眼角。
天杀的狗男人!我当年兢兢业业节省开支、放宫女出宫,可不是让你招小女孩进来的啊!
5
日子也就这么过吧,想想我曾经也是举全国之力奉养的皇后,现在当宫女何尝不是还债呢。
我久端酒壶的手微微颤抖,看着声色犬马的老皇帝,心里不禁冷笑:玩吧,谁能玩的过你啊老登,且等着死了当太监吧!
陛下,韦贵妃来了。
我心里一咯噔,贵妃……
当年攻下天下,我的骁勇善战便成了满京的笑柄。公婆自然不乐意自己的儿子没有温香软玉,便指了最和顺有礼的世家女进府。
我们争斗得两败俱伤,再由丈夫出面做老好人,既尊敬我这个正妻,又宠爱她这个新妾。
多有效的阳谋,我和韦潇都不得不奉陪幕后最高位上的三人——皇帝公爹、皇后婆母、卫王丈夫,成全沈谅的齐人之福。
这是臣妾为陛下做的安神汤,还请陛下保重身体,早日休息。
我悄悄抬头看去,呦~小韦,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韦潇曾经永远飞扬的凤眸因岁月下垂,再好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细纹。
站在韦贵妃身后的小容以为我在看她,俏皮地跟我眨了眨眼。
三个月前我们一屋子小姐妹如今只剩下我、文卿和小容还在伺候人,其他人都去了教坊。那里终日丝竹不断,小容每次听到都会吐吐舌头,说幸好自己这个懒人没去。
放在一边吧。
皇帝甚至都没正眼看面前这个年老色衰的旧日宠妃。
皇帝怀里衣衫半褪的年轻人仿佛示威般,将金杯奉到皇帝嘴边。
请陛下满饮此杯。
韦潇的脸色很不好看,那干瘦憔悴的身影依旧婉顺地垂头站着。
陛下忘了,昔年明昭皇后……
当啷——
金杯落地
6
怎么陛下提起明昭皇后那么生气
我拥着被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文卿还在洗脸,她如今专门伺候老皇帝笔墨,难免身上带股墨臭,每次回来都要洗很久。
你不知道
文卿一脸惊讶。
看我满脸疑惑,她解释道:咱们见面第一天,你不就在问郑皇后和废太子吗
废太子我还来不及问曙儿怎么了,咯吱一声,小容推门回来了。
可回来了,真是吓死我了,早说韦贵妃那儿不是好去处,你偏上赶着。
文卿一顿数落,小容傻呵呵地乐着。
哎呀,起码不愁吃喝,若不是秦王挨了罚,贵妃也不至于去触陛下的霉头。
我听得晕头转向,连忙乞求地看向文卿。
好耶!小柳说书铺又要开张啦!
小容冲去我们放糕饼瓜子的柜子,大把大把地拿出来。
文卿看着我们两个吃瓜人,笑着给我们讲了一段皇家秘事。
我却越听越冷,不禁将被子捂得更紧,可惜手脚易暖,心却难安。
我死后的第十年,我依旧是明君心中唯一的皇后,沈谅亲自带大了我们的三个儿子,还为我们的长子沈曙挑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太子妃。
我死后的第二十年,太子渐大,皇帝多疑,小人离间,父子离心。那时的沈谅新欢环绕,久居温泉行宫,韦潇协理六宫、乖女稚子,一个月都不见皇帝几面。
就在我冥诞当天,太子和太子妃去皇陵祭拜,早朝之上却有三十六封血书呈上御前,直指太子妃母家,卖官鬻爵、勾结朋党、欺妄僭越……
7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仅仅三天,我的母家郑氏、太子妃的母家王氏都在这场弹劾中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太子妃哭着求太子救救自己年迈的母亲,年幼失恃的太子也不落忍,修血书一封,希望自己慈爱的父亲不要被奸人蒙蔽,可惜这封信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我的曙儿和他唯一可信赖的妻子躲在皇陵旁的行宫时在想什么我已无从得知。
唯一还能在史书和世人的流言中看到听到的,是在郑氏和王氏的人头一颗颗落地的时候——
太子反了。
我的曙儿,正如他五岁时会抱起路边奄奄一息的小猫,他的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也只是请求他的父亲还郑、王两家一个公道。
心太软了。
如果沈谅短寿,如果我活得更长些,曙儿无疑会是个受天下人爱戴的仁君。
你说什么文卿有些疑惑地问我。
我努力扬起一个微笑,没什么,你接着说吧。
文卿似乎看出了我的脸色很不好,三言两语结束了这个发生在我们出生以前的故事。
太子造反失败自然是被废,幽禁于太园,太子妃在被官兵抓捕前就自绝在我的牌位前。剩下的两个儿子根本不敢替他们的大哥求情,一个终日流连烟花,一个青灯古佛闭门不出。
反倒是韦贵妃的儿子,因为替曙儿求情,被赐死了。
阿韦恐怕恨极了我,生前同她争夫君,死后还要带走她一个儿子。
沈谅大概是还要用阿韦当管家婆,又或者看多了威胁他地位的成年皇子,才惊觉小小稚童有多令人心安。
总而言之,这场谋逆的结果是,沈谅封了韦贵妃二儿子做秦王,并应允了给他死去的兄嫂留全尸的谏言。
沈谅活得太长了,长到我这个朱砂痣褪色,长到韦贵妃那个白月光布满皱纹,长到他的孩子们一茬又一茬的死去又长大。
曾经深受父皇宠爱的秦王也终究步入了哥哥们的老路,十五岁后的每一天所体会的不过四个字——
君、心、难、测。
明天,我听着文卿和小容的熟睡声,手慢慢伸向枕头底下,那里有我用三个月月奉和一个侍卫大哥换的精铁匕首,我伺候完早膳,出来正好能碰到来请罪的秦王。
阿韦的儿子,别叫我失望。
你也不想步两个哥哥的后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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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叫他滚!
殿内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
真如海,你去,跟秦王殿下说,让他先回府思过。
老阉货,我心里属实看不起这个跟了我丈夫近三十年的老太监,不就是看我面生才叫我去做这种得罪人的事。
还好我别有所图,我假装没看到张公公的示意,端着鸡汤就出了宫门。
殿下,陛下叫您回府。
少年早听到殿内的怒斥,他的父亲,像抛弃他的数位兄长一样,也准备抛弃他了。
他没有一丝犹豫地起立,扭头便走。
殿下热得满头是汗,奴婢这儿有水,您将就着喝一口吧。
摇摇晃晃的少年喝了鸡汤,视线微微聚焦,看向我平淡无奇的脸。
你会有好报的。
我回了殿里,张公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阴阳我,骂我一口鸡汤也想让皇子欠下恩情。
恩情天大的笑话,我不需要恩情,我只需要他一会儿去掖庭宫的夹道等我,与我共襄大业。
9
我不知道你这个小宫女在说什么
阿韦生了一个十足的好儿子,才十六岁就能把戏演得不动声色。
你不知道就不会来了。
但他的小把戏在我看来还是有些拙劣,毕竟我二十岁时已经能让全京城都真心实意地相信我是个手段狠辣的妒妇了。
沈忱骨子里的多疑使他绝不可能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宫女,我只能说出早就编好的借口。
我要为故皇后报仇!
故皇后沈忱皱眉,他生得晚,只知道故皇后是病逝的,谈何报仇呢若说是先太子倒有几分可信。
我编了一个郑皇后亲信之女的身份,也不管他信不信,只让他去问阿韦,还记不记得怜殊之仇。
怜殊是阿韦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沈谅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世人都说是我容不下这个孩子,可是我和阿韦都清楚,这个孩子是被他的父亲、祖父、祖母合谋杀死的。
明日此时我依旧会在这里等他,深宫相见不易,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决定要不要和我合作。
阿韦的儿子是个聪明人,他从自己母妃处得到了那个秘密,却不多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你有什么办法他盯着我玩匕首的手,难得放松下来开了个玩笑,可别告诉我你要直接杀进去。
我顶着灿烂的阳光,微微仰起头,我要你送我进后宫。
10
我现在的这副身体,容貌和身材都太平平无奇,恐怕根本吸引不了见惯风花雪月的老皇帝。
但谁说美人计一定要够美,我现在有所有秀女都比不了的一个优势——我的一举一动、都足够像郑爱容!
冬天到了,老皇帝夜夜难安,已经许多日没有召见妃嫔了。
张公公日日不停地敲打宫人,生怕谁皮松了惹皇帝厌烦。
我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得出一个结论,一个很荒谬的结论——沈谅在思念我、他觉得自己有愧于我。
虽然他一年三季声色犬马,却在冬季向我忏悔,期望他的元后能入梦,对他说一句,不怪你。
虽然他杀了我的母族、虽然他杀了我的儿子,但他想要我说不怪你。多可笑,我怎么会原谅他,但我确实会说,我不仅会说,我还要让他体会他从未见过柔情。
整座宫殿都肃穆异常,在老皇帝还没有想要处理秦王的时候,秦王遇刺了。
冬季、难道他又有一个最爱的儿子要死在冬季老皇帝肥硕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好像被人活生生扇了一巴掌。
张公公适时地上前,劝慰道:还好韦贵妃派了个宫女去探望秦王,为秦王挡了一剑。
老皇帝有些怔忪,他稀缺的父爱又被唤醒,命人摆驾秦王府。
我救你又不是要你娶我!
我才不喜欢你!
哼,行侠仗义而已。
老皇帝停下脚步,静静听着屋内少年少女打闹。
雪越下越密,密得像那年爱容将他从马蹄下提起。
秦王被带出屋回自己父亲的话,屋内的少女等得急了,从屏风里探出头来,俏皮地眨眨眼。
阿忱,你还不进屋
阿谅,你还不以身相许
皇帝纳一个宫女为妃再正常不过,哪怕这个宫女和他的儿子情投意合。
11
我成了老皇帝在冬日唯一的慰藉。
我会骑马、爬树、翻墙,与十几岁的郑爱容有七分相像,又不通文墨、大字不识一个,给了老皇帝十分的安心。
老皇帝常要我去御书房伴驾,我闲得无聊,拿起五颜六色的瓷瓶观赏,一失手砸了个稀巴烂。
老皇帝脸都要笑烂了,他当然高兴,那位郑皇后不就是摔了他心爱的宝瓶后接连为他产下三子吗
说曹操曹操到,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两个白眼狼来给皇帝请安。
老二淫邪的目光在我周身打量一圈,我是真的头疼,这孩子像谁呢沈谅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啊。
母后的祭、祭礼都准备好了,师傅说……今年既然他、他出关,法事就交给他做。
我看着结结巴巴的老三,纳闷我和沈谅的结合竟有这么遭天谴,三个孩子竟然只有老大还凑合。
天师向来不肯轻易出关的,尤其是你们母亲死后,莫非……莫非……
我知道沈谅又在做我原谅他的美梦了,我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我给那老小子捎信,你个渣男还做不上这场梦呢。
年关底下,时隔十年,皇帝终于又亲自前往灵山凭吊他的发妻。
这次的排场空前绝后,他所有的孩子,哪怕生着病,都要随行去祭奠这位曾经的嫡母。可妃嫔除了我,连韦贵妃都没带。
朝野上下顿时对我这位许才人产生了无尽的猜测。
我对此不甚在意,只悄悄问沈忱,话本子写好了吗
沈忱办事很靠谱,都妥当了,只待明日。
今晚有我为沈谅安排的一出好戏。
12
夜半三更,我被张公公请到长生殿,身上是和这具瘦弱的躯体并不相衬的翟衣,十二树花钗随着我的颤抖而上下翻飞。
张公公,这是哪儿
倘若我真是一名十四岁的稚女,现下恐怕要落泪了。我光脚站在一处阵法之上,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倏尔铃铛声响起,一小童持剑向我走来,为我奉上宝剑。
我拿起剑,瞬间便不再颤抖。我手持双剑,跳了我曾经一舞动京城的剑舞。远远看去,就像郑皇后复生。
爱容……是你吗
沈谅声音颤抖,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有多深情,其实不过是个连靠近我都不敢的懦夫。
我缓缓转身,昏暗的灯光隐去我如今稚嫩平淡的脸。
阿谅,你憔悴了。
呸!谁会形容一只大肥猪憔悴!
我忍着恶心故作温柔。
爱容,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沈谅抹抹泪,曙儿呢曙儿怎么样
唉,万般都是命,都过去了。凡尘俗世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不等沈谅说话,便做出西子捧心状,这是我死前最常做的动作。
现下看你一眼,我便知足了,珍重、万万珍重……
纤细的女体仿佛支撑不住浑身的富贵荣华轰然倒下,老皇帝终于放下了戒备,急切地跑过来,抱起这一具被他爱妻附身过的躯壳。
哪怕过了子时,行宫的紫宸殿依旧灯火通明,数不清的太医、宫女为我奔波,惊扰得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啼哭不止。
奶嬷嬷们心疼地埋怨我这个小小才人,可更多的人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心里想的却是:这后宫要变天了。
那是自然,无论太医怎么诊脉,我都闭着眼屏息凝神,今夜才是我为许才人设计的开幕大戏。
13
京城的书舍中上千本贤妻回魂的话本卖得脱销。
那话本写得灵巧,只字不提做妻子的女人多么痛苦,她像一件工具,生为丈夫操劳,耗尽心血,死为丈夫忧心,还魂相见。
哪个读书人拒绝得了这等诱惑呢,他们天不亮就守在书商家门前,等着拿到第二部。
只是他们急,我不急。
沈谅心胸狭窄、敏感多疑,越是一呼百应,越让他这个窝囊废害怕。
所以从灵山回京,我依旧是默默无闻的小才人。即便如此,也没什么人敢上来磋磨我。
可惜后宫中不只有聪明人,那个与阿韦较劲请沈谅喝酒的丽妃,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春光正盛,我在御花园欣赏久违的勃勃生机,丽妃却光明正大地撞过来。
许才人,睁睁眼看看,现在可不是冬天了。
这么简单的言下之意在场的人当然都懂,只有冬天是老皇帝会怀念先皇后的日子。春天,这个该死的畜牲又该猎艳了。
丽妃如今又得了宠,便上赶着来跟我耀武扬威。我轻轻一笑,她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了她姑姑,以前在王府做没名没份的通房的那个。
丽妃娘娘也请多当心,春天花虽美,却不也在一簇簇地往下落吗
丽妃登时变了脸色,我猜她是终于想起她的姑母了,那么美丽娇嫩的人,被郑爱容那个毒妇用一盏桃花醉断送了性命。
丽妃恨屋及乌,她现在恐怕恨不得扒了我的皮了。
这样娇纵的女人,当然是想什么便做什么。她身后的仆妇上前按住我,便要动用私刑。
我情急之下反抗,却有一股股鲜血从胯下殷出。待看到拐角处一抹明黄色的龙袍,我才两眼一翻昏过去。
一盆盆的鲜血往外间端去,我百无聊赖地看着这熟悉的帷帐,暗暗想这是用了几只鸡。
启禀陛下,许才人一切安好,腹中胎儿也无异常。
14
果真无异那这么多血……
王太医不愧是从前跟随我的军医,信口胡诌的水平一如从前。
是,龙胎本来就十分康健,如今竟也只是有些血亏,倒是许才人惊吓过度,需要静养,但问题不大。
我摸摸小腹,那里微微隆起,虽然里面只有我中午刚吃的一整只八宝鸭,却真的很有孕相。
好、好!
老皇帝欣喜若狂的声音传来,这些年他的孩子死的死、废的废,加之年岁增长,即便有妃嫔怀孕,无病无灾也会流产。
沈谅以为这是郑爱容对他的惩罚,如今却得了一个康健的孩儿。这个孩子无论是象征着郑爱容的原谅亦或是他如今雄风仍盛,沈谅都喜不自胜。
来人,封许才人为昭仪。
我叹口气,九嫔之首的昭仪啊,那很低了。
陛下三思。
阿韦的声音透过屏风传进来。
如今京中沸沸扬扬,人人都说这妖女故意效仿明昭皇后,以争圣宠,陛下如何——啊!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将贵妃禁足,丽妃贬为庶人。
阿韦,对不起了,又害得你被打了。
沈谅庞大的身躯仿佛一只破风箱般喘气,他最恨别人忤逆,更恨从前匍匐在他脚边的哈巴狗如今也学会咬人。
沈谅再顾不上我,他任由张公公扶着回到了御书房,这是他年岁渐大后的习惯,只有坐在龙椅上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威严。
可惜,这气一天是受不完的。
第二天早朝,以贵妃母家韦氏为首的世家纷纷站出来,反对沈谅对我的高封。
沈谅拍桌子瞪眼,据说还有两个御史触柱了。
我瑟缩地坐在床上,惴惴不安地看向皇帝。
陛下,臣妾能为陛下绵延子嗣已是天恩,不要再为臣妾搅扰得天下不宁了。
沈谅探究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可他无论如何也只能看到我如今的弱柳扶风。
朝堂上的事直到冬天也没有平息,但前朝后宫总算安宁些。因为皇帝病了,因为我生了。
皇帝驱着病体来到我的寝宫,在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面,他就泪流满面。
这个孩子的心口上有一个痣,和废太子沈曙一样的红痣。
于是年节前,礼部加急为我办了封妃的仪式。
不是空了大半年的丽妃,皇帝特意在四妃之外另置了一个妃位。
我从许才人变作了许宸妃。
15
有了宸妃这个虚名一切就好办多了,毕竟除了金册金宝,韦贵妃协理六宫的权力也落到了我的手上。
我依旧装作大字不识几个,日日在刻苦补习功课。皇帝见状,终于放下心来,唤我在侍疾时为他读奏折。
我读得奏折哪有太监读得好呢,十个字里大概只有三个字是对的,可皇帝就是会乐得合不拢嘴。
我佯装恼怒,背过身去,用袖子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
爱妃、爱妃,这是怎么了朕同你玩笑呢。
我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这下子是不哭不行了。我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沈谅。
陛下的身子可要快点好,舒儿也等着陛下这样教他识字呢。
大概吧,沈舒的亲娘可是一位举人的女儿,难得识字的女孩儿,我可不希望把她的血脉养废。
沈谅听完果然一脸怜爱的望着我,我们娇妻幼子两条人命只能托付在他身上,又燃起了他的英雄梦。
好、好,朕会好的,一点小病怎么至于如此伤心呢。
打那天过后,沈谅的身子一天天见好,他又重新上朝理政。这一次,他处理那些骂我妖妃的声音更加雷厉风行起来。
坊间都传,这一次肃清吏治的结果,要么是许宸妃要封后,要么是小皇子要当太子了。
我却没有被封后,后位在明昭皇后死后始终空悬,但皇帝为我在贵妃之上另设了皇贵妃之位,同样享有皇后的仪仗、封地、亲兵。
我摸着属于我的虎符,再一次呼吸着权力的气息,沈谅,差不多可以死了。
16
沈谅又病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病来如山倒,他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着我喂药。
半个月后,我再一次抱着舒儿前来侍疾。
抱他来做什么小心过了病气。
沈谅爱怜看着小儿子。
以往我会说些有皇帝龙气护体,舒儿必会康健的奉承,可今天,我立刻让乳母把舒儿带了下去。
沈谅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没回话,只是低眉顺眼地给他喂药、读奏折。
我今天把奏折读得极好,一个错字也没有,甚至还随口说了两句沈谅清醒时也想不到的对策。
可沈谅似乎很不喜欢,他沉疴的病体像一只大胖青虫一般在床上蠕动,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赫赫声。
我安抚他:阿谅别怕,那碗毒药没那么灵验,你起码还能再活三天呢。
沈谅见鬼一般瞪着我,活生生向我演绎着什么叫目眦俱裂。
我不耐烦地啧了一下。
先前不是还为我招魂吗真招到又不高兴了。
我似青年时同他撒娇一般刮上他的鼻子,语气里满是嗔怪。
真真是天子命。
说完我自己先受不住得干呕起来,趁着沈谅还口不能言地活着,我的倾诉欲前所未有的高涨。
我们像真正白头偕老的夫妻一般,由我这个老婆子开始给他这个死老头回忆我们的初遇、我们的婚仪、我们的……孩子。
你说曙儿那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的无助啊
我抚摸着沈谅花白的头发,仿佛在哄睡我曾经的儿子。
沈谅老眼昏花,竟然也沁出来泪珠,我们老夫老妻,自然看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
爱容,看在曙儿的面子上,放过我。
我轻轻笑起来,说了一句自重生归来我说的为数不多的真话。
我对曙儿又能有几分感情呢那时我们一同征战在外,我和你一样,不曾看顾过他一天啊。
你对他有几分真情,我就对他有几分真情。
但是,为故太子复仇的借口真好用啊,至少我不用向每个人解释,我一个女人怎么有这么大的野心。
17
我的亲兵早就把皇城守卫得水泄不通。
站在宫墙上,我和秦王远眺着京师的百姓。
他忽然问我:许娘娘,圣旨拟好了吗
我上下打量他,这个少年失去父亲的威压,长得愈发挺拔了。
怎么你有想法
沈忱摇摇头,我只想带母妃去宫外住。
我放下了一半心。
那就还按我们之前所说,让沈舒登基、我临朝、你辅政吧。
沈忱却突然盯着我,眼都不眨。
母后,你会让沈舒登基吗
我嗤笑一声,我不让自己的儿子登基让谁登基
可看着沈忱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聪慧的孩子口中的母后不是即将成为太后的许皇贵妃,而是明昭皇后。
可惜我也早就不是郑爱容了。
汉王结党、构陷故太子妃母家,陛下该查查了。
说不上构陷,只是老二这个孩子落井下石,对王氏赶尽杀绝,确实背负了王氏十几条人命。
贞王一心向佛,陛下从前不许他剃度出家,如今便随他心意吧。
沈忱点点头,说他记下了。
几位肱骨之臣鱼贯而入向我们二人行礼。
我虚伪地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请几位老臣快快免礼。
我们寒暄几句,提到即将殡天的皇帝,所有人面露哀凄。
以我为首,秦王随后、八名顾命大臣跟随的长队进到皇帝的寝宫,略过以韦贵妃为首跪了满地的妃嫔,终于跪到了陛下的床前。
太监取出金匣里的遗诏唱诵,并拿给各位大臣细看。
我却一门心思扑到出气多进气少的沈谅身上,放声痛哭。
陛下,陛下不可啊,舒儿年幼,母壮子幼,我们母子会惹人猜忌啊陛下。
牙牙学语的舒儿被保姆抱着,室内浓重的药味熏得他哇哇大哭,他还不知道自己被捧上了九五至尊的位置。
沈谅大约是回光返照,他的喉咙又能发出一些赫赫声了。
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舒儿,喉咙间隐隐出现:毒……毒……
快,陛下喊舒儿,快把舒儿抱过来给他父皇看看。
沈谅最后的求救被我的哭喊掩盖,我抱着白白胖胖的舒儿,凑到他的眼前。
舒儿的小衣服挣开,胸口的红痣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谅盯着我,他的恨意终究抵挡不了生命的流逝,只能寄希望于那样一双仇恨的眼睛可以让我午夜梦回噩梦连连。
我穿着太后的朝服坐在珠帘之后,看着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我有什么可做噩梦的,我已经坐到了女人能坐的最高的位置上了。下一步,我就该想想怎么坐上那个只属于男人的位置了。
我只做充满野心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