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雾山纸葬 > 第一章

第一章
研究生暑假回乡,浓雾中目睹诡异丧队,
姐姐说这荒山根本没有村落,
直到我看见纸扎人抬着的遗照——
笑得和我一模一样。
考上研究生的那个暑假,心里那根绷了四年的弦总算松了点。我辞了实习,拖着一点疲惫和更多茫然,回到了老家。村子窝在山坳里,静得能听见时间流走的声音,一周下来,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无所事事的懒散。
正好在山西的姐姐打电话来,说接我去她那儿住几天,散散心。走的那天,天阴得厉害,灰压压的云几乎要蹭到屋顶。家对面那座终日青郁郁的山,此刻被翻滚的白雾吞得严严实实,一丝绿意都透不出来。
车是姐姐开的,一辆半旧的白色SUV。车里连我四个人,副驾坐着姑姑,后座除了我,还有个沉默寡言的工人,是姐姐请来帮忙做些力气活的,一身腱子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一路都盯着窗外看,好像能从那浓雾里瞧出花来。
车子一头扎进进山的土路。雾更浓了,不再是远处观赏的白茫,而是粘稠、湿冷的实体,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刮开的两片扇形视野瞬息就被更浓的白湮灭。能见度低得吓人,姐姐几乎是把脸贴在方向盘上,车开得极慢,轮胎底下不时传来碎石滚动的不祥声响,一侧是模糊的山壁,另一侧,则是被雾气彻底掩盖的深渊。
死寂。除了引擎低沉的呜咽和轮胎压过地面的摩擦声,整个世界像是被裹进了厚厚的棉花里,吸音,窒息。姑姑早停了闲聊,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那个工人依旧维持着他的姿势,只是呼吸声似乎重了些。
就在这片压得人心脏发沉的死寂里,一阵声音,突兀地、尖锐地刺了进来。
是唢呐。
凄厉,嘶哑,调子拖得老长,活像什么东西临死前的哀嚎。紧接着,锣鼓铙钹也加入了,敲打得毫无章法,乱糟糟一片,非但不热闹,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儿和慌乱。
是丧乐。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深处
姐……我喉咙发干,声音挤出来都是涩的。
姐姐猛地踩了刹车,车轮在泥地上蹭出短促的一声吱——。
哪来的声音她声音绷着,同样透着惊疑。
我们都屏息听着。那丧乐越来越近,似乎正朝着我们这边来。可视线所及,除了雾,还是雾,灰白翻滚,吞噬一切。
邪了门了,姑姑喃喃道,这山头早没人住了,哪来的红白事
就在这时,眼前的雾气毫无征兆地淡了一些——不是消散,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前方不远处的景象。
就在山路中间,一支送葬的队伍,正慢吞吞地行进着。
四五个人影,抬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后面稀稀拉拉跟着几个吹打的,动作僵硬,机械地演奏着那不成调的哀乐。所有人都穿着粗麻白衣,头上顶着尖尖的麻冠。
雾依旧浓得可怕,路旁的树和崖壁都模糊不清,可这支丧队,连同他们脸上的表情(或者说,没有表情),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炸——一种超越了物理距离的、诡异的清晰。
见鬼了……姐姐倒吸一口冷气,手下意识按在了喇叭按钮上,却又不敢按下去。
那工人突然坐直了身体,一直没什么波澜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惊惧的神色,嘴唇嗡动,极低地吐出几个字:…阴兵借道…
送葬的队伍对停在路边的我们视若无睹,只是麻木地、僵硬地往前走,眼看就要从车头前经过。
棺材被抬了过去,然后是那几个吹打…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队伍最后方那几个身影——他们是抬遗像的。
那是一个纸扎的人,做工粗糙,惨白的脸上涂着两团夸张的红晕,嘴角咧到一个非人的弧度,露出黑洞洞的笑着的嘴。它双手捧着一个相框,步伐轻飘飘的,跟在棺材后面。
相框是黑色的。
我的视线,就那么落在了那张黑白遗像上。
时间、心跳、呼吸,乃至流动的雾,都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照片上的人…
是我。
穿着我最常穿的那件格子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还能看出那天早上没刮干净的一点点胡茬。背景是我就读大学的图书馆门前,我考上研那天,室友给我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我,正微笑着。不是平时拍照时礼貌的嘴角上扬,而是一种极其灿烂、极其愉悦的笑,眼睛弯成了缝,每一颗牙齿都露了出来,充满了某种…得偿所愿的狂喜。一种绝不该出现在遗照上的表情。
极致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从尾椎骨一路炸上天灵盖。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四肢冰冷僵硬。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的轻响,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那捧着遗照的纸扎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它那颗用纸糊就、描画着诡异五官的头,极其缓慢地,一帧一帧地,朝我转了过来。
那双画出来的、空洞洞的眼睛,精准地看向了我。
它脸上那僵硬而夸张的笑容,似乎…加深了。
纸糊的嘴角,在那惨白的底色上,越发猩红。
它无声地对我笑着,捧着我那笑容狂喜的遗照,脚步不停,随着那支死寂的队伍,缓缓走入了道路另一侧更浓的雾气里,倏忽不见。
丧乐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利刃切断。
山雾依旧浓白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集体幻觉。
车内,落针可闻。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得得的轻响。
姐姐的脸色惨白如纸,她的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凸出,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小锐……那……那照片上……
她没能说下去。
那个一直沉默的工人猛地扭过头,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无法掩饰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可怖至极的东西,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气音:
…它…它看到你了…
第二章
我的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又清晰的得得声,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四肢百骸像是被浸入了冰河深处,冷得发僵,连指尖都在哆嗦。
姐姐的问题飘在空气里,带着颤音,却得不到我的回答。我张着嘴,喉咙像是被冻住的水管,只能挤出一点嗬嗬的气流声。
那个工人,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变成实质性的东西。他猛地扭回头,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不祥。他粗壮的手臂绷紧,手指蜷缩,哑着嗓子对姐姐低吼:走!快开车!离开这!快!
姐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激灵。她惨白着脸,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但还是猛地挂上D档,油门一脚踩了下去。
轮胎在泥地上空转了一瞬,溅起些许泥浆,然后车子猛地朝前一窜,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破了前方那一片还未完全合拢的浓雾。
没有人说话。
引擎的轰鸣成了唯一的声音,却显得那么虚弱,被车外无边无际的白雾挤压着,吞噬着。
姑姑双手合十,闭着眼,嘴唇飞快地翕动,念着含糊不清的佛号或是祷告,脸色比姐姐还要难看。
我瘫在后座上,努力想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但毫无用处。眼前反复闪现着那张遗照——我那张笑得扭曲、充满狂喜的脸。还有那个纸扎人…它转过来的头,它加深的笑容…
它看到我了。
它确实看到我了。
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口,吐着信子。
车子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崎岖山路上颠簸前行,速度并不敢太快,但那份逃离的急切几乎化作了实质的恐慌,弥漫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雾,丝毫没有减淡的迹象。
反而…似乎更浓了。白茫茫一片,粘稠得像是流动的乳汁,将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车头前这一小片不断被撞开、又不断合拢的模糊视野。
姐姐几乎是屏着呼吸在开车,身体前倾,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凉的方向盘上。
时间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和未知的恐惧里,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刃上滚过。
然后…
那声音又来了。
极其微弱,起初像是错觉,被引擎声和车轮声掩盖。
但很快,它就清晰起来。
还是那不成调的、嘶哑凄厉的唢呐声!还有那杂乱无章的锣鼓!
它们没有消失!它们还在!
而且…声音的方向…
姐姐猛地踩了刹车,车轮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骤然停住,由于惯性,所有人都向前倾了一下。
丧乐声…这一次,不是从前方传来。
是从左边。
浓雾翻滚,左侧的车窗外,原本应该是陡峭山壁的方向,那支诡异的送葬队伍,再一次…清晰地显现出来!
依旧是那几个抬棺的麻衣人,依旧是那几个吹打的,依旧是那个捧着遗照的纸扎人!
他们保持着同样僵硬麻木的步伐,就在车外不到两三米的地方,平行地…走着。
仿佛我们的车,从未移动过。一直停留在原地,看着他们再一次经过。
或者…是他们在跟着我们走
啊——!姑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用手捂住了嘴,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姐姐的呼吸彻底乱了,她惊恐地左右张望,似乎想找出这诡异景象的破绽,却只看到车窗外无边无际的白和那支沉默行进的死亡队伍。
那个工人脸色铁青,猛地摇下了他那侧的车窗。
你干什么!姐姐失声喊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探出半个身子,朝着那支近在咫尺的队伍嘶声大吼,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走形:滚开!滚开啊!我们没惹你们!滚——!
他的吼声在山壁间撞出一点点回音,旋即被浓雾吸走。
那支队伍,毫无反应。
抬棺的依旧抬棺,吹打的依旧吹打。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只有那哀乐,凄厉地响着,穿透雾气,精准地钻进我们的耳朵里。
那个捧着遗照的纸扎人,又一次,缓缓地…缓缓地…将它那描画出来的、笑容诡异的脸,转向了我们这边。
空洞的眼眶,精准地落在了探出车窗怒吼的工人身上。
它的笑容,似乎又加深了,那猩红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然后,它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纸扎的手——那只没有捧着遗照的手——朝着工人,轻轻地…招了招。
像是在打招呼。
又像是在…示意他过去。
工人的怒吼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身体,整个人僵在那里,维持着探出车窗的姿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极致的骇然。
他猛地缩回车内,手忙脚乱地疯狂摇起车窗,因为过度惊慌,手柄被他掰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关窗!关窗!快走!走啊!他语无伦次地冲着姐姐嘶喊,声音破裂,带着哭腔。
姐姐已经彻底乱了方寸,手脚发软,挂了几次档才挂上,油门踩下去,车子却猛地一顿,几乎熄火。
而那支队伍,就在车外,保持着平行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跟着。
丧乐声包裹着车子,无处不在。
我死死盯着车窗外那个纸扎人,盯着它捧着的遗照。
照片里,我的笑容,在浓雾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灿烂、疯狂。
就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震。
不是颠簸。
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车底,或者从车顶…
被拖拽了一下。
咚。
一声沉闷的、并不响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从车顶传来。
像是…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上面。
车内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连那不成调的丧乐,似乎也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整个世界,只剩下车顶那一声轻响之后,随之而来的…
极其缓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
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像是指甲…或者说,像是粗糙的纸边…
正在车顶的铁皮上,轻轻地…来回刮擦。
第三章
那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像是有无数只细小的脚,或者干燥的纸边,在车顶的铁皮上缓慢地、执拗地移动。声音并不响亮,却尖锐得钻透车壳,直直刺入耳膜,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
车内死一样的寂静被这声音无限放大。
姐姐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呼吸卡在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姑姑的祷告彻底停了,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惊恐万状地盯着车顶,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穿透钢板掉下来。
那个工人缩在座位里,之前的凶悍和惊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呆滞的恐惧。他嘴唇无声地哆嗦着,眼神发直。
而我,我僵在后座,血液像是冻成了冰碴,在血管里艰涩地流动。每一次那刮擦声稍作停顿,我的心脏就跟着骤停一拍,等待着下一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它就在上面。
那个纸扎的人…或者别的什么…
它没有走。它在找什么还是在…标记什么
刮擦声开始移动,从车顶正中,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迟滞感,移向了驾驶座正上方的位置。
姐姐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钉在头顶的内饰绒布上,仿佛能透过那层布料看到外面那可怖的存在。
吱嘎——
一种尖锐的,像是金属被强行扭曲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伴随着这声音,姐姐正上方的车顶绒布,毫无征兆地…向下…凹陷了一小块!
不明显,只是一个浅浅的弧度,但在那平整的车顶内衬上,却显得无比突兀和…邪恶。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按了一下。
啊——!姐姐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双手猛地松开方向盘,抱住了自己的头。
失控的车子向前一窜,轮胎碾过路边的碎石,车身剧烈倾斜,眼看就要冲出路基!
车!看车!!工人猛地惊醒,嘶声大吼,扑过去一把拽过方向盘,死命往回拉。
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险之又险地扭回路面,猛地顿住。
惯性让我们所有人狠狠向前一冲,又被安全带勒回座位。
车顶的刮擦声,停了。
那个浅浅的凹陷,还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嘲弄。
死寂再次降临。
比之前更沉重,更绝望。
砰。
一声轻响。
很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车顶跳了下去,落在了车头正前方的地上。
我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全部聚焦到被浓雾笼罩的前挡风玻璃。
雾气翻滚着,能见度几乎为零。
但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车头前不到两米的地方,凝聚出来。
惨白的颜色。
人形的轮廓。
它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浓雾缠绕着它,让它看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是那个纸扎人。
它不再吹打,不再抬棺,它脱离了那支诡异的队伍,独自拦在了我们的车前。
它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
姐姐的哭声压抑地响起,充满了绝望: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工人喘着粗气,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白影,突然吼道:撞过去!妈的!撞过去!
不行!我失声喊道,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我,不能撞!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撞,但直觉在疯狂尖叫,警告我那样做会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那怎么办!等着它把我们一个个都招走吗!工人扭过头,面目狰狞地冲我吼。
就在这时,前方那个静止的白影,动了。
它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身。
一点一点,像是老旧生锈的发条玩具。
惨白的纸衣。
描画着夸张腮红和笑容的侧脸…
它就要转过来了!
就要再一次,用它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我们!
姐姐发出一声近乎窒息的抽气。
工人猛地去推车门,似乎想下去拼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嘀——!!!!
一道极其刺耳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毫无征兆地从我们车后炸响!紧接着,两道异常明亮的黄色光柱,如同利剑般,猛地刺透浓雾,将我们的车厢内部瞬间照得雪亮!
光线的刺激让所有人下意识地闭眼或抬手遮挡。
一辆重型卡车的轮廓在后方雾气中隐约显现,它似乎刚刚爬上山坡,司机不耐烦地长按着喇叭,催促挡路的我们。
再猛地看向车前——
空无一物。
那个纸扎人…消失了。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前方的雾气依旧浓重,但那条崎岖的山路空荡荡的,只有被卡车灯照亮的、翻滚的灰白雾汽。
后方的卡车又急促地按了两下喇叭。
姐姐如梦初醒,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手脚冰凉地重新挂挡,踩下油门。
车子再次启动,这一次,轮子没有打滑,平稳地驶上了路面。
速度提了起来。
我们超过了那辆缓慢的卡车,将它和它的灯光甩在后面。
没有人说话。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深的不安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雾…似乎淡了一些。
至少,能看清前方二三十米的路面了。山路依旧蜿蜒,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被吞噬。
沉默了不知多久,姑姑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小声问:…走了吗…那些东西…走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她。
姐姐专注地开着车,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恢复了一点神采,那是求生的本能。
我靠在车窗边,目光扫过外侧的后视镜。
镜子里,只能看到一片灰蒙的雾,和被雾气模糊的、逐渐远去的卡车灯光。
似乎…一切真的过去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内侧的后视镜——那面用来观察车内后排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我苍白的脸。
映出我旁边那个工人惊魂未定的侧脸。
映出副驾驶座上姑姑不断回头张望的紧张神情。
然后…
在我的影像的肩膀后面…
镜子里…多了一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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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片…刺眼的…白色。
像是…粗糙的纸张。
紧接着,一张脸,缓缓地、缓缓地从我的肩膀后面,探了出来。
惨白的纸脸,两团猩红的腮红,咧到耳根的黑色笑容。
空洞的眼眶,正看着镜子里…我的眼睛。
它…不知何时…上了车。
它就趴在我…或者说…趴在…我的座椅后面。
它的下巴,几乎要抵在我的肩膀上。
在镜子的反射中,它对着我,缓缓地…
咧开了那纸糊的嘴。
一个无声的、极致狂喜的…笑容。
和我遗照上的笑容,一模一样。
第四章
那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停了。
不是渐渐消失,而是像被一刀切断,突兀地沉入车外浓雾的死寂里。
车内,粗重的呼吸声彼此交错。姐姐的手指仍死死抠着方向盘,骨节嶙峋发白。姑姑的嘴唇无声翕动,念着破碎的佛号。那个工人蜷缩在角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颤音。
我僵在后座,眼球涩痛,仍死死盯着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只有我惨白的脸,工人惊惶的侧影,以及副驾上姑姑不断回头张望的紧张轮廓。
没有纸人。没有那咧到耳根的猩红笑容。
它好像…真的走了。
刚才车顶的凹陷,那冰冷的触感,那缭绕不散的陈旧纸味…都像是一场集体癔症。
走…走了吗姑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试探。
姐姐没回答,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挂上档,油门一踩。
车子猛地向前一窜,比之前更快,几乎是颠簸着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试图彻底甩脱那片令人窒息的白色囚笼。
雾,似乎真的薄了一些。灰白色变成了更透明的纱,能勉强看清前方四五十米的路况,虽然两侧仍是翻滚的白墙,但至少路是清晰的了。
希望,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在死寂的车厢里重新点燃。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紧盯着前方,仿佛只要冲出这片雾,就能回到安全、正常、可以理解的世界。
就在这时,我旁边那个一直喘着粗气的工人,呼吸声忽然变了调。
不再是恐惧的急促,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缓慢、深长,甚至带着一点古怪满足感的…叹息。
像是一个饿极了的人,终于喝下了一口热汤。
我下意识侧头看他。
他依旧蜷缩着,但原本因恐惧而绷紧的肩膀松弛了下来。他那张粗糙的、布满汗水的脸上,一种极不协调的神情正在缓缓浮现——
惊恐的线条被一种柔软的、近乎慵懒的平静取代。紧抿的嘴角,一点一点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向上拉扯,形成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
微笑。
那不是人的笑。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得像是一个被画上去的符号。
但他的眼睛却睁得极大,瞳孔涣散,直勾勾地盯着车顶那个依旧存在的浅凹,眼神里是一种彻底的、茫然的空白。
你…我喉咙发干,刚挤出一个字。
他的头颅,忽然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平稳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颈骨发出极轻微的咯啦声。
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
然后,他脸上那个僵硬的笑容,加深了。
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几乎要碰到耳根,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和鲜红的牙龈。
可他的眼睛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非人的空白。
他对着我,就这么笑着。
一股寒气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窜遍全身。
这不是他!
他…他怎么了!姑姑也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声音尖得变了调。
姐姐从后视镜瞥见,倒吸一口冷气,方向盘差点打滑。
工人,或者说占据了他身体的那个东西,对周围的惊呼毫无反应。他维持着那个空洞的笑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
动作有些滞涩,像是关节不太灵活的提线木偶。
他的手越过座椅间的空隙,朝着我…
伸了过来。
目标似乎是我的心脏。
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带着活人的生理反应,但那股意图却冰冷而明确。
我猛地向后缩,脊背狠狠撞在车门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服渗进来。
别碰他!姐姐尖叫着,一手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竟然回身试图打开那只伸向我的手。
她的指尖还没碰到——
那工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不是消退,而是像被橡皮擦猛地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扭曲的暴怒!整张脸的肌肉都虬结起来,眼睛猛地凸出,血丝瞬间弥漫!
呃——!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非人的、野兽般的低吼。
那只伸向我的手猛地调转方向,快如闪电,五指成爪,一把死死攥住了姐姐试图阻拦的手腕!
力气大得惊人!
姐姐痛得惨叫一声,手腕被攥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方向盘随之失控,车子猛地向路边歪去!
松开!你放开她!姑姑扑过去,徒劳地捶打着工人的手臂。
工人(或者说那东西)对姑姑的捶打毫无反应,只是用那双凸出的、充满血丝和暴怒的眼睛死死瞪着姐姐,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不断收紧,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姐姐疼得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另一只手勉强控制着几乎要冲出路基的车子,脚下下意识地猛踩刹车!
轮胎在碎石路上拖出长长的刺耳噪音。
车子剧烈颠簸着,终于险之又险地停在了路边,半个车轮已经悬空,下方是被浓雾掩盖的深渊。
车内一片死寂。
只有姐姐痛苦的喘息声,和工人那粗重得不正常的呼吸声。
他依旧死死攥着姐姐的手腕,暴怒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眼珠一眨不眨。
然后,毫无征兆地——
那股暴怒的神情,如同潮水般退去。
速度快的令人心惊。
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
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空洞的、僵硬的、嘴角咧到极致的微笑。
仿佛刚才那恐怖的攻击从未发生过。
他慢慢地转回头,恢复之前蜷缩的姿势,目光再次投向车顶的凹陷,嘴角挂着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一动不动了。
好像他只是短暂地…醒了一下。
姐姐猛地抽回手,手腕上一圈清晰的、深可见骨的青紫指印,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破皮渗血。她抱着手腕,疼得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看着那个重新安静下来的工人,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骇然。
这不是意外。
这不是吓疯了。
有什么东西…附上了他。或者…在他里面。
它刚刚展示了一下它的力量,和它的反复无常。
它暂时安静了。
但它还在。
就在这个车厢里。
和我们一起。
困在在这条逐渐清晰、却通往未知的山路上。
车窗外,雾气又淡了些,已经能看到更远处山坡的轮廓和零星的树木。
但没有任何人感到安全。
阳光挣扎着试图穿透云层,投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光斑,落在车内,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那种冰冷的诡异感照得更加清晰。
我靠着冰凉的车门,心脏狂跳地看着那个重新挂上空洞笑容的工人,又看向惊魂未定、手腕剧痛的姐姐。
那个纸扎人…它没有离开。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了我们中间。
它选中了他。
那下一个…会是谁
第五章
车子的引擎声在稀薄的雾气里显得异常沉闷。半个车轮险险擦着路基回到路面后,车内陷入一种更加粘稠的寂静。姐姐用未受伤的左手勉强操控着方向盘,车速不快,每一次颠簸都让她蹙紧眉头,手腕上那圈青紫的指痕肿得老高,看着骇人。
姑姑缩在副驾,呼吸又轻又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而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无法控制地聚焦在身旁——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工人身上。
他不再有任何剧烈的动作,甚至连先前那粗重惊恐的呼吸都消失了。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微微蜷缩的姿势,脸偏向车窗,一动不动。
起初,是温度。
一种难以言喻的、缓慢弥散的阴冷,正从他那个角落渗透过来。不是山间的寒凉,而是一种更沉、更死寂的冷,带着某种…停滞感。像是一块冰,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吸走周围所有的热气。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靠近他那侧的胳膊,汗毛正一根根立起来。
然后,是气味。
一股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开始混杂在车厢沉闷的空气里。不是汗味,也不是泥土味。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感。像是多年未有人打开的老衣柜深处,积压的樟脑和灰尘混合着…某种更难以名状的、类似于受潮的廉价纸张放久后散发出的微涩。
这气味很淡,需要仔细嗅辨才能察觉,可一旦注意到,它就顽固地停留在鼻腔深处,带着一股不祥的陈旧。
他依旧一动不动。
车窗外的雾气流转,偶尔透入的光线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的面部肌肉完全松弛了,是一种近乎完美的平静,看不到丝毫痛苦或恐惧的残留。可偏偏,他的嘴角…
他的嘴角并没有落下。
它维持着那个极其轻微上扬的弧度。
那不是笑。没有任何肌肉牵动的迹象,没有情绪支撑。它就像是用极细的笔,在他唇边工整地画上去的两道微小曲线,精准、对称,却彻底剥离了人类表情应有的活气。
一种非人的、模仿而来的平静。
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脸上移开。那种彻底的静止,配上那两道诡异的弧度,形成一种比张牙舞爪更令人心悸的恐怖。它不像活人,更不像死人。像是一件…被精心调试过的、用于展示某种毛骨悚然概念的…人形模具。
时间在这种寂静的、缓慢的侵蚀中仿佛被拉长。
姐姐全神贯注地看着前路,不敢分神。姑姑低着头,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座椅的边缘。
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声,车轮声,以及那无声无息、却无孔不入的冰冷和陈旧气味。
就在我以为这种诡异的平衡会一直持续到我们驶出山区时——
他的手指,搭在膝盖上的那根食指,极其微弱的…弹动了一下。
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不经意的神经抽搐。
但紧接着,隔了大约两三秒,又一下。
然后,是无名指。
小指…
每一根手指,都依次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节奏缓慢,间隔均匀。
不像痉挛,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耐心的…检阅。
或者…练习。
完成这一轮细微到极致的动作后,他的手指恢复了绝对的静止。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陈旧纸味,似乎更浓了一丝。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然后,我看到了。
在他那静止的、嘴角保持着诡异弧度的侧脸上,一滴眼泪,正毫无征兆地、缓慢地…从他涣散无神的眼角渗出来。
它不是涌出,而是像某种粘稠的液体,极其缓慢地凝聚,饱满,然后承受不住重量般,沿着他僵硬的皮肤纹理,滑落。
没有抽泣,没有呼吸变化,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就像一尊石像在渗水。
那滴泪划过他僵硬的笑容,留下一条微弱的水痕,最终滴落在他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
与此同时,他喉咙深处,发出了一点声音。
不是之前的嘶吼或呻吟,而是一种极其微弱、极其干涩的…摩擦声。
像是两片粗糙的砂纸,在极慢的速度下互相摩擦。
又像是…有人用极轻的气音,试图发出某个音节,却因为声带无法有效振动而失败。
…xi…
一个破碎到几乎不存在的、介于叹息和气流之间的声音。
稍纵即逝。
然后,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冰冷的温度,陈旧的气味,静止的躯体,嘴角的弧度,无声的泪,破碎的音节…
所有这些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元素,无声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悄然笼罩了整个车厢。
它没有显露任何狰狞的形态,却比任何直接的恐怖更加深入骨髓。它在展示一种…悄无声息的入驻,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转化。
它在告诉我们,有些东西,一旦被沾染,就再也无法摆脱。
它正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这具沉默的躯壳里,生根发芽。
车窗外的山路逐渐平坦,远处的村庄轮廓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电线杆和田间劳作的人影。
希望就在眼前。
可车厢内,我们三人却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寒意冻僵了灵魂。
我们正在带回什么。
或者说,正在被什么…跟着回家。
第六章
车窗外的世界正迅速恢复正常。雾气褪尽,午后的阳光灼热地烤着干燥的山路,扬起细小的尘土。远处田埂上,有农人直起腰,朝我们这辆缓慢爬行的陌生车辆投来一瞥。电线杆歪斜地立在路边,麻雀扑棱棱地飞起。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对劲。
而这,恰恰让车厢内的一切显得更加荒谬和恐怖。
冰冷的气息依旧从身旁那个工人的身上弥散开来,混合着那股陈旧纸张受潮的微涩气味,顽固地盘踞在车内这一方小空间,将窗外涌进来的热浪和生机彻底隔绝在外。
他依旧安静地蜷缩着,侧脸对着我,嘴角那两道非人的、笔触工整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那滴诡异的泪痕早已干涸,在他灰扑扑的脸上留下一道极浅的印记。
寂静在持续。
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沙沙声,和姐姐压抑着痛苦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然后。
那阵极其轻微、节律均匀的指尖弹动,又来了。
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从食指开始,依次极其缓慢地抬起、落下。动作精准得令人发毛,像是一台精密仪器在进行最后的自检程序。
这一次,动作没有立刻停止。
在完成一轮之后,稍稍停顿,紧接着又开始了第二轮。
速度…似乎快了一点点。
不再是单纯的弹动,指关节开始有了更明显的弯曲,指尖轻轻敲击在粗糙的裤料上。
哒。
极轻的一声。
哒。
又是一声。
缓慢,但稳定。
像一颗冰冷的水滴,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所有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姐姐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指节捏得死白,目光死死焊在前方的路上,不敢有丝毫偏移。姑姑把头埋得更低,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肩膀微微发抖。
哒。
哒。
敲击声在继续。
然后,与之同步的,是他的喉咙。
那干涩的、砂纸摩擦般的气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只是一个破碎的音节。
它变得…连贯了一些。
…xi…
一个短暂的停顿,伴随着又一次指尖的敲击。
…a…
气流摩擦声加重,带着一种艰难的、试图成形的努力。
…xi…
…a…
他在重复。
重复着这两个音。
每一次重复,那声音就似乎更清晰一分,更顺畅一分。那非人的、模仿学习的意图赤裸裸地摊开,令人头皮发炸。
终于,在几次破碎的尝试后,那两个音節流畅地、轻轻地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完整而清晰的低语,从那挂着诡异弧度的嘴角边溢了出来:
…xia…
不像疑问,不像呼唤。只是一个平板的、没有任何语调起伏的陈述。
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成功地念出一个陌生的字。
姐姐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方向盘差点脱手。
姑姑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呜咽。
我的血液瞬间冻僵。
…xia…
他又念了一遍。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平稳。
然后,他那只一直在规律敲击着膝盖的手,停了下来。
五指缓缓摊开,平放在裤子上。
他的头颅,开始以那种缓慢的、一帧一帧的方式,极其平稳地…转了过来。
颈骨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啦…声。
涣散空洞的瞳孔,越过中间的我,精准地…落到了驾驶座上,因剧痛和恐惧而脸色惨白的姐姐身上。
他脸上那工整的笑容似乎加深了。
一种满足的、认出了目标般的…加深。
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然后用那种平板无波的、刚刚学会的语调,清晰地、缓慢地,吐出了第二个词:
…jie…
姐姐的呼吸骤然停止,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冰封,连颤抖都忘了。她的眼睛瞪到极致,瞳孔里映出那张转向她的、挂着非人笑容的、她或许熟悉的脸上,此刻却只剩下彻底的陌生和冰冷。
…xia…
jie…
他连贯地念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每个人的耳膜。
他在叫她的名字。
用这种声音。用这种方式。
下一秒,他摊开的那只手,缓缓地、平稳地抬了起来。
越过座椅之间的空隙,无视了近在咫尺的我,精准地…伸向了驾驶座上的姐姐。
动作不再滞涩,反而带着一种刚刚熟练掌握的、流畅而可怕的稳定。
目标,是姐姐那只受伤的、布满青紫指印的手腕。
姐姐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只冰冷的手掌靠近,连尖叫都发不出。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圈骇人的淤青——
不!!
我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脱出一丝力气,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手狠狠朝那只伸出的手臂撞去!
我的手肘撞在他的小臂上。
触感…冰冷而坚硬。
完全不似活人的肢体!
就在碰撞发生的一刹那——
他整个身体剧烈地一震!
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机器,所有的动作瞬间僵停。那只伸向姐姐的手悬在半空,离她的伤口仅有寸许。
他脸上那平板而满足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猛地掠过一片混乱的雪花。
然后,一种极其强烈的、截然不同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污水,瞬间冲破那层平静的伪装,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
不是暴怒。
是…怨毒。
极致的、冰冷的、铺天盖地的怨毒!
他的头颅猛地转向我,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脸上那工整的笑容彻底扭曲,被一种极度憎恨的狰狞所取代,嘴角咧开到人类无法达到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和暗红的牙龈。眼眶眦裂,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实质般的、黑色的恶意,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
他不再看姐姐,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因为我打断了他。
因为我碰了他。
…你…
一个全新的字眼,从他扭曲的嘴唇里挤出来。不再是平板,而是浸透了那种淬毒般的恨意,嘶哑,尖利。
他悬在半空的手猛地调转方向,五指成爪,指甲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乌黑尖长,带着一股腥风,朝着我的脸狠狠抓来!
速度太快!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纯粹的、针对我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墙,瞬间将我冻结在原地!
眼看那乌黑的指甲就要刺入我的眼睛——
吱——!!!!
姐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受伤的右手猛地配合左手,死命将方向盘往旁边一打,同时一脚将刹车踩到了底!
轮胎发出濒死的尖啸!
车子完全失控,在路上猛地打横!巨大的离心力将我们所有人狠狠甩向一侧!
那只抓向我眼睛的利爪擦着我的睫毛划过,带起一阵冰冷的腥风!
砰!!
车头狠狠撞上了路边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树干!引擎盖猛地翘起,白烟混杂着水箱破裂的蒸汽嘶嘶冒出。
安全气囊猛地弹出,重重砸在姐姐和姑姑身上。
世界天旋地转。
我的头狠狠撞在车窗玻璃上,眼前一黑,剧痛炸开。
短暂的晕眩和耳鸣之后,我挣扎着抬起头。
车厢内一片狼藉。姐姐趴在爆开的气囊上,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姑姑在副驾上呻吟。
而我的身边——
那个工人…
他被惯性甩得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此刻正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他的脖子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着,像是断了。
但他脸上那扭曲的、怨毒的表情,却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白烟和蒸汽从车头破损处弥漫进来,带着焦糊味和冷却液的甜腥气,与他身上散发的那股陈旧纸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他歪着头,用那双充满黑色恶意的眼睛,死死地锁着我。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破碎的、充满恨意的笑容。
…碍事…
他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对着我说道。
车外,阳光明媚,远处有听到动静的农人正惊讶地望过来,并开始朝这边奔跑。
救援似乎就在眼前。
但我知道。
已经太晚了。
它彻底醒了。
而它的目标,现在,清清楚楚——
是我。
第七章
车厢内,时间仿佛被那东西身上散发的阴冷和陈旧纸味冻结了。
它歪折着脖子,纸化的痕迹在皮肤上无声蔓延,那双空洞非人的眼睛锁定着我,粗糙的纸手缓缓伸向我的脸颊——上面甚至还沾着我刚才撞破额头留下的温热血液。
就在那纸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刹那——
一段被漫长岁月和自身恐惧深埋的记忆,如同被这冰冷的触碰激活,猛地炸裂在我的脑海!
…不是这个暑假…是更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也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阴天…我贪玩,跑进了家对面那座总是被雾气笼罩的山里…迷路了…
…天色渐暗,雾气变成了一种不祥的灰黑色…我又冷又怕,蹲在一棵老槐树下哭…然后,我听见了…不是唢呐,是更细微、更诡异的声音…像有很多人穿着软底鞋,在极近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走动…还有轻微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我吓得屏住呼吸,透过树根的缝隙往外看…我没有看到完整的送葬队伍…我只看到了一个角落…几个穿着肥大白色麻衣、身形僵硬得不似活人的人影,抬着一口小小的、漆黑的棺材…棺材盖上,坐着一个纸扎的人!和后来看到的一模一样!惨白的脸,猩红的腮红,咧到耳根的黑线笑容…它手里没有捧遗照,而是捧着一个同样纸扎的、小小的牌位…
…当时太小,看不懂上面模糊的字…只记得极度的恐惧…我吓得往后一缩,脚踝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嚓!
…那声音在死寂的雾里清晰得可怕…所有行走的身影瞬间定格…然后,那个坐在棺盖上的纸扎人…它的头,一顿,一顿地…转向了我藏身的方向…
…它看到了我!
…那一刻,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逃,什么都顾不上…不知跑了多久,才被焦急寻找的大人带下山…我发了三天高烧,胡话不断…醒来后,关于那个纸人、那口小棺材的记忆,就被深深的恐惧包裹着,沉进了记忆的最底层,几乎被彻底遗忘…
…大人只当我受了惊吓撞了邪,请人来看过,喝了符水,慢慢也就好了…他们都以为那件事过去了…
…但它没有过去!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明悟!
它不是随机缠上我的!
它是来…寻仇的!或者说,是来完成某种仪式的!
当年那个坐在小棺材上的纸扎人,那个被我无意间撞破的队伍…它们进行的,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丧葬!那口小棺材,那个纸牌位…那更像是一种邪恶的、不见天日的送祟或者嫁殃的仪式!需要绝对的隐蔽和安静,不能被生人撞破,尤其不能被童男或阳气初成之人撞破!(注:此处可模糊处理,增加神秘感和民俗恐怖色彩)
我的意外闯入,我的那一声枯枝脆响,可能彻底破坏了它们的仪式!
而如今,我考上研究生,在传统观念里可谓是文曲星照拂,阳气正旺,前程似锦…对于这种阴邪之物而言,或许是它们等待已久的、最佳的…
…补偿
…或者说,是它们当年未能完成的仪式,所需要的最佳替代品!
所以,它来了。在我阳气最盛、气运最旺的时刻,它循着当年留下的那一点联系(或许是我当年惊吓中散逸的魂魄气息,或许只是它单纯记住了我的味道),来了!
这场大雾,这场巧合的车祸…或许根本就不是巧合!而是它力量的影响,是它营造出来的、最适合它捕猎的环境!
那支丧队是诱饵,是再现当年的场景,是为了彻底唤醒我埋藏的记忆和恐惧!
姐姐、姑姑、工人…他们都只是被无辜卷入的旁观者!它的目标,从始至终,就只有我!
它要带走我。用它那口棺材…把我变成它们的一员完成当年未尽的仪式用我的大好前程和旺盛阳气,去填补某种邪恶的缺失
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那纸人散发的冰冷还要刺骨千倍!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个迟到了十几年的…索命邀约!
而此刻,那只沾着我鲜血的纸手,悬在我的面前。那鲜血仿佛是一种媒介,一种确认,让它的目标更加明确。
它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车外的呼喊和撬门声越发急切。
砰!车门被猛地撬开更大的缝隙。
先救这个!这个醒着!有人指着我对外面喊。
几双手伸进来,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往外拖。
我死死盯着那个纸人——它已经瞬间切换回了极度虚弱的受害者模样,发出痛苦的呻吟,甚至巧妙地让颈部的扭曲看起来更加致命和可怜,成功吸引了所有救援者的注意。
我被拖出车厢,瘫软在尘土里,阳光刺眼,人群嘈杂。
但我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和安全。
我知道,它也跟着出来了。
它就混在之后被小心翼翼抬出的伤员之中。
它成功了。
它利用活人的善良和规则,正大光明地融入了人间。
而它的仪式,才刚刚开始。我,就是那个它等待了十几年,终于等来的、最合适的祭品。我们之间的因果,早在那个雾深的黄昏,就已经由一根踩断的枯枝,死死系紧。
第八章
我被拖出车厢,瘫软在尘土飞扬的路边。阳光猛烈,刺得人睁不开眼,额角流下的血在高温下很快变得粘稠。周围的农人七嘴八舌,有人用粗糙的布巾按在我额头的伤口上,动作带着乡野的直率和不熟练的关切。
轻点轻点,娃儿头破了!
车里还有俩!还有个男的伤得重!脖子都歪了!
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围着我,另一拨更加小心地去撬拽变形的驾驶座车门,试图营救姐姐和姑姑,以及那个…东西。
我心脏狂跳,挣扎着想抬头,想警告他们,但喉咙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阳光和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阵阵袭来。
就在一片嘈杂忙乱之中,一个略显突兀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老者声音插了进来,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混乱:
围这儿弄啥咧散开点散开点,给人家透口气。
人群下意识让开一点空隙。
我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褂子、黑布裤子的干瘦老头蹲到了我面前。他看起来六七十岁,皮肤黝黑,满脸深刻的皱纹,像是长年累月在地里劳作留下的印记,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此刻正微微眯着,打量着我额头的伤口,又似乎…在打量着我整个人。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着给我止血,而是先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极快地在我的眉心按了一下。
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井水的寒意。
就在他手指按下的瞬间,我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晕眩和混沌感顿时消散不少,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醒刺入脑海。
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鹰,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能听清的语调快速问道:娃,刚才在雾里,是不是瞧见不该瞧见的东西了
我瞳孔骤缩,骇然地看着他。
他不等我回答,目光极其迅速地瞥了一眼那辆还在冒白烟的事故车,尤其是在那个被众人小心翼翼往外抬的工人身上停留了一瞬。他的眉头死死皱了起来,嘴角往下狠狠一撇,形成一个极其凝重和厌恶的表情。
日防夜防,还是让这老玩意钻出来了…他极低地咒骂了一句,声音含混,但我隐约听到了老坟山、不安生几个字眼。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我,转而对着那些正在抬工人的乡邻喊道:慢着!先别动他!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几个正抬着人的乡亲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
七叔,咋了这兄弟脖子断了,得赶紧送卫生所啊!一个中年汉子疑惑道。
被称为七叔的老头几步跨过去,根本不去看那工人扭曲的脖子和痛苦的表情,而是目光如电地扫视着他身下的地面,以及他被抬起来时垂落的手。
那双手,此刻看起来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只是沾满了灰尘和少许血迹,皮肤苍白,但绝不是我刚才看到的那种粗糙纸质感。
七叔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他猛地蹲下身,用手指极快地在地面上蹭了一下——那里恰好有一滴从工人身上落下的、不起眼的暗红色血珠。
他将沾了血珠的手指凑到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紧接着,他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度污秽的东西,猛地将手指在裤腿上擦了又擦,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不是这个!他抬起头,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严厉,这人是伤了,但邪门的东西不在他身上!在别处!赶紧把他放平,用黑狗血…算了,赶紧找红布!要崭新的!把他从头到脚盖严实了!快!
他指令下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乡间特有的、处理邪祟事的笃定和神秘感。周围的人显然对他有种下意识的信服,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有人慌忙地四处找红布。
七叔不再理会那边,猛地回头,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
他几步走回来,重新蹲下,那双清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特别是盯着我额角还在渗血的伤口。
娃,你撞破的不是一般东西,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更低,那是个‘念’,老坟山里的东西,专找运气旺、火气低的年轻人‘搭脚’,想借你的运道和身子还阳续命!你小时候是不是就撞见过它一回
我浑身冰冷,艰难地点头。
那就对了!冤魂不散,缠上你了!七叔啐了一口,它刚才碰了你没尤其是沾了你的血没
我想起那只纸指尖点上我血痕的画面,再次惊恐地点头。
七叔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糟了!血气相连,它算是钉死你了!光盖住那替身壳子没用,它本体肯定藏在别处…雾散了,它阳世待不住,肯定缩回老巢了…但它借着这车祸和你的血,已经在你身上留了‘印’,天涯海角都能寻着你!
他猛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看起来油乎乎、脏兮兮的暗红色小布包,像是某种符袋,一把塞进我手里,触手冰凉沉重,似乎里面包着硬物。
攥紧喽!别松手!能顶一阵子!他急促地说道,然后扭头对着还在忙碌的人群大喊:都别磨蹭了!把这娃和车里那两个女的赶紧送走!送县里大医院!离这山越远越好!快!
那…那个脖子断的兄弟呢有人问。
七叔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被匆忙找来的红布盖住的工人,咬了咬牙:…一起抬走!但离这娃远点!隔着人!快!
他不再多解释,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是一种混合着担忧、决绝和深深忌惮的复杂情绪:娃,记住,这东西没完!送走了不代表没事了!它认了你的血,迟早还会找来!想办法找真懂行的先生…唉,这年头…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催促上车的人打断。
我被几个人搀扶着,塞进了另一辆赶来帮忙的拖拉机的车斗里。姐姐和姑姑也被小心地抬了上来,安置在另一侧,两人都昏迷不醒。
那个被红布从头盖到脚的工人也被抬了上来,被刻意放在了离我最远的角落,由两个人扶着。
拖拉机突突地发动,喷着黑烟,颠簸着驶离这片刚刚经历诡异车祸的山路。
我瘫在车斗里,手里死死攥着那个冰凉油腻的符袋,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七叔的身影站在路边,越来越小,他没有跟来,只是站在那里,黝黑干瘦的身影在扬起的尘土中显得有些模糊,一直目送着我们离开。
我回过头,望向车后。
阳光灿烂,山路蜿蜒,那棵被撞歪的老树和破损的车子也渐渐看不见了。
仿佛一切惊悚都留在了那片逐渐远去的山影里。
但我知道,没有。
它跟着来了。
就盖在那张红布之下。
或者,更可能的是,它已经通过那滴血,那一个标记,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缠绕在了我的身上。
七叔的出现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但他说的话,却将我推入了更深的、无处可逃的恐惧深渊。
这东西,没完。
它认了我的血。
天涯海角,它都会寻来。
拖拉机颠簸着,驶向看似安全的县城,却仿佛正把我拉向一个更漫长、更绝望的恐怖未来。
第九章
县卫生院的灯光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困倦的苍蝇。消毒水的味道试图掩盖一切,却掩不住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冷。我攥着七叔给的油腻符袋,指尖早已麻木,那点可怜的冰凉,几乎无法抵御周遭越来越浓的、无形的寒意。
姐姐和姑姑在药效下昏睡,眉头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魇中挣扎。走廊尽头那扇隔离间的门紧闭着,那块红布下的东西,安静得令人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在等待判决。
突然——
毫无征兆地,走廊所有的灯光猛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发出电流过载般的滋滋声!惨白的光线在墙壁上疯狂跳跃,将人影拉长又缩短,如同群魔乱舞。
几乎同时,一股极寒的、带着浓烈陈旧纸张和泥土腥气的阴风,凭空卷起,呼啸着穿过走廊,吹得病历牌哗啦作响,掀起了护士站的纸张!
怎么回事!
跳闸了!
几个医护人员从值班室探出头,惊疑不定。
而我,却像被冻僵在原地,瞳孔缩紧——我看到,那股阴风的目标明确,它直扑走廊尽头的隔离间!
砰!
隔离间的门被那股阴风猛地撞开,重重拍在墙上!
门内,那块盖在担架上的崭新红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撕扯,瞬间化作无数碎片,蝴蝶般在狭小的空间里狂舞!
红布碎片纷飞落下,露出了下面的——
不再是那个工人!
担架上,只剩下一个人形的、用粗糙灰黄色草纸扎成的轮廓!空洞,干瘪,脸上画着猩红扭曲的笑容,正是雾中所见那个纸扎人的模样!而原本该是心脏的位置,贴着一小片暗红色的、湿润的布——正是我之前被擦去鲜血的那块纱布!
它像一个被匆忙丢弃的躯壳,又像一个邪恶的仪式中心!
啊——!!
终于有护士看到了里面的景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整个卫生院瞬间陷入极大的恐慌和混乱!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的刹那——
呔!
一声苍老却如同洪钟般的暴喝,猛地从楼梯口炸响!声音中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竟暂时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尖叫!
是七叔!
他去而复返!此刻正站在楼梯口,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但眼神锐利如电,浑身散发着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凝重而强大的气势。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古旧的、黑沉沉的陶罐,罐口用厚厚的黄纸符箓封着,符箓上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复杂图案。
他看也不看周围惊慌失措的人群,目光如炬,死死锁定那间纸人显现的隔离间。
尘归尘,土归土!老坟山的玩意,阳间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七叔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他猛地咬破自己右手食指,闪电般在那陶罐的符箓上画下一个血色的符号!
就在他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
那隔离间里的纸人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巨大的、纸张被疯狂揉搓的哗啦声响!它脸上那猩红的笑容扭曲到了极致,仿佛在无声地尖啸!
一股肉眼可见的、浓郁的黑气,挣扎着从那纸人心脏位置贴着的、染血的纱布上被抽离出来,化作一道扭曲的、不甘的阴影,发出凄厉至极的、只有灵觉才能感知的嘶嚎,猛地被吸入了七叔手中那个黑陶罐里!
陶罐剧烈震动,发出嗡嗡的低鸣,表面的血色符号亮起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
隔离间里,那疯狂震动的纸人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哗啦一声彻底散架,变成一堆毫无生气的、粗糙的草纸和竹条,纷纷扬扬落回担架上。只有那片染着我鲜血的纱布,轻飘飘地落下,盖在那堆废纸之上。
阴风戛然而止。
闪烁的灯光也骤然稳定下来,恢复了之前那种惨白的平静。
走廊里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这超乎想象的一幕惊呆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七叔,又看看隔离间里那堆诡异的废纸,大气不敢出。
七叔长长吁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有些发白,仿佛刚才那一下消耗极大。他仔细地将陶罐口符箓抚平封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布袋里,紧紧扎好口。
他这才抬起头,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没事了。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但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这东西的‘念根’被老汉暂时封进这‘阴瓮’里了。它缠不了你了。
他指了指我手里还攥着的符袋:这玩意也没用了,回头找个十字路口烧了就行。
我看着他,又看看那黑布袋,心脏还在狂跳,但那股跗骨之蛆般的冰冷寒意,的确…消失了。额角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变成了纯粹的肉体伤痛。
七叔…那它…我看着那个黑布袋,心有余悸。
老汉会处理。七叔打断我,语气笃定,找个极阴的深井,把它沉下去,用符镇住,没个百八十年别想再出来作祟。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姐姐和姑姑,她们就是受了惊吓和皮肉伤,好好调养就没事了。你们呐,尽快离开这儿,回城里去,多晒晒太阳,走走人多的地方,沾沾活气,很快就缓过来了。
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再多言,拎着那个黑布袋,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下楼梯,消失在视线里,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然。
卫生院的医护人员这才如梦初醒,一边惊疑不定地议论着刚才那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一幕,一边开始手忙脚乱地处理后续,报警的叫救护车转送重伤员的(指那个真正脖子受重伤的工人躯壳),安抚其他病人的。
我和姐姐、姑姑很快被转送到了县里条件更好的医院。经过详细检查,除了我和姐姐需要留院观察两天,姑姑第二天就出院了。
正如七叔所说,姐姐醒来后,除了对车祸心有余悸,对之后发生的诡异事件记忆十分模糊,只以为是惊吓过度和脑震荡产生的幻觉。姑姑也是如此。
只有我,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几天后,我们坐上了离开县城的火车。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姐姐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山峦,轻轻叹了口气:总算结束了…
我靠在窗边,没有说话。
结束了么
或许吧。
那个来自老坟山的邪祟被七叔封印了。额角的伤口在愈合,身上的寒意早已褪去。
火车轰鸣,载着我们驶向繁华明亮的都市,驶向看似正常的生活。
我知道,我应该感到庆幸,应该努力忘记。
但有时,在深夜,或是独自一人时,我仍会下意识地抚摸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
然后,仿佛能听到一声极遥远、极缥缈的…
纸张摩擦的窸窣声。